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羽,你這種讀心術真的比鬼故事還可怕。”梵梨跟和歌一樣打哆嗦了。


    “畢竟考了狀元的人,並不隻有梵梨姐姐一人呢。”羽燼笑道。


    她剛才確實是這麽想的。她覺得,每次看到與蘇釋耶相關的東西,她都會那麽痛苦,與他們當年分別的方式太過激烈有關。太過激烈的分手方式會在記憶中產生不可磨滅的傷痛,又與生物的“體驗自我”與“敘事自我”的差別有關。


    如果當年蘇釋耶隻是突然消失,應該都不會留下這麽多後遺症。


    說那麽多,真就隻是在說服自己:你的痛苦源自於科學可以解釋的原因。


    “星海哥已經去世了吧。”


    聽到這一句,梵梨再次被嚇到了:“為什麽會提到星海?”


    “因為在我看來,梵梨姐姐雖然不止結婚一次,但真正愛過的人,似乎隻有星海哥。從你們分開以後,我再也沒有從你眼中看到過看星海哥時的光芒了。”


    “是嗎……”梵梨神色有些黯淡,“這麽明顯嗎?”


    這時,有一隻圓溜溜的橙色深海變異章魚從他們身邊遊過。它大概是排球大小,耳朵大得就像小飛象一樣。它的體能特別強,可以穿過大峽穀,但它不知道麵前展覽生物都是被隔在玻璃後的,直直衝過去,還把自己撞在了地上,再趕緊翻身起來,落荒而逃。羽燼玩心大起,追著它遊了一截,同時說:“嗯。每次看到你這樣想他,我的感受都是很矛盾的。一邊被姐姐的癡情打動,一邊又會覺得這樣對姐姐太殘酷了。所以我想說,其實已經過去幾百年了,不管當年發生了什麽,姐姐都可以看淡一些,留意一下下一段真愛了。”


    “真愛?”


    “對啊,可別說和莫爾總裁是真愛。你們年齡相差那麽大,都不是一個時代的人,怎麽可能愛得動?”


    “那你覺得怎樣才算是真愛?”梵梨跟過去,戳了戳那隻“小飛象”,把它戳得一溜煙跑掉了,“我感覺早就失去愛人的能力了。”


    “能讓你快樂的、與你相似的人。雖然很多人都說,愛是互補的。但其實從心理學角度說,兩個相似的人在一起才會更和諧。如果姐姐不介意,等回到聖耶迦那了,我可以陪你到學校裏去找找。就像當年在學校裏遇到星海哥一樣,說不定在學校裏能遇到下一個真命天子。”


    “好啊。”


    “那麽,作為報答,我要的也不多,隻要梵梨姐姐唱一首歌給我聽就好。聽過你聲音的人都說過,這是玫瑰熏香般的聲音,不要浪費了。”


    “唱歌?”梵梨皺了皺眉,“可是說話好聽和唱歌好聽是兩回事。我唱歌五音不全的。”


    “我知道,如果你很擅長,還有什麽樂趣可言呢?”


    “……”小羽,你小時候這麽可愛,是怎麽做到長大這麽狗的?


    三天的旅程結束後,梵梨又開始繁忙起來,把自己投入到了新的工作環境中。不得不說暗海與光海在魔藥領域的差別非常大,他們的研究中,總有大量化學合成細菌。一些細菌的來源是食腐動物——當它們吃完屍體後,骨骼能夠分解富含硫化物的化學合成細菌;一些細菌是硫化氫固定的海溝蟲合成細菌;還有一些,是甲烷固定貽貝的合成細菌——主要產地是隕星海溝下的龍城冷泉口,與巴曼薄亞相隔甚遠……


    梵梨對新的工作始終抱有強烈的興趣和敬畏之心。而且,因為過去幾百年心思一直在政治經濟上,她在光海的研究水平都一直原地踏步。現在在暗海得到了新的啟發,每天讀書讀得如饑似渴,過了一段時間,就把自己失戀的糟糕心情化解了。


    大神使來到深淵帝國後,帝國宰相成為與深淵族首席談判代表,再次與光海族代表進行會晤,決定共同遵守全海洋和平的共識,維護風暴之井、黃昏區海域的安寧。


    這是光海耀光時代320年,深淵赤月紀421年,光暗海域有史以來最和諧的一年。


    11月9日是赤月公主蘇璃的七十歲生日,深淵帝國舉國上下都在為這位可愛的天使歡慶。


    蘇釋耶把女兒的生日慶祝地點,定在無盡海洋最深處的回憶神殿裏。


    回憶神殿最初的設計者是以太之主。蘇釋耶剛獲得以太之軀時,獲得了以太之主的部分記憶,也同時獲得了殘留在記憶深處回憶神殿的框架。他把建築畫下來,讓文明光海的白點河豚族大建築師重建了一模一樣的宮殿——也就是現在落在風暴之井的那一個。在落亞風動神殿的地下,也有回憶神殿內部的奧術幻影。除此之外,還有很多海域的建築師都被回憶神殿的風格誘惑了,紛紛打造各式各樣的仿品。


