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哥哥同居之後,我總覺得他變成熟了很多,又變幼稚了很多。成熟自然不必多說:更帥、更穩重了,講話的節奏、思維的深度與廣度,都比他的同齡人要老練很多。


    幼稚的一麵,是他偶爾會很神經質,比小時候更沒安全感。經常做噩夢,從深度睡眠中大叫一聲,然後猛地驚醒過來,抱頭喘息很久。


    早就聽說戰爭結束後,士兵會經曆長時間精神上的折磨,甚至會產生炮艦彈藥聲音的幻聽。想來哥哥在戰場上見了太多的生離死別,才會有同樣的症狀。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第一時間遊到他床邊,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哥哥把頭靠在我的肩上,眼睛發紅,身體發抖,喘息聲漸漸趨於平靜。


    對於這種情況,他從未解釋過,我也沒有問。但我知道,我的擁抱對他來說是有用的。所以,我經常不回自己房裏,像小時那樣,和他相互依偎著入眠。


    之後,我在學校裏和米瑟尋月姐姐重逢了,還認識了其他來自各大海域的海神後裔:加斯希天、布可夜迦、聖提琴雅、賽菲摩柯、兼特羽燃,等等。


    加斯希天223歲,哥哥他們學院的高年級學生,和哥哥關係特別鐵。他是一個男生緣極好的大帥哥,出手闊綽,聚會中的買單狂魔,但據說他爸年輕時抓到他媽和他爸的司機滾床單現場,又跟司機私奔到了菩提海,此後他爸每次和朋友聚會喝醉了都會高歌一首《你愛他卻嫁給我》,以祭奠心裏已經火葬場的前妻。或許是因為他媽的這段插曲太勁爆,他又誕生在風暴海最封建的家族,所以他對女人的態度真的很很很有問題。於是,發現他對我總是獻很別扭的殷勤時,我也躲他躲得遠遠的。


    布可夜迦167歲,我的同班同學,是個嫉妒超超超強、長得比女人還漂亮的娘炮。好吧,這麽說他有點過分,他女人緣其實特別好,好到可以用女孩子們寄給他的情書天天燒熟食吃。但他隻要看到我,說話的態度總是酸酸的,經常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這種題好難,恐怕隻有蘇伊才會吧,羨慕啊。”配一張一點都不羨慕的臉。大概因為我的橫空出世,讓他這個紅月海狀元麵子掛不住了吧。但我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


    賽菲摩柯、尋月姐姐都是他們海域的宗主繼承人,我們入學時,他們已經快畢業了。前者是政治外交學院的博士,在複活海已經有了家庭;後者是法學院的院士。


    兼特羽燃是裂空海的宗主兼特羽之子,據說他爸媽是一對熱衷規劃人生的秀恩愛狂魔。他們六千多年前還在讀書時,就打算以後生一打孩子,每一個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兒子名字裏一定有爸爸的名字,女兒的名字一定有媽媽的名字。


    聖提琴雅是臨冬海宗族的成員,他們宗族的古板程度堪稱七海之最,據說宗主家裏用餐的時候,會有幾十個人跟雕塑似的坐著,一起默不作聲地咀嚼著食物,畫麵堪稱詭異。但是,這個宗族也盛產美女,琴雅就有一個大名遠揚到聖耶迦那的妹妹。她這個妹妹後來成了我的準嫂子。


    大學期間,我的學術表現出色。三年後,首次提出了奧術場論;四年半後,寫了一篇微子自旋法則論文,轟動了奧術界;九十九歲那年,市麵上已經有27本以我的奧術理論為基礎的書。


    “蘇伊”原本是古海族語裏的一個詞匯,很快變成了聞名全光海的名字。


    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學術鑽研上,甚至還偷偷研究出了種族晉升的魔藥,但按照理論來說,這種藥成功率低得可怕,我一直不敢對外公開,隻跟哥哥一人說了這件事。他跟手下討論了一下,叫我千萬不能聲張,也不要嚐試做臨床實驗。


    我一百歲生日那天,發生了一件有點恐怖的事——我休克了。醒來的時候正躺在哥哥的懷裏,他哭得眼睛都腫了。然後我才知道,我生日都過完兩天了,感覺全身的血都被抽幹了一樣,照鏡子一看,臉色蒼白得就像女鬼。


