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直奔卡律平原的路上,我接聽到了無數個奴隸主、黑鱷工會負責人、卡律駐外大使館的電話,得知聖都裔自由奴隸抵達卡律平原後,有幾個暴徒在天然岩架峭壁上遊行示威鬧獨立,攻擊聖耶迦那政府和光海神殿,並聲稱要歸順星辰海,與星辰海一起攻打聖耶迦那。


    對於重獲自由的奴隸而言,這樣的行為也太有抱負了一些。很顯然,他們收了聖耶迦那政府的錢。


    於是,獨裁官借此發兵圍剿暴徒,順帶在卡律公國外進行了名為“鎮壓叛黨”的大屠殺。阿薩公國出兵保護新的盟友團體,但他們敵不過聖耶迦那最先進的戰艦與最訓練有素的奧術師、士兵,死傷慘重。很快,阿薩大公的死訊就不僅僅是出現在電話裏了,他生前的照片出現在了所有海域電視台的新聞中。


    隻是看見平鋪直敘的報道,完全不能描述戰爭現場的慘狀。


    等我抵達卡律平原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鮮血把海洋染得通紅,連在四百多米以上的海平麵都能聞到血腥味。卡律平原隻剩下了一片血海,人死了三分之一,所幸孩子被拯救了大部分。


    聽說蘇釋耶出兵救援,聖耶迦那的部隊早早就撤退了。卡律總督雖然受了重傷,但還是吊著斷了的胳膊,把我帶到前線軍艦指揮室,給我放了一段阿薩大公錄製的兩段幻影。


    幻影是他參戰前錄的。第一段他的對話是全光海。在流動的水光中,他做了一個伸手扶鏡頭的動作,然後挺直背脊,理了理軍裝的領口,看著我的方向。


    “對於聖耶迦那政府潑向卡律公國的髒水,以個別言論掩蓋普遍觀念、歪曲事實真相的行為,我不想再多做解釋。曾經我是一個奴隸主,每天在奴隸的麻木中賺錢,活得渾渾噩噩,心中哪怕這是不正確的,還是跪著活到了四百多歲。直到我鼓起勇氣去做出改變,才知道生命的意義在於什麽。作為一個國家的領袖,我有義務保護自己的子民,保護我們的朋友。不僅要為國家而戰,還要為全光海每一個受壓迫的海族而戰。不管命運如何不公,我們不願苟延殘喘,寧可用鮮血染紅大海,換取民族的驕傲,換取後代的昂首挺胸。我是阿薩,卡律大公,星辰海曾經的奴隸主。現在是24621年6月22日早上4點42分,燃燒時代。”


    第二個段他是錄給我的。他在同樣的位置,但放鬆了一些,又變回了從前痞氣的模樣:


    “梵梨——”說到這裏,阿薩大公笑了一下,“老子上個月才從蘇釋耶大人那裏得知你的真名,你可真是會玩,還杜撰了一個古海族語典故忽悠人,騙了我們這麽多年。算了,老子叫你蘇伊叫習慣了,就還是叫你蘇伊吧。蘇伊,在認識你以前,我沒什麽人生追求,就隻是想掙多多的錢,娶一堆年輕聽話好生養的老婆,生一大堆小章魚過日子。但認識你以後,老子發現,嘿,這小妞有點意思。嘴上說得什麽都不在乎,就想混日子,其實隻要有錢、有食物,就會把你的東西分給那些奴隸孩子們。你經常說,孩子是世界的希望,叫我把卡律公國的教育搞好。但我還是不行,水平不夠,唉,我今天老在想,我就是個曾經充過軍、後來在奴隸市場混混飯吃的粗人,是不是不適合當一國元首?我對這個國家,實在心存愧疚……”


    “不是,不是,這不是你的錯。”雖然知道他聽不到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搖頭說道,“阿薩,你做得很好了。這是底層人民解放的必經之路,以你一己之力是無法在一個時代完成的,這需要世世代代子民的努力啊……”


    他當然聽不到我說什麽。


    “所以,今天我想明白了,雖然我是粗人,但好歹當過幾年兵,打打仗還是可以的。他媽的,獨裁官真他媽的是個偽君子,老子現在就想幹死他。你說吧,聖耶迦那來的那些奴隸,有一半以上都是未成年的孩子。我覺得哪怕冒險……”說到這裏,阿薩大公看著鏡頭,大概過了十多秒,狠狠地咬了一下牙,“老子不該慫,應該保護他們。”