    但光海沒人知道回憶神殿的真正所在。


    其實,在無盡海洋最深處的這一座,才是真正的回憶神殿。它早就隨著四億多年的時光,沉沒入了大海心髒最隱秘的角落。


    梵梨和羽燼、和歌、紗紗一起來到了回憶神殿,被它宏偉的外觀震撼到了:它比風暴之井的那一座仿品大了四五倍。因為時間的洗練,它矗立在海底山中間,幾乎與連綿的山脈融為了一體,三座分殿合為一體,就像一座大理石、彩繪玻璃、鑲嵌畫與邪能燈盞糅合的琉璃巨山。一艘艘來自海洋各個文明與國度的艦艇飛馳而來,賓客們從中遊出來,又遊入神殿,渺小得就像紛遝而至的蟻群。


    梵梨想起了聖耶迦那的翡翠山脈。


    翡翠山脈是深藍的遺跡,回憶神殿是以太之主的遺跡。不得不說,兩位上古神的力量有點凶猛。靠一己之力就整出這麽大的家夥來。


    在生命時代,以太之主在回憶神殿裏創造了琥珀夢境。


    從4.3億年前開始,以太之主在這裏一待就是一億年,浸泡在無人知曉細節的回憶中。在他將自己封鎖在神殿中的歲月裏,琉璃軍團的意識修建了聖耶迦那、守護著它,讓它變成了原始文明中的第一座文明之城;古海族語誕生了;永恒廣場有了最初的雛形;裂口鯊滅絕了;海裏的魚進化出肺部,有一部分走上陸地;從加斯蒂琪雅開始,七位宗神陸續在一周內誕生,守護自己的海域;第八日,海洋一夜之間變成了赤紅,翌日變回正常,海族們將這“燃燒之海”的誕生,標記為七位宗神誕生結束的象征……但最後他也放棄了神識和肉身,將靈魂還給了宇宙,選擇了和深藍一樣的終結。


    但是,以太之主的回憶神殿還在,他製造的琥珀夢境還在。


    隻要進入琥珀夢境,聚集了大量邪能,就可以讓回憶真切地重現,就跟再次經曆了一遍一樣。在這裏,所有人都可以喚醒自己心底深處最難忘的、最美的回憶。


    “我們去琥珀夢境玩玩吧?”看見人潮翻湧的東側殿入口,和歌躍躍欲試地拽了拽梵梨和紗紗,“走走走。”


    梵梨跟著他們遊到側殿門口。呈現出奶黃色的迷霧狀,有超過一半的賓客都停留在原地,跟空蕩蕩的海水講話,或露出笑容。這種集體夢遊的現象把她逗樂了,等那三人進去,她也隻是待在門口圍觀。


    不過十分鍾時間,她就看到了老熟人:昆蒂、夏彌、麗娜。


    昆蒂和夏彌都進入了有艾倫的回憶。隻不過昆蒂看到的是訂婚時的艾倫,夏彌看到的是背叛昆蒂後向自己求助的艾倫。


    麗娜進入了和父母一起經曆的童年回憶。


    和歌進入了和好姐妹大學前的瀟灑青春回憶。


    紗紗進入了伏在已故母親膝蓋上的童年記憶。


    而羽燼是最甜的孩子,進入的全是最有安全感的美好回憶。


    因為回憶中的畫麵頻繁出現幹擾,所有賓客都走走停停,隻有一個人從宮殿內部往外走出來,始終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那就是現在宮殿的主人,赤月帝王蘇釋耶。


    進入琥珀夢境太多次,蘇釋耶那些銘刻在記憶裏的過去,早就已經司空見慣。


    接受著一次又一次的回憶衝擊與重現,他始終麵不改色,甚至有一絲認命的冷漠。看見了梵梨,他抬了抬雪粒渲染過一般的睫毛:“蘇伊大神使在那裏做什麽?不想從進入琥珀夢境,可以從正門進來。”


    從上次爭執到現在,他們一直沒有聯係過。現在再看到他,心情是說不出的複雜。


    “沒,我隻是隨意看看。”梵梨朝他頜首示意,也緩緩遊了進去。


    為了讓所有身體構造的海族都適應這裏的環境,回憶神殿裏麵有氣囊保護,所有人進去統一陸生狀。


    走進琥珀夢境的刹那,四周的景象都像有夜幕降臨一樣,全都變成了黑色。人們的身影變成了半透明狀,就好像是奧術幻影。發亮的白色星鬥連成了虛擬的銀河,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在黑夜中鋪陳了時光的寒冬。


    記憶帶著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向她走來了。


    這一刻,真實的人變成了幻影;由模糊轉為清晰的回憶輪廓,反而變成了真實。


    梵梨進入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長到幾乎無止境。而夢裏的男主角,從頭到尾都隻有一個人。