    醫生說檢查不出病因,哥哥似乎知道原因,但他什麽都沒告訴我。


    又過了十四年,哥哥從軍事學院畢業,我跳級成為了奧術學院的博士。他沒有接著進修,而是與我暫別,回到星辰海。


    我沉醉在學術研究中不可自拔,和他保持一周電話聯係一次。他很少跟我聊他的工作,反而是喜歡問我在做什麽。我不太懂事,總是不管他有沒有興趣、能不能聽懂,口若懸河地跟他講自己的研究內容。他總是認真聽著,最後的結束語一定是:“加油,梨梨。”


    隻有聽到這個稱呼時,我才會想起自己是誰。不是傳說中的蘇伊,而是梵梨。現在沒有人叫我梵梨。“梨梨”隻屬於哥哥一人了。


    哥哥回星辰海三十七個月的最後一個月,突然不再給我打電話。我打電話過去,卻無人接聽。第二天,我又打了一個電話給他,卻是阿諾接的。


    “蘇伊博士,您找執政官嗎?”阿諾似乎故意按捺著喜悅之情,“等他的任職儀式結束後,我會通知他給您回電話。”


    “執政官?”我蹙眉道。


    “是啊,蘇釋耶大人現在是星辰海執政官了。您不如打開電視看看?”


    ***追憶碎片五結束***


    打開電視後蘇伊的心情,讓梵梨很快想到了初次見麵的星海。


    聖耶迦那電視台的政治新聞頻道中,剛成為星辰海執政官的蘇釋耶氣質改變了很多。他原本銀灰色短發留到了及肩的長度,因為地位提升已經可以佩戴耳墜,五官也愈發深邃了——眉骨峽穀一般,眼中有大海,萬千星辰都灑落在大海之上。他剛幹掉了前任執政官,在星辰海搞事搞得沸沸揚揚,驕矜之氣透露在漂亮的眉目間,雖然容貌還是星海的模樣,但神采已經有了如今蘇釋耶的雛形。


    原本斷裂的兩個人,居然可以這麽一點點因為個人經曆而拚接上。梵梨覺得實在是不可思議。


    但到蘇釋耶家裏見過他之後,她發現執政官時期的他,和現在還是差別很大。


    若說當年他眼中有萬千星辰與大海,那現在他的眼中,所有星辰都沉到了大海深處。


    “進來吧。”蘇釋耶親自出來接她,但見她一直看著自己,不解地微微一笑,“怎麽,不認識我了?”


    “不是,我……”梵梨有些回不過神,“我當然認得您,獨裁官大人。”


    知道蘇釋耶的過去,她對他不再那麽抗拒了,隻是莫名覺得有些難過。


    她與星海經曆的種種,她自以為與星海超越時間、空間、生命的愛情,顯得如此像那兩個人過去的影子。


    蘇釋耶帶她進去時,麵無表情地看著前方:“放假就放飛自我了?變形藥也不喝了。”


    梵梨摸了摸臉,這才想起最近自己外形改變很多,又同時感覺到了蘇釋耶的不悅,抬頭道:“您不喜歡這張臉?”


    “不喜歡。”蘇釋耶淡漠道,“一秒都不想看到。”


    “我不可能喝一輩子變形藥的。”


    “我知道。”蘇釋耶回頭看了她一會兒,皺眉,歎了一聲,“我盡量適應吧。”


    ***4.3小劇場***


    夜迦:“娘炮?”


    希天:“獻很別扭的殷勤?”


    蘇伊:“不要太糾結個別字眼。”


    第71章


    因為凝聚了光海中47%的奧術能量, 聖耶迦那總是金光閃閃、光彩照人,如果不是因為有水波,看上去絲毫不像在海底, 而是在天堂。蘇釋耶的住所就在白鷹宮殿附近的山坡上。在這裏, 可以聽見鯨魚的歌聲、悠揚的豎琴,還能看見遠處雄偉的金色創世門。


    在光海的古代, 淺水區門前海草的整齊度表示家庭地位。後來,大奧術師和物理學家發明了自動修剪海草的器械,平整的海草不再隻是貴族的的象征,淺水區家家戶戶都有,依然是大家注意修剪的部分。


    再後來,魔藥師又發明了令海草在較深的水域中也能完成光合作用的藥劑, 並令製藥公司研發推廣。現在在聖耶迦那,大量私人住戶門前有也海草。但因為藥劑價格不菲, 所以在較深海域能養海草的都是權貴家庭, 依然能代表家庭地位。又因為海草的葉子淨化了海水, 保持了海水的透明度, 一些低調的家庭會把海草種在外人看不到的石槽中, 但通過幹淨的海水能看出他們的家庭地位, 是一種側麵顯擺的方式。


