就這樣,在慌亂中,漫長的一個下午過去了。


    星海沒來。


    太陽的熱度減低了很多,光線也開始黯淡,一些海族旅人已經重新跳回大海,變出魚尾,並迅速消失在一縷光中,回到了光海的次元。梵梨捂著頭,不知是否還應該等下去。


    更糟的是,天還沒完全暗下來,一抹巨大的鉛灰色雲層已經張開魔掌,無聲無息地遮住了陽光。天氣變得潮濕,熱帶雨林裏的蚊蟲開始恣意飛舞。


    梵梨靠在礁石上,抬頭看看天空,不知道該不該回去。


    正在糾結的時候,她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想等到什麽時候?”


    回頭一看,她差點以為是錯覺。


    “蘇釋耶大人?!”她將身體慢慢完全轉回去,“你……你怎麽也上岸了?”


    真的是蘇釋耶。他的簡短托加、雪白碎發都是幹的,應該上岸有一會兒了。相比她的驚訝,他的豎瞳中隻有一片平靜與冷漠:“你還沒回答我的話。”


    “我是在這裏等星海……”


    “他一天都沒來赴約,你也等?”


    “你怎麽知道?”梵梨愕然,“他、他是我男朋友,我當然要等他……”


    “你想和跟星海陸生交尾,是不是瘋了?”蘇釋耶壓抑著怒氣說道,“你在我麵前一直自詡保守,就是這麽保守的?”


    認識蘇釋耶這麽久,梵梨第一次聽他說這麽無禮的話。她漲紅了臉,又羞又怒:“你偷聽我和他說話?!”


    蘇釋耶哼笑一聲,沒回答她。


    “蘇釋耶大人,請你尊重人。誰說保守就不能和自己喜歡的人發生關係呢?我和他已經決定要一輩子在一起了……不,即便他不和我一輩子在一起,我也願意和他發生關係,這是我的決定,與你沒關係吧?”


    “那你說,我怎麽知道你想和他做什麽的?”


    梵梨深深蹙眉,狐疑地看著他:“星海不可能告訴你這些。你不會在他身上裝了監視器吧?”


    “我就問你,你對他了解有多少,他的出身、他的過去、他的種族、他的健康狀況、他的家人……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他是星辰海軍人家庭出生的,父親是純種青鯊族,母親是海洋族,他有負麵情緒吞噬症……我知道他不健康,但無所謂啊,我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在我眼中,他就是什麽都好。”


    “那你知道這些都是他騙你的麽?”


    “……他騙我?”梵梨先是一愣,然後搖搖腦袋,覺得星海比蘇釋耶可靠多了,所以也不反駁蘇釋耶,“他說什麽我就信什麽,騙我我也信。”


    “陷入愛情就變得愚蠢的女人。”


    “那又如何,沒有惹到尊敬的獨裁官大人吧。”


    “他甚至連一個獨立的生命都不是,你接受嗎?”


    “什麽……”梵梨後退一步,開始感到害怕了,“什麽意思?”


    “他隻是一個擬態生命,軍用的。”蘇釋耶緩緩道,接著說出了晴天霹靂的話,“而且,現在這個擬態生命隻剩下一周的壽命了。但我看你開始犯蠢,居然想和他做到最後一步,所以提前中止了他的行動。”


    “我不信。”梵梨條件反射,第一時間就使勁搖頭,“我一個字都不信。”


    “還記得你第一次和星海見麵的場景麽。”他停了一下,見梵梨隻是臉色蒼白地看著自己,接著說道,“那時他的意識是我操縱的。”


    梵梨當然不會忘記第一次與星海見麵的情景。這也是讓她糾結了一段時間的謎題。因為第一次見麵的星海眼神、氣質、說話方式都和後來的星海不太一樣,說是蘇釋耶換了個殼,她真的會相信。所以,她幾乎就要相信蘇釋耶的話了。


    “蘇伊逃出風暴海以後,沒過幾天就被我追到了蹤跡。”蘇釋耶的笑容冷淡,“但是那一次我抱過你,發現你的反應非常奇怪,我就開始覺得,是不是蘇伊在假裝靈魂交換,在演戲。但是那幾天我有很多公務要辦,沒時間一直盯著你,就往這個擬態生命裏注入一個人的部分記憶,讓他在你身邊盯著你。這就是你要愛一輩子的星海。”


    “我不信……”梵梨虛弱地說道。


    “不信是麽,那你還記不記得你和星海一起在落亞熒光海親熱了一個晚上?”見梵梨臉色越來越難看,蘇釋耶雲淡風輕道,“那個也是我。”


    “不可能!”


