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釋耶把他們的婚禮時間定在了一年半以後。在這之前,他動用了最大的資源,加快了黃昏區的建設,並且盡量減少工作量,多陪梵梨養胎。


    隨著時間推移,孕期反應越來越難控製了。梵梨減少了研究所的工作,但每天晚上還是會在床上翻來覆去,感到惡心想吐,而且一點也不想麵對第二天的陽光。負麵情緒和黑暗一起吞噬了她,讓她開始害怕麵對五年後將到來的懲罰。


    但幸運的是,她對蘇釋耶的預估有誤。


    她曾經暗搓搓地做過比較,認定蘇釋耶會是她曆任丈夫中最適合談戀愛,也最不適合過日子的一個。


    但事實是,不管她脾氣有多大,多往死裏作,蘇釋耶總是會第一時間安慰她,撫摸她的額頭,溫柔地為她念童話故事集,沒事就公主抱遊來遊去,哄孩子般對她說“沒事,我在”。而且,漫長的十二個月裏,隻要蘇釋耶在身邊,她從來沒有親手吃過飯,每一口都是他喂的——等孕期反應緩和了一些,肚子越來越大了,她數次說想自己來,他都不給她這個機會。


    有一次,吃完蘇釋耶喂的鯨奶,梵梨蜷縮在床上,見他馬上要出去了,連忙抓住他的手。他知道她是有些黏人了,就把杯子放在床頭,反握住她的手,坐在她身側:“怎麽了?”


    “你知道嗎?我覺得自己做過最正確的事,就是把這個孩子留到現在生。如果當初解放奴隸以後,我就生下這個孩子,我和寶寶都不會像現在這樣幸福的。”


    “以後會越來越幸福的。”


    他說得很從容,她卻覺得鼻尖酸酸的,笑了起來:“哥哥,可不可以答應我,一輩子對兩個孩子好?”


    “我答應你。”


    半年以後,小小的尾巴在她的肚子裏鼓動。這種感覺與愛上蘇釋耶的感覺很像,但又很不一樣。


    堅強與柔弱,幸福與擔憂,期待與害怕……所有的矛盾,都化作了與一切困境對抗的勇氣。梵梨有時會想,深藍創造出最初的海族時,是否也有此刻孕育生命的感受?


    她不是深藍,所以不能理解。


    但她知道,有一點她比深藍幸運。就是她可以肆無忌憚地依偎在所愛男人的懷裏,稍微展示一下自己的脆弱。


    425年9月14日,深淵帝國的繁星小王子在巴曼薄亞誕生了。


    小王子全名蘇伊繁星,是赤月帝王蘇釋耶和光海大神使蘇伊梵梨的第二個孩子。因為他的誕生,帝都巴曼薄亞綻放了十萬支煙花,把海水都照得比白晝還明亮。


    護士把繁星抱出來的時候,蘇釋耶沒看兒子,反倒衝進病房看老婆去了。小王子閉著眼睛哭得撕心裂肺。艾澤激動地湊過來看他,並聲稱這孩子眼縫好大,長大要禍害多少女孩子。


    荒格隻覺得他一派胡言,亂拍馬屁。但下一秒就真香了。因為,小王子睜開了眼。


    繁星和他的姐姐一樣,繼承了父親的銀白頭發,但和母親一樣頭發是微卷的。同時,他還有父親的金瞳和能看出未來挺直雛形的小鼻子。


    荒格一向討厭小小的東西,尤其是生物。但看見繁星那麽可愛,都禁不住擰著眉戳了戳他的小手。


    與此同時,整個醫院都輕微晃動了一下。整層樓的邪能燈盞也左右搖動了一下,暗了一瞬間。


    所有人都抬頭看了看,警惕地交換視線,發現沒有異樣。但是,繁星整個身子卻籠罩了金光,然後慢慢從護士手中升起,懸在上方。


    病房裏,蘇釋耶本來在低頭與梵梨說話,卻發現梵梨整個人也籠罩上了金色,隻是她沒有升起來。


    “怎麽回事……”蘇釋耶看看梵梨,又回頭看了一眼門外,發現兒子也發生了變化,“……是誰做的?”


    梵梨還有些虛弱,微微轉過頭說:“這……這是發生什麽事了?”