    蘇釋耶的家門口就有一片齊整的海草坪, 但並不像很多權貴家庭那樣誇張, 有星輝家門口草坪的影子。而且,仔細看去,很多毛柄粗皮魨和葉子一樣,翹著小嘴,藏在一片片草葉裏。


    蘇伊小時也很喜歡毛柄粗皮魨,剛搬到星輝爸爸家裏那會兒, 特意把她的一大堆小寵物從菩提海帶了過去,放養在星家門口。


    小時候,她經常拽星海到海草坪前,趴在地上,翹著、盤著尾巴看小魨魚們遊來遊去。人類喜歡吸貓,她喜歡吸魨魚,以至於小小年紀就把初吻奉獻給了魨魚。


    “在看那些毛柄粗皮魨麽。”蘇釋耶見她一直停留在海草坪前,對一個奴隸揮揮手,“拿個魚缸給梵梨小姐裝一些帶走。”


    “啊,不用,”梵梨擺擺手,“我宿舍空間小,養一隻小葵花已經忙不過來了。謝謝您的好意。”


    蘇釋耶家裏的裝修和在紅月海的別墅風格很像,進門就是珊瑚毯子、陳列迎接主人的兩排奴隸。牆上處處掛著手工鑲嵌畫,紫水母穿梭在客廳中、中庭裏。其它奴隸們忙裏忙外,按部就班完成自己的工作。


    蘇釋耶說是要梵梨為他做飯,但其實隻讓她做了一道菜,便用另外十二道菜來招待她。


    廚房和餐廳是靠在一起的,中間隔了一個平台和一扇大大敞開的窗。透過窗子,能看見她纖細的身影在裏麵遊來遊去,不小心撞到奴隸,兩個人還傻乎乎地互相頷首道歉。奴隸被她的道歉嚇到了,行左手禮,深深鞠躬。梵梨也趕緊扶她起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蘇釋耶笑了一下。很快意識到,這不是與星海共享的記憶。梵梨確實就在他家裏。


    偌大的餐廳裏,臥榻包圍著八九米長的餐桌,後方擺著巨大的鑲嵌畫《無盡海洋的伊始》,均由貝殼拚裝。但做好飯後,這麽大的餐廳裏,隻有他們倆用餐。奴隸站在他們身後,擺設般一聲不吭。梵梨覺得有些窒息,輕聲說:“你平時在家都是一個人吃飯嗎?”


    “怎麽了?”蘇釋耶抬眼看了看她。


    “一個人吃飯,不會覺得有些孤單……哦,沒有,當我沒說。”她打住了。蘇釋耶可不缺女人。


    “我沒有把女人帶回家的習慣。”蘇釋耶好像有讀心術一樣,“以前一個人吃不孤單,習慣了。但最近會有點這種感覺。還好,平時工作忙,我在家的時間也不多。”


    “為什麽最近會有這種感覺?”


    “不知道,我覺得可能是分裂了個擬態生命出去的原因吧,體感和以前比有點變化。煩惱變多了,就算是在海裏,也會很在意季節變遷。”


    “海裏怎麽察覺季節的變遷?”


    “例如到春天,能明顯察覺到硝酸鹽、磷酸鹽還有別的礦物質;夏天,水域開始變得渾濁,很多魚產完卵變瘦了;秋天,有的魚,例如真鯛,開始積攢脂肪準備過冬,變成了胖胖的‘紅葉’;冬天,海裏懸浮物變少,水變得很清澈。”


    “你的五感也太強了吧……”梵梨驚歎道,“我都晉升過捕獵族了,也沒這麽強。”


    其實,這些變化都很小,以前蘇釋耶並不太關注。而他不僅開始留意四季變換,連一個人吃飯也覺得很無聊,讀書時、看電影時、聽音樂時,隻要是一個人做的事,都變得格外枯燥。


    他抬起金色的眸子,瞥了梵梨一眼,笑了笑,低下頭接著用餐。


    “既然人少吃飯會孤單……”梵梨看了看周圍,“叫他們跟我們一起吃吧。”


    蘇釋耶第一反應是不成體統,但見她難得願意多說幾句話,就同意了她的提議。奴隸在他們身邊坐下,依然是謹小慎微,大氣也不敢出。但梵梨感覺好些了,還小小伸了個懶腰。


    蘇釋耶切了一塊刀魚,本想給梵梨,但又把手收了回去,對身邊的奴隸說:“換燒熟的刀魚過來。”