    他的樣子是發狠的,我的心裏卻難過極了。


    “蘇伊,我不懂奧術,但我在哪裏都能聽到別人討論你。作為你曾經的老板,我覺得很驕傲。我相信你,你能做好這一切的。記得,不忘初心,堅持到最後。你和蘇釋耶大人都是好樣的,你們是全光海十八億海洋族的希望。”


    說到這裏時,有火光、爆炸光在他的臉上閃耀,一座座城池在海底平原上坍塌的聲音隱隱傳來。阿薩大公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又回頭,語速快了一些:“卡律軍隊的戰艦在外麵等我,不說了。你們如果來得及,過來支援,來不及的話,希望我們能挺過去,解放卡律,解放聖耶迦那的奴隸。蘇伊,老子會帶著奴隸孩子們回來的。平權之旗,永遠不倒。一起加油。”


    幻影播放結束後,奧術光線一直在我麵前跳躍,在一片寂靜中發出“滋滋”聲,我卻沒法伸手關掉播放器。我閉著眼睛,任眼淚洶湧奪眶而出,流入海水。


    室內安靜了三分鍾。


    “阿薩大公的生命力很強。”總督神色沉重地說道,“他的觸手被一段段斬下來,最後隻剩下身體和雙手,都沒有放棄,還用最後一口氣,向聖都軍隊一個大隊發射了炮彈,和他們同歸於盡了。”


    我點點頭,請他和士兵們回去休息,然後一個人雙手抱頭坐著。


    我做錯了嗎……


    我做錯了,是不是……我用的方式太激進了?


    如果換一個方式,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麽多人死……


    “梨梨。”哥哥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聽上去很擔心,像能讀懂我在想什麽一樣,“你沒做錯任何事。三千多萬年以來,光海一直是這樣的。種族差異如此巨大,海洋族沒有任何反擊的空間。很多革命者都失敗了,無力反抗的疲軟期持續了十多萬年。現在,有一個人願意出來為底層海族發聲,還是為奴隸階層,那麽,不管用怎樣的方式,她都是對的。何況你的方式已經是最迂回的了。沒有不流血的革命,不要因此自責……”


    我伸出手搖了搖,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也阻止了他前進的腳步,然後把臉埋在兩掌間。他懂我的意思了,退出去,把門關上。


    新聞裏,主持人用不帶感情的聲音念著一組組數字:“24621年6月21日,聖耶迦那獨裁官在卡律平原起兵鎮壓聖都裔自由奴隸中的暴徒。卡律元首阿薩大公率兵出戰,在兩國邊境全力反抗,截止至6月23日淩晨2點,聖耶迦那擊毀卡律公國219艘戰艦。包括阿薩大公在內,24721人死亡。”


    這條新聞,很多人頂多隻是覺得惋惜,殘酷。但在我聽來,每一個字卻是鋒利的刀刃,一刀刀刮在我的心髒上。


    “哥哥,”出去以後,我平靜了很多,對哥哥輕聲說,“你覺得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殺了獨裁官。”哥哥毫不猶豫道。


    “好。你有周全的計劃嗎?”


    “有。”


    鮮血、死亡、恐懼,翻滾著破壞的狂潮;


    金錢、權力、淩辱,掀開了殘酷的波濤。


    這是光明無上海之喧囂,


    這是造物主留下的文明榮耀。


    那些手握特權的神族狩獵者們,


    最先躲避深淵族的毒藥;


    那些被放棄的貧民窟靈魂,


    毒藥也用以填腹溫飽。


    聽啊,奴隸被鞭笞的慘叫,


    看啊,無家可歸幼童在哭嚎。


    如同黑野渴望甘霖,


    他們依然期待被生活擁抱,


    也想甩掉淚水編織的手銬。


    我多想化作雷霆,


    劈開這黑色山巒的軀殼;


    我多想化作風暴,


    為他們吟一首平和富足的歌謠;


    我多想化作利劍,


    劈開牢籠,釋放十八億隻囚鳥。


    即便死神將我環繞,


    即便失去心跳,


    即便把生命燃燒!