    “有人把七個魂片放到熔爐裏了。”蘇釋耶的臉色慘白。


    第118章


    梵梨警覺地看了一眼門外, 見兒子慢慢升空,腦子短路了幾秒,一下從床上翻下去, 不顧身體的虛弱和痛楚, 衝刺到門外,牢牢地抱住繁星。


    但他們都知道, 沒有用的。


    魂片集齊後,造物熔爐會強製把所有海神後裔都招到它的所在,進行種族大融合,重新凝結成深藍的形態,並在七天後徹底成型。


    “……夜迦。”蘇釋耶也過去抱住梵梨和繁星,聲音沉重, “是布可夜迦做的。”


    “為什麽?不可能啊。他自己也是宗神後裔,如果啟動熔爐計劃, 他自己和整個布可宗族也會消失, 他不可能做這種事!”


    “可除了他, 沒人能解鎖布可宗族的魂片, 不是麽?”


    為什麽蘇釋耶會知道?梵梨隻意外了一會兒, 就被繁星嚇到了。他小小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 持續顫抖, 就像是急凍了一樣。


    “我現在就去找熔爐, 梨梨你在這裏想辦法向聖耶迦那尋求幫助,其他人都隨後跟過來。”蘇釋耶讓艾澤為梵梨安排艦艇,自己消失在了一串密集的泡沫中。


    到醫院門口時,他看到了剛放學趕來看弟弟出生的璃,還有陪同她一起過來的羽燼。但他們也和繁星一樣,被一團奧術金光推了上去, 不能說話,不得動彈,身體還在發抖。


    “璃璃,你堅持住,爸爸現在就去想辦法。”蘇釋耶握住她的手,又看了看羽燼,“小羽,挺住。”


    璃和羽燼吃力地點了點頭。


    蘇釋耶繼續向上方海域衝刺。


    以太之軀可以無視水壓保持最高速度穿行在海洋中,大約四五個小時就能趕到聖耶迦那。同時,他拿出通訊儀,打電話給夜迦,果然無人應答。他咂了咂嘴,有些不耐煩地切斷通訊,又加快了速度。


    梵梨聯絡了聖耶迦那的神殿與政府,那邊早就亂成了一團。打電話給希天,接電話的人是他的秘書:


    “大神使,加、加斯殿下現在接不了電話,他被凍住了!真的太奇怪了,剛才到現在,所有海神後裔全的被凍住了……”


    梵梨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和身體。她也在冒金光,卻可以自由行動。


    她想起了當年米瑟姨媽把自己送到星輝一家的原因——米瑟姨媽通過卷軸得知,她身上有深藍的力量,而且會隨著年齡增長變強,所以不能讓她繼續生活在宗族環境裏了,不然同族發現後,說不定會要求殺了她。


    因為,米瑟宗族的卷軸最後內容是這樣的:


    複蘇的“火海聖嬰”,象征了我的巨大缺陷,我的自私。她不可逝去,亦不可重用。逝去,意味著我的八個精神體的崩塌;重用,將意味著她被邪惡吞沒,從而引發海洋世界崩塌。


    因此,我將賦予她新的枷鎖:當她被缺陷侵蝕時,將會自己走向滅亡。當她竭力反抗時,將會免於此難。


    無盡海洋之主,深藍


    遠古時代的海族學者認為,一個人過分聰慧,就會太過清醒,不懂得付出;而一個人愚笨、魯莽一些,反而擁有熱情與勇敢的品質,容易為他人著想,成為英雄。因此,在古海族語裏,“智慧”與“自私”是同一個詞,它的寫法都是“蘇伊”。


    蘇釋耶閱讀這個卷軸的時候,結合上下文的內容,自然不會把“巨大缺陷”和“智慧”聯係在一起,而是理所應當地認為,它的意思是“自私”。這是屬於蘇伊的部分,他不知如何控製,因此隻參照了卷軸上寫的另一部分,想辦法統一光海,集合所有的魂片,延續梵梨的生命。


    之前,梵梨選擇把諸多秘密告訴夜迦,是因為她知道,讓任何人知道了蘇釋耶熔爐計劃的秘密,這個秘密都極有可能會變成爆發光暗海戰爭的理由,除了夜迦——七大宗族中,夜迦和她關係最好,也對光海紛爭最佛係。他有操縱魂片的權利,又遠離權力的中心,她想不出還有什麽人比讓夜迦看守魂片更安全。