    奴隸立刻去辦。蘇釋耶把刀魚放在自己盤子裏,等他把熟食送過來,再遞給梵梨:“來,菩提海的江刀,你一直嚷嚷著要吃的。”


    梵梨和星海兩個吃貨,經常換著口味在家裏做新鮮的魚。


    刀魚是她最喜歡的魚肉之一。而且,來自不同水域的刀魚,味道還有優劣之分,最劣湖刀,居中海刀,最優江刀。其中,菩提海的江刀又是江刀裏的至尊。菩提江刀是河鮮裏的大熊貓,她沒錢的時候買不起,有錢以後因為太忙,總是錯過,以至於現在都沒嚐過正宗的菩提江刀。對此,她非常殘念,每次加班以後都會抱著星海說:“明年的菩提江刀,我一定要吃!”


    現在蘇釋耶如此自然地把生魚換成了熟的,如此自然地聊起刀魚的話題,讓她有些懵圈。


    “看我做什麽?”蘇釋耶幫她把魚肉切塊,“能有你夢寐以求的美食好看麽。吃吧。”


    當脫離了權力光環的包圍,蘇釋耶在家裏的表現與星海很相似。就連切魚肉的動作、專注的表情,都很像。她終於忍不住了,輕聲說:“蘇釋耶大人,其實,星海七十四年的記憶,都是你的記憶吧?”


    “你猜到了。”蘇釋耶開始切自己的食物,反應很平靜。


    “你為什麽不跟我說呢?”


    “說了也沒用,星海是我以前的身體,一百多年前就被前獨裁官之子的部隊圍剿至死了。換了以太之軀以後,腦部結構、激素組成都和以前完全不一樣。而且,我真正的少年時期,是快兩百年以前的事。你覺得很多事都發生在當下,但對我來說,都是曆史。”


    有了蘇伊的部分記憶後,梵梨秒懂他話裏的意思。像追電視連續劇一樣,她才剛看到蘇釋耶當上星辰海執政官的那一集,其實蘇釋耶早殺青了,在拍下一部戲。他們倆的心路曆程是不同步的。


    “是啊……”半晌,她隻擠出這麽一句話。


    “所以,關於星海,你還有什麽想問的?”


    梵梨搖搖頭,接著埋頭吃飯。


    用餐結束後,蘇釋耶帶她到樓上天台去看風景。因為別墅位於山坡上,在天台上,可以清晰看見聖耶迦那的夜景璀璨如星鬥,將四億年積累的繁華蔓延至視線的最盡頭。


    “沒事的時候,我喜歡坐在這裏,放鬆,冥想。”蘇釋耶指向一把椅子,旁邊的小桌上擺著幾瓶紅葡萄酒。梵梨看了一眼酒瓶上的名字“褻瀆的愛”,想起他曾經在複活海向她介紹過這種酒。他的最愛。


    “是不是成功人士都很喜歡冥想?”梵梨笑道,“我完全閑不住,安靜兩分鍾,就會按捺不住去做點事。”


    “與是否成功無關,隻是因為你還年輕。”


    天台上還有一個望遠鏡,她透過望遠鏡,看見了遠處翡翠山脈上、琉璃軍團神殿遺址旁邊,有一鼎與別墅同高的巨大金屬爐子,似乎是個半成品,上麵還搭著修建者的梯子。


    “那是什麽?”梵梨指著那個方向,疑惑道。


    “那是造物熔爐。”蘇釋耶靠過來,低頭看著她,“你記得麽,我曾經跟你說過,過段時間,光海就會發生一個重大的變革。屆時,這個熔爐的作用就很大了。”


    “嗯?有什麽用?”


    “現在不能告訴你,是一個驚喜。”


    “好吧。”


    梵梨不再使用望眼鏡,但挺起背脊,卻察覺到她與蘇釋耶的距離特別近。近到她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的雪白發絲一根根在海水裏輕微起伏,能看見他眼眸中蕩漾著星辰與水光,有著令她無法挪開視線的沉淪之感。他的目光是漠然的,心跳頻率卻加快了一些。她知道,他也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不能再這樣對望下去了,感覺好危險。


    可是,控製不住自己。


    看見海浪拂動他顴骨旁的發絲,擋住了他的眼睛,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撥開那一縷頭發。但這個動作剛做完,她就覺得太親昵了,趕緊抽回手。


    真糟糕。有了蘇伊的部分記憶以後,想到蘇釋耶童年和少年時的經曆,即便他現在看上去成熟又強大,她也沒辦法把他當外人看。甚至還有了蘇伊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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