    ***追憶碎片七結束***


    賽菲日下午六點半,微觀奧術研討課結束,夜迦依然是那個女學生不肯放走的教授。她們紛紛提出各式各樣的問題,他都一一耐心解答:


    ——“是的,50到10萬年前,人類的腦容量增長飛速,後來就又突然停住了。所以,現代人類的大腦,其實還是古時的大腦。但是,人類一向不喜歡安排理出牌,他們發展任何事都喜歡加個加速度,包括科技、文化、經濟、藝術,先是潛伏很長時間,然後突然,‘砰!’——總之,是很難預測的物種。”


    ——“哦,人類不會奧術的。問這種問題,快向你的初中曆史老師道歉。”


    ——“為什麽跟初中曆史老師道歉?因為我們有奧術天賦,都是源自深藍呀。最初,熔岩火山爆發產生蒸汽,蒸汽變成海水。海水的使命是平息熔岩的怒氣,熔岩想摧毀、破壞,深藍已經孕育了單細胞生命,想要製止炎之主赤紅,所以他們才幹架的。當時那個場景,你們在《時之初》這部電影裏也看過了。赤紅說:‘生命的意義就在於毀滅和死亡,你無限包容,隻會讓別人來結束你親手創造的一切,你不可能一直掌握一切。最終,你創造的生命會終結你。’深藍說:‘你有你的任性,我有我的使命。動手吧。’然後就是那一段超燒經費的大戰畫麵。之後,噴發的岩漿形成陸地,海水裏則灌滿了深藍的神力。所以,在陸地上的人類,既無毀滅熔岩之主的邪能,也沒無盡海洋之主的奧術,他們對我們造不成威脅。”


    ——“深藍沒性別。她憑本能成為了女性,是因為大海是孕育生命的,海洋裏的一切都是她的孩子。以太之主是強勢守護者的形象,所以我傾向於他是男性。赤紅呢,我覺得要不是殘忍而極具破壞力的男性,就是一個暴躁美麗的女王。總之,這是一個三角戀的故事。你那麽感動的表情是怎麽回事,真的信了嗎?喔,我的小可愛。”


    ——“是的,以太之主幫了深藍以後,深藍把光都凝聚在了海洋上層,把赤紅打入深海底,之後地球溫度變得更加適合孕育生命,於是,地球的表麵一半是海水,另一半則是火焰山。”


    ——“蘇伊的微子論不像經典奧術學和時空能量守恒論,它不是數代奧術學精英通過經驗主義和突破心血促成的,而是貼上了天才個人標簽的榮耀學說。它活躍於整個光海時代的最前沿,需要尖銳的思維和富有創造性的頭腦來不斷更新、激活。”


    ——“以太在海洋世界的定義,是一切時間、空間與非物質世界的總和。”


    ——“微子自旋的公式怎麽推?這樣寫,然後……”


    最後,夜迦的公式還沒寫完,已經有學生嚷嚷著說:“布可教授,你奧術學得這麽好,那別的學科呢?”


    “例如?”


    “古海族語?”


    夜迦立刻用古海族語說了一句:“請問你想聽我說什麽呢?”


    “文學?讀過朗寧寫的長詩嗎?”


    夜迦吟遊詩人般朗誦道:“海之女神的精神化作星辰,原始文明孕育了首座聖城……她綻放著最璀璨的文明之花,她是一幅四億年的油畫。她呼喚的風輕撫著曆史的長發,她的名字是聖耶迦那。”


    “哇,好厲害,金融呢?金融有學過嗎?”


    “這個範圍太泛了,我隻有所了解。”


    “那就說說為什麽光海曾經偽幣很流行,現在卻控製住了呢?”


    “這不是金融問題,是一個政治問題。因為聖都幣由聖耶迦那生產,偽幣才不多,地方貨幣由當地政府生產,偽幣依然很流行。”


    “太厲害了……布可教授,你是不是什麽都會啊?有什麽不會的東西嗎?”


    “那就歡迎各位來一點點探索了。”


    他太會撩了,聲音好聽,眼神迷人,這樣一句話,勾得周圍的小女生都尖叫起來。


    後來,有老師找夜迦,他就出去了。女學生們也跟著散去。梵梨前天看了一個通宵的戰艦性能數據圖紙,下午又在收集蘇釋耶這一年的行程情報,感覺屁股都黏在了椅子上,怎麽都挪不動。她打了個嗬欠,吸了滿肚子水,又懶懶地用鰓把水排出去,然後趴在桌麵上,閉目養神。


    所以,當夜迦重新回來時,發現梵梨趴在桌子上,又忍不住起了逗她的心思:“庶民小仙女,變成了海神族還如此用功,也太……”