    她並沒有告訴夜迦所有事實。但她忘記了,夜迦頭腦聰明,心思極度細膩,哪怕她不交代清楚全貌,他也能把許多事情的前因後果推測出個八八九九。


    例如,梵梨曾經每次到翡翠山脈頭部,都會吐血、甚至暈過去,她以為是海洋族的身體承受不住那麽多的奧術神力,但夜迦知道,那是因為翡翠山脈是橫臥女神的形狀。頭部象征的是智慧。翡翠山脈的頭部,與智慧會有感應。


    例如,蘇伊是深藍想要壓製的部分。這個魂片本身的存在感極強,所以,每隔十萬年才會有“燃燒之海”的現象。而且,作為深藍的一部分,蘇伊的頭發不是白色,而是偏深的玫瑰紅,與“燃燒之海”也有關係。


    直到現在,梵梨都不相信夜迦會背叛她。她數次打電話給他,也是無應答,這說明夜迦很可能也被凍住了。他這麽聰明,不可能不知道召喚深藍的結果。一定有其它什麽原因。


    在前往聖耶迦那的艦艇中,繁星、璃和羽燼都消失了。梵梨看著自己空空的手,兒子女兒已經不在了,頓時心痛得不能自拔。她又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她還是一樣的情況,隻發光,沒消失。


    “就、就在剛才,所有被凍結的海神後裔都消失了!深藍吾主啊,宗神後裔都消失了!!”


    若不是因為梵梨就坐在電視機前,她一定不會猜到,這麽情緒化的喊聲會源自新聞主持人。


    她眨了眨眼睛,卻在閉眼的那短短一刹那,聽到了嘈雜的聲音,看見了無數個宗族朋友的身影。每快速眨一下,那些人和聲都會出現,就跟幻聽似的。於是,她完全閉上眼睛,靈魂出竅一般,忘記了身體還在艦艇裏,意識進入了造物熔爐的異次元空間裏。


    眼前的世界被分割成了兩部分:上方是漆黑無星的無邊夜幕,下方是一望無垠的藍色熒光海。海沒有浪花,魚卻都會發光,隨著流水遊動,在海麵點綴出粼粼流動的紋理。天海交界處,有一片黑色的山脈。通過形狀可以辨認出,那是翡翠山脈的形狀——一個躺著的女人。


    海麵上,有八個比山還高大的熒光水母環繞成一個圈。水母的傘狀體下,觸須楊柳般擺動,上麵掛滿了海族。梵梨的意識飄了過去,發現每個水母下掛著的海族,都是按他們的宗族分類的。第一個是加斯宗族、第二個是布可宗族、第三個是奧達宗族、第四個是聖提宗族、第五個是賽菲宗族、第六個是米瑟宗族、第七個是兼特宗族,第八個上麵隻有兩個人:璃和繁星。


    “媽媽,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隔得遠遠的,璃就拚命擺動自己的身體,害怕地哭了起來,“為什麽我們會被困在這裏?”


    繁星隻是嚎啕大哭。


    “璃璃乖,你先在這裏乖乖待著,我去問問看。”梵梨摸了摸璃的頭,飄向了布可宗族的水母下。


    和其他所有宗神後裔一樣,大部分人都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有的扯著嗓子大罵,有的又哭又罵,要麽就隻是哭,隻有夜迦一個人靜靜掛在觸須上,神色淡然依舊。


    看見梵梨來了,夜迦對她揮揮手:“蘇伊,你可終於來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梵梨竭力讓自己冷靜一些,“我不相信是你做的。可是,如果你沒參與,怎麽會……”


    “蘇伊,你相信我真是太好了,不是我故意的。是獨裁官那個混蛋,趁我睡著的時候用奧術給我洗腦,操縱我的意識,讓我解封魂片。”


    “什麽?!”梵梨又驚又怒,“他居然做這種事!那你現在還可以操縱回去嗎?”


    “我們都到這裏了,當然不能了……”


    “試試看?”梵梨靠近他一些,兩隻手無助地抓住他的胳膊,卻沒有任何觸感,“試試看,說不定會有改變?”


    “好,我試試看。”


    夜迦閉上眼,嘴裏念念有詞,朗誦著布可宗族的經文。念了一會兒,他偷偷睜開一隻漂亮的紫眸,看見梵梨一臉擔憂的樣子,忍了一下笑,咳了兩聲,又接著念了起來。


    “……你在玩我。”梵梨鬆開了手,冷冷地說道,“是你做的。”


    “果然是聰明的蘇伊伊。被你發現了。”夜迦微笑道。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你?”