    雖是這麽說,但她不可能忘記熒光海之夜的細節。那時的星海確實和平時太不一樣了,狂野又性感,一顰一笑都散發著迷人的氣息,讓她暈頭轉向地愛了好長時間,後來每每回憶起來,都會覺得很不好意思……


    “你看看,你連星海發生了巨大變化都沒察覺出來,還好意思說你了解他。”


    梵梨抱著雙臂,眼眶濕潤,但還是保持著鎮定,輕輕搖頭:“我不信。蘇釋耶大人,您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了。一個擬態生命,怎麽可能有那麽完整的人格。他除了偶爾會假死,有負麵記憶吞噬症,根本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


    “我說了,因為我往他身體裏注入了一個人的部分記憶,他當然看著很真實。”


    “那個人是誰?”


    “你不會想知道的。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蘇釋耶歎了一聲,“星海的意識與我是互通的,但不是即時的。他會‘假死’,其實就是他到把觀察到的情報提取到我意識裏的時刻。你可以把他當成一個機器,那時候正在返廠修理。“


    梵梨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發生的一件事。


    “我和星海第一次去奴隸市場的時候,有個奴隸主賣蘇伊血線的奴隸,後來被深淵族殺了……其實那是你做的事,對不對?”


    蘇釋耶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好像是有那麽一回事。那天,星海也跟你聊過他的‘負麵記憶吞噬症’,對吧?其實他沒得這種病。所謂‘負麵記憶吞噬症’,就是因為有很多記憶不利於他間諜的身份,我刻意讓它消失了。例如,他是怎麽知道父母死前那麽多細節的。”


    經蘇釋耶提醒,梵梨才察覺這件事很奇怪。星海說過,他的父母是餓死的。那麽,在饑荒的狀態下,如果他也在附近,應該也會因為沒有食物餓死了才對……


    “他……是怎麽知道的?”


    同時,一道閃電照亮了整片沙灘,像死神舉起了一個龐大的相機,把島嶼的屍體閃成了刺目的白,以此拍了一張遺照。


    “他父親瀕死的時候,不論如何都不肯吃母親的屍體。他在父親和已經病逝的母親身邊,並且對他說:‘兒子,你記得,找到你的妹妹,她的人生決定了整個光海的存亡。所以,你不能死,你一定一定要活下去。’所以,他的父母死了,他卻活下來了。”


    梵梨本想問他“所以呢”,但很快反應過來他在暗示什麽,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了。然後,一道驚雷在海上的天空“轟隆隆”響起,像是要把人的靈魂都從身體裏震出來。


    暈眩感排山倒海地湧入大腦,讓梵梨立即有了嘔吐感。


    她不敢相信,星海居然經曆過這麽可怕的過去。如果這是真的,那他不記得這些事才是正常的。如果記得了,他不可能是後來這麽幹淨的性格。


    “等等,”梵梨眯著眼睛說,“星海……有妹妹?”


    “嗯。”


    “那個人到底是誰?”梵梨忽然覺得自己想明白了,渾身的雞皮疙瘩都快豎起來了,“你往他身體注入記憶的主人,是……是誰?”


    “那個人就叫星海。”雷聲伴隨著蘇釋耶的聲音響起,讓他的聲音聽上去虛虛實實,“但這個擬態生命的身體裏,隻有星海七十四歲以前的記憶。”


    “那七十四歲以後呢?他去了哪裏?”


    “這不重要。你隻要知道,你所認識的星海隻有七十四年的心智,這也是為什麽你們倆認識這麽久,你能前進,他卻一直停滯不前的原因。他不是一個真實的生命,因此也不會成長。”


    說到最後,大雨傾盆而下。


    “不可能……”梵梨擦掉臉上的雨水,顫聲說道,“不可能。怎麽可能。星海怎麽可能不是真的,我不信,你說的一個字我都不信……”


    蘇釋耶沒說話,隻是對著一個地方伸出食指。一道金光衝出去,星海出現在了梵梨麵前。


    他晃了晃腦袋,看到梵梨,看看灰色的天空,直接衝過來,抱住她:“對不起,梨梨,我又進入假死狀態了。我……是不是遲到了很久?”


    梵梨隻覺得眼眶、鼻尖都很酸澀,視域裏一片模糊,好像再無法聽清任何人說話。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哭。她一頭埋入星海的懷裏,緊緊抱著他,抖得不像樣,整個身體都疼到仿佛不屬於自己。


    蘇釋耶靜靜看著他們倆相擁,麵無表情。


    雨下得越來越大,把梵梨的白色連衣裙又淋得濕透了。沒過多久,她就變回了海生狀。她無法站立,整個人都癱軟下去。


    星海趕緊接住她,捧著她的臉,著急道:“梨梨,你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我,我……”梵梨用力搖頭,哽咽得說不出一個字。


    蘇釋耶又指了一下星海。星海渾身一震,被凍結的雕塑般,半睜著眼,一動不動。


    梵梨從星海的懷裏滑倒在地。


    “不要!!”她趴在地上,胳膊上、臉上全是肮髒的泥沙,“蘇釋耶大人,你一定有辦法讓他活下去的,是不是?”