    繁盛的海草恣意生長,森林的枝葉在海水中飄搖。烏賊閃爍著生物熒光,從她身邊遊過,或是穿透她的身體。小星海瘦瘦小小的身影在她的前方快速遊動,連帶著周邊的景物也跟著流走。然後,他蹲下來,在地上撿起一隻浸泡在海水裏的甲殼蟲,向梵梨揮了揮:“梨梨,你看,我找到了。”


    這是斐理鎮的過去。她記得,那是哥哥帶她在海底森林裏玩耍的回憶。


    這些她都記得,但匆匆六百多年過去,她已經快忘記小星海的模樣了。他的眼睛和她一樣,也是藍色,顏色卻要淺很多,也不知是不是發色淺的緣故。


    “梨梨,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小星海挺著男子漢的胸膛,儼然地說道。


    “好的,哥哥!!”小女孩的聲音像從她腦海裏、喉嚨裏發出來一樣,因而聽上去就像自己說的。


    畫麵一轉,小星海背對她躺在床上,銀灰色的頭發落滿枕頭。


    “哥哥不要怕,有梨梨在哦,別人不敢欺負你。”一雙小手湊過去,抱住了星海的腰。


    “嗯。”


    和很多過度入戲的人不同,梵梨知道這隻是回憶。因為,不管蘇釋耶的幻象如何來回出現在自己眼前,那個冷漠的、真實的蘇釋耶,都始終站在幻象後麵,哪怕是半透明的,也在時刻提醒,她這不過是一場幻覺。


    一個是真實,一個是幻覺,很好分辨。


    他不愛她了。她知道。


    但她也知道,回憶裏的他深愛著她。


    和回憶裏的那個人相愛,真的很好。


    一個人守護兩個人的記憶,雖然很寂寞,但也可以使人變得更堅強。


    畫麵再次旋轉。


    “梨梨,過來,把手給我。”蘇釋耶在她麵前溫柔地笑著,雪白碎發摩擦著黃寶石耳墜,向她伸開了手,“來,我帶你去看看海底森林。”


    梵梨沒有伸出手,她很理性,靜靜站著,看著他,沒動。沒有做出任何沉浸回憶賓客的怪異舉動。


    對麵的蘇釋耶蹙眉看著她。


    她看到什麽了?


    他隻看到梵梨雙眼充血,被淚水泡得通紅,但抿著發抖的唇,憋著氣,倔強地沒流下一滴眼淚。


    算了,他認識她這麽多年了,還不知道她能看到什麽麽。無非是那些他覺得無足輕重、她卻視若生命的犧牲者。


    幻象蘇釋耶消失了。


    像走馬燈一樣,又一個幻想蘇釋耶出現在她麵前,在她麵前跪下:“梨梨,嫁給我,好不好?”


    梵梨不由自主抱緊雙臂,眼淚快憋不住了。


    到這一刻,她就像深海裏浸泡了千年的鐵製沉船,外表看上去還龐大且穩固,但隻要輕輕碰一下,就會頃刻間坍塌成碎片。


    幻象蘇釋耶再次消失,少年星海回來。


    時間是打散的拚圖,一塊塊拚湊起來,拚出了她最甜美的七彩少女時光。少年在她麵前微微笑著,白襯衫在水中陣陣顫抖,水藍色的眼眸是清澈見底的海灣:


    “梨梨,你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歸宿。”


    然後,星海換上了六百年前的老版少校軍裝,看上去卻是煥然一新的。


    “我是在做夢。”他伸出雙臂,將梵梨抱住,沉重地喘氣,“梨梨,我怎麽又做夢了。”


    下一個又是蘇釋耶。


    “笨梨,你要多休息。”蘇釋耶把她放到在床上,眼中隻有看不到頭的溫柔情意,“等我,馬上回來。”


    “我愛你。”


    “梨梨,是我不好,不是這個世界不好,更不是你的理想不好。放了我,不要放棄你堅信的一切……”


    在這片碎心的黑色星河中,來來回回穿插著的,都是他,隻有他。


    終於她忍不住了。


    即便隻是回憶,她也沒辦法讓蘇釋耶單方麵地告白,而自己不給任何回應。於是,她用手掩住了嘴,隻是動了動嘴唇,幾乎沒有發出聲音:“帶我走吧……”


    蘇釋耶聽不到她在說什麽,隻能看見兩條筆直的淚水從她的眼中滑落,又在她的手背上打了個折,快速順下滑落。


    蘇釋耶眼睛愕然睜大,身體僵了兩秒,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梵梨姐姐?”這時,羽燼拍了一下梵梨的肩,擔心地說,“你怎麽了,怎麽哭了?”


    梵梨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對她溫柔笑著的蘇釋耶,但最終卻碰到了真正蘇釋耶的目光。


    再做夢有什麽用。


    他不愛她了。


    這才是真相,不管她用多少年去遺忘,他都不會從她生命中消失。但是,這一切都全是過去。


    “小羽,隻要一會兒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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