    “為什麽會是我?”夜迦喃喃重複著,好像在講一件日常小事,隨後,他像想通了一樣,抬頭微笑道,“不,蘇伊,我不是什麽幕後主使者。我隻是一個幫助女王覺醒、推波助瀾的工具。”


    “女王?”


    “嗯呢,真正的海之主。”


    “哪怕代價是宗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為了她,我覺得可以。”


    這一刻,看見夜迦放鬆地掛在觸須上,神態怡然,梵梨隻覺得他好陌生,陌生到自己似乎從來沒認識過這個朋友。她眯著眼睛說:“所以,從我把信任交給你的那一刻起,其實你就已經做好了背叛我的準備,是這麽一回事嗎?”


    “不,我一直都支持蘇釋耶做這件事。如果不是你相信我,可能這一天會來得更早。正是因為你信任我了,我才改變了主意,等待你能有所改變,來拯救這個世界。但是,蘇伊啊,你真是讓我好失望呢。蘇釋耶也讓我失望,他知道你可能會死,動搖了。所以,我幹脆讓他放棄了這個計劃,讓獨裁官來完成這個任務。他早就不爽宗族的存在了,這一舉動,正巧遂了他的意……”


    “等等,我打算一下,你是說,要我來拯救這個世界?”梵梨不可思議地笑了起來,“你覺得我一個人能拯救一個世界嗎?還說說,你對我還有別的要求?”


    “從你和蘇釋耶結婚開始,你就和其他所有女人都差不多了。女人過度沉溺於男人的愛情,就會變得很沒腦子。隻有完全能擺脫男人的女人,才是曆史舞台上的王者。”


    “你自己也是男人,你父親也是男人。如果不是因為他和你母親的結合,也不會有你。”


    “可是,我並沒有要求他們把我生下來啊。”


    夜迦理所應當的模樣,讓梵梨不由打了個冷噤:“夜迦,你到底是怎麽了,在說什麽鬼話?蘇釋耶可以發這種神經,是因為他原本的身體是海神族混種。你體內流著最純淨的海神後裔血液,有無數人都憧憬的布可姓氏,你有很多人奮鬥一生都得不到的學識和社會地位……你生來就是天之驕子,對這世界是有什麽不滿的?”


    “因為我厭倦了這個世界的權力鬥爭,厭倦了用血統、宗族來判定一個人高低貴賤的生活。我父母的悲劇,都是源自這種人與人之的鬥爭。如果我去爭了,我就會變成自己最討厭的人。但如果我不爭,我……”說到這裏,夜迦看了她一眼,輕輕一笑,“算了。”


    “你想說什麽,接著說。”


    “沒什麽。我沒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夜迦,你有心理疾病,真的。你的思想太不健康了。你現在趕緊想辦法把大家救出去,然後我帶你去接受心理輔導治療。”


    “我有心理疾病?”夜迦看著遠處,笑出聲來,“誰規定了和大家不一樣,就一定是有心理疾病了?你覺得我有病,我還覺得這個世界有病呢。說實話,蘇伊,如果你能不被蘇釋耶的愛情誘惑,好好一路把革命走到底,或許我會選擇追隨你,而放棄那個已經消失在4.3億年前的遠古之神。但你,唉,不說了。現在,我們一起回到深藍母親的懷抱吧。你看,我們都多久沒見了,也不見你想我。”


    “我當然想你!”梵梨急道,“我不僅想你,我還想風晉,想希天,想尋月姐姐……我經常和小羽聊到我們過去在光海和樂融融的生活。這裏有多少我們的朋友,我還在打算生了孩子就回來看你們,你怎麽會覺得沒人關心你呢?”


    “你看,既然大家都會互相思念彼此,不如全部融合在一起,一起回到深藍母親的懷抱中,不是很好嗎?等我們全部融到一起,心與心之間就沒有距離了……”說到這裏,夜迦將目光投向梵梨臉上,眼睛明亮又脆弱,就像裝滿了水的兩顆紫水晶,“你和大家,我和大家,我和你,都可以用這樣的方式在一起。”


    梵梨確定,夜迦病得不輕。可怕的是,這麽久以來,他比誰都表現得像個佛係正常人。她知道改變他已經很難了,隻是試著做最後的掙紮:“我是不會和你們‘在一起’的。因為,我是深藍最抵觸的一部分。”


    “深藍會抵觸她的智慧嗎?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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