    “他根本就沒有活過,你要我怎麽讓他‘活下去’?”


    “不,他活過的!他真的活過,我親眼見到了。雖然你說他隻是擬態的,但我知道,他是有靈魂的!”


    可是,不管她說什麽,蘇釋耶都隻是淡漠地望著天海交界處,一句話不說。


    梵梨拍打著自己的尾巴,雙手撐在泥濘的沙地上,拖著身體爬行,一步步爬到了蘇釋耶的腳下。她抓著他的靴子,抬頭看著他:“蘇釋耶大人,求求您,讓星海活下去,好不好?我不介意他是不是真的生命,我愛的就是這個人,這個在落亞大學和我認識的男孩子,這個一路保護我、陪伴我,和我許諾要在聖耶迦那一起生活,一起創造未來的男孩子……”


    她說得很真切,似乎有條理,但內心早就崩潰了。


    “如果你需要,就讓他最後陪你一天。但是,在他生命結束那一刻,即便我不想看,也會知道他所經曆的所有細節。你如果不想讓我再看到你的裸體,再體驗一次睡你的感覺,就不要和他搞到最後一步。”


    這樣的話已經刺激不到梵梨了。


    “一天太短了。”她抓著他的衣擺,苦苦哀求著,胳膊上的泥沙都蹭在了他的白色足絲衣料上,“再給我們十年時間可以嗎?”


    他沒說話。


    “五年,五年好嗎?”


    “那三年。三年就夠了。”


    “一年?”她回頭看了一眼被凍結的星海,聲音沙啞而絕望,“隻要一年就好,求你……”


    蘇釋耶終於低頭看了她一眼。地上的海洋族女孩尾巴被雨水淋得發亮,頭發濕漉漉地貼著臉頰,鬢角上漂亮的白色貝殼早就散落了一地,就像沙灘上隨處可見的貝殼殘骸。她垂著頭,哭到瘦削的肩膀和手指都在顫抖。


    他皺了皺眉,彎下腰,輕鬆地把她橫抱起來,靜靜地望入她的眼:“很傷心,是麽。”


    梵梨縮在他的懷裏,很想抱著他大哭一場,但一想到這個人就是罪魁禍首,就不願這麽做。她確實很傷心,已經傷到連發怒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縮著雙肩,任雨水拍打在他們的身上。


    “我不懂你為什麽要如此執迷不悟。”蘇釋耶的聲音很輕,在她的上方響起,“如果星海是你愛的人,那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早就不存在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麽要讓他留在我的身邊?”她嗚咽道,“我是如何和他相愛的,這一路你也看到了,不是嗎?你為什麽要縱容我們相愛,然後再把他帶走?!”


    “是我自大了。”


    她聽不懂蘇釋耶的話。但蘇釋耶也沒打算讓她明白。


    是他自大了。


    他以為梵梨如此迷戀自己,等她到了聖耶迦那之後,他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把她從星海手裏搶過來。因為如此自信,所以他放任自己回味每一個與梵梨相處的瞬間。


    其實,何止是梵梨一人會依賴與星海純潔的戀情。


    他也一樣。


    他也曾經像星海一樣愛過一個女孩子,但他們從來都沒有機會開始。


    星海與梵梨,和他們倆是如此的像。每當星海的記憶進入到他的意識,他都產生了一種極度真實的幻覺。


    就好像那一場被戰爭與政治摧毀的初戀,終於得到了圓滿的結局。


    每當梵梨用天真而狡黠的眼神看著星海,他好像都透過星海的眼睛,看見了那個他單戀過的女孩子過去的倒影。


    在這一場過於美麗的夢境中,她終於不再隻是留給他冷漠的背影;她終於願意回頭看他一眼,對他說出那一句永遠也聽不到的“我愛你”。


    大雨把蘇釋耶的白發淋濕,狼狽地擋住了他一隻眼睛。


    “梨梨,對不起。這件事責任全都在我。”他低頭看著已經完全崩潰的梵梨,疲憊地說道,“我如果一開始就非常確定你不是蘇伊,也不會任事態發展到今天這一步。”


    “我和星海,還能相處一周,對不對?”梵梨卻沒法思考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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