    他發現梵梨似乎睡死過去了,沒聽到他說的話。他遊過去,停了一會兒,輕聲說:“教室水溫低,在這裏睡覺會生病的。”


    梵梨微卷的劉海落在額間,擦著長長的睫毛,呼吸均勻而沉穩,似乎在做一個好夢。


    教室的窗門大大開著。城外黃昏中,建築流雲般奇幻,遊過的魚群是點綴它們的生命。此刻,在上方的海洋中,有海豚群跳躍,教室突然一暗,被大片陰影籠罩。夜迦沒有回頭。窗外的教室上方,一隻大青鯊從遊過去,鐮狀的胸鰭就像機翼一樣長長地伸展著,半月型的口居然顯得有些可愛。


    在大片陰影下,夜迦的眸子也變成了深紫色,但在海水微光中,依然泛著一絲晶亮。


    他單手扶著梵梨身後的椅背,垂下頭去,靜靜看著她。


    銀白長發從寬而瘦削的肩上滑下,又因海水輕微漂浮著。夜迦的眼神更加黯然了,像強壓著埋葬在歲月和嬉笑中的波濤。


    不知為什麽,最近看見梵梨,他總是會想起兩個人。


    一個是蘇釋耶。他從聖耶迦那回紅月海之前,曾和蘇釋耶一起喝酒,蘇釋耶疲憊地說:“我可能真的是老了,或者變了。現在找不到年少時的衝勁兒,不想再掀起更多的腥風血雨,隻想守住現在的生活,守住重要的人。重寫曆史這樣偉大的任務,還是交給其他人來做吧。”


    另一個是蘇伊。他總是頻頻想起近三年前,蘇伊來紅月向他求助的那個夜晚……


    “夜迦,我躲不過了。”


    如果不是因為看見通訊儀上浮出的蘇伊幻影,夜迦一定不會相信,這個聲音是她的。他認識她一百五十多年,她素來很會隱藏負麵情緒,隻向人展現陽光一麵。就包括後來與蘇釋耶撕成那樣,當別人問起他們兄妹倆的尷尬,她也都能笑著應對,從善如流。


    而現在的她,聲音特別無助,簡直就像一個找不到回家路的小丫頭,再哄幾句就會大哭起來。夜迦也慌了,但還是強壯鎮定:“別急,你慢慢說。”


    “蘇釋耶快追殺到風暴海來了,我的身份又被他發現了。”蘇伊大口喘氣,“我沒辦法躲開他,不管怎麽跑,他都能在很短時間內找到我。”


    “傻瓜,你當然躲不開他。”夜迦無奈道,“聖都紅衣衛的搜查能力是全光海最強的,更別說蘇釋耶有以太之軀。這是以太之主創造的極致捕獵族之軀,他是現在海洋裏最強的掠食者……如果他想追擊一個人,沒有人能逃過。”


    “我該怎麽辦……”蘇伊捂著頭,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看她這個樣子,夜迦心疼得不行:


    “別難過,你聽我說,蘇釋耶是殺了很多人,我們誰也不用為他洗白,但是,哪個獨裁官不殺人呢?你跟他這麽多年,還不知道在他這個位置,世界有多殘酷嗎?他說過,他年紀大了,不想再闖了,所以懈怠了很多。你不能要求他在一切登頂後,還要再冒著失去一切的風險,跟你像一開始一樣打天下。而且他現在是獨裁官,不再是你一個人的哥哥了,你不能什麽都逼他聽你的話。但是我們都知道,不管你做了什麽事,他都不會對你痛下殺手。你呢,現在回聖耶迦那,好好地跟他賠個不是,等他氣消了,撒撒嬌,我保證沒幾天,他就會又會疼你如初……”


    蘇伊中間幾次想打斷他,都礙於禮儀沒說出來,聽到最後,她急了:“我和他已經不是能不能回到過去那麽簡單了。他在你麵前、在別人麵前,總裝得好像是累了,但你相信嗎——蘇釋耶‘累了’?‘安於現狀’‘害怕改變’這些詞組跟他就沒有任何關係!他在計劃很可怕的事,真的真的很可怕……”


    “很可怕的事?”夜迦懵了,“什麽事?”


    “我不能說,會害了你。康乃馨就是知道太多才丟了性命,現在我知道這個秘密了,說不定就會是下一個。但是我能確定地告訴你,這是他想統一光海的真正原因。”


    “什麽意思,他想統一光海,不是為了獲得權力,解放奴隸,推崇平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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