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倫並不是很願意和那些人接觸, 可夏昉卻笑著讓她去, 說她的醫術不該沒埋沒。埋沒不埋沒, 慧倫無所謂,她看著夏昉的白發,總覺得他是在給自己鋪路。她於那些大人物有救命之恩, 那就會得他們的庇佑。哪怕將來夏昉……她也能安穩過完她的後半生。


    “你這是在安排後事嗎?”昏暗的房間裏,慧倫想給他梳頭,卻被他製止。


    “現在群雄並起,你方唱罷我登場, 難得這麽熱鬧,我再怎麽也要撐到大戲落幕。”夏昉示意她不要多想, “都已經向天爭命二十年,再爭些年也無妨。”


    夏昉說到做到。此後的八年裏,無數次戰火紛飛、明槍暗箭中, 他始終都吊著那麽一口氣沒有咽下去。因為這,軍中曾有句玩笑話,說是將軍們最害怕從來都不是戰敗,而是生怕一覺醒來旁邊的唐軍師咽了氣。


    慧倫知道夏昉的能耐,鎮南王在西南叛變那年,西南軍智奪八城都是夏昉的功勞。這樣一個有勇有謀且沒有後患的軍師,鎮南王當然珍之重之。戰敗隻是一座城幾座城的一時失利,而若沒了夏昉,那可能就是一個皇位的差距。其中利害,大家都很清楚。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西南大軍反而少了幾分勾心鬥角,大家都想趁著夏昉還在的時候多奪幾座城,爭取把天下大局定下來。將士一心,所向披靡,慧倫再抗拒,也還是逐漸融入其中,和大家一起擔憂一起歡喜。這八年,大概是她這一生中過得最激蕩昂揚的時光。


    八年之後,中原各方勢力角逐進入尾聲,西南軍異軍突起,逐漸有問鼎天下之勢。隻是鎮南王底子太薄,沒有世家支持,就算現在稱帝,也還是會麻煩不斷。


    也是這個時候,夏昉主動請纓前往隴西。兩個月後,隴西夏家家主隨著夏昉秘密到達西南軍中。又一月後,隴西世家倒向西南軍。各大世家利益捆綁,隴西俯首之後,後續各方貴族也先後低頭。


    在一切都向著好方向發展時,夏昉找到了慧倫,說是找到了一處好地方,適合她清修,問她願不願意去。


    心中的擔憂沉沉浮浮十多年,在這一刻即將塵埃落地,慧倫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她沒有回答夏昉的問題,而是和他聊起了其他的事情。


    “隴西夏家不是你家嗎,他們這些貴族為什麽會願意對鎮南王俯首稱臣?”


    “對於世家而言,他們更關心的是家族利益。世家能延續千年,皇權卻始終有被推翻的風險。權衡利弊之下,扶持新帝上位他們得到的更多,自然也就妥協了。”


    “那對你呢,他們就沒後悔過嗎?”因為夏昉身體不行,就將他丟在江南獨自生活那麽多年。倘若這個後輩他們一直關懷備至的話,今天問鼎天下的或許就不是鎮南王了。


    “這種時候談後悔已經沒有意義。”夏昉以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歪在躺椅上,眼睛眯著,“而且,唐家缺的不僅僅是一個即將死去的我。”


    猝不及防直麵死亡這件事,慧倫心底一痛,移開了話題。


    這日他們倆聊了很多,無論是以後的局勢還是往日裏的瑣事,但凡是慧倫想知道的,夏昉都會回答。期間好幾次慧倫差點開口問他,她於他來說是什麽,但最後還是選擇了克製。


    庭花開落,京中勢力終於俯首。在全軍隨著鎮南王踏入京關時,恰好金沙河上有一嬰兒順水而來。夏昉見了,讓護衛將嬰兒撈起送到他麵前。那嬰兒應該是剛出生沒多久,夏昉抱著逗弄了一會兒,對身邊的鎮南王道:“萬物興衰有序,新生已經到來,我時間也到了。這孩子和我有緣,還請陛下替我善待她。”


    隻一個孩子而已,鎮南王自無不應,可當他想把那嬰兒抱進懷裏時,卻見輪椅上的人已經閉眼溘然長逝。


    夏昉走得突然又不突然,慧倫枯坐七天七夜,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唐家人似乎窺見了她的心思,暗示過可以讓她以夏昉未過門未婚妻的身份成為真正的唐家人。慧倫又怎麽不知唐家不過是看中了她身上的政治利益,才會拋出這根橄欖枝,可她也有自己的驕傲。夏昉生前沒有中意她,他死後她拿這虛名有什麽用。更何況,夏昉早已經讓人將他的屍身掉包,現在唐家祖墳裏葬著的不過是假屍,真正的他已經回歸山林大地,從此之後所有的爭端都與他無關。


    夏昉也給慧倫安排了遠離京中紛雜的後路,不過慧倫沒去。夏昉死了,她想代替他繼續看著這個人間。


    然而她還是低估了帝王的多疑。


    似乎所有稱王稱帝的人都逃不過猜忌這一關,那些有著從龍之功的功臣們在享受了幾年榮華富貴之後,皇帝的屠刀突然落下。除卻屠戮功臣,就連她竟然也接到了入宮為妃的聖旨。


    沒想到她一弱質女流都能被猜忌到這種地步,慧倫心裏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她為夏昉扶持的是這樣一個小人而不值。


    這個時候依舊有人暗中找到她,說是按照主人的吩咐送她遠走高飛。主人是誰,慧倫知道。沒想到他竟然安排到了這麽一步。不過她依舊是從前的主意。


    看著京城上空翻滾的烏雲,慧倫踩著地上昔日袍澤的鮮血,一步步踏入了深宮。


    皇帝對她很忌憚,隻在大庭廣眾之下召見過一回,便再不肯來瞧她。慧倫對此無所謂,她醫術擺在這裏,皇帝年紀大了,總會有求她的時候。


    如此半年過去,或許是她的安分降低了皇帝的戒心,身體每況愈下的皇帝果真讓她出手醫治。雖然一路被人監視,皇帝的寢宮也被人重重看管,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在暗中做點什麽。


    當初師父不僅教她醫術救人,還曾教她毒術保命。不過要在眾目睽睽之下下毒基本不可能,所以她選擇了最光明正大的手段——行針——誰都知道她的針灸手法獨一無二,她篤定他們一定會讓她用針灸的辦法。


    事實上,她賭對了。當她拿著金針朝著皇帝的頭顱下手時,周圍看顧她的人無一察覺到事情不對。看金針寸寸沒入穴位,慧倫心道,成了。


    針灸過後的皇帝氣色變得紅潤,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病痛瞬間離他而去。他大聲地稱讚著慧倫的醫術,間接地告訴他的臣子們,他不是老了,隻是得了一場小風寒而已。


    慧倫對於所有的讚譽都微笑著應下,她也覺得今天是她針灸發揮的最好的一次。在她將齒縫間的毒丸咬碎時,她見到皇帝紅潤的臉色一點點漲紫,接著有血跡從他的七竅中流出。


    “陛下?”所有人慌了,慧倫也被迅速拿下。麵對這陣勢,她風輕雲淡將嘴角溢出的血跡擦去,笑道:“他快死了。”


    “你為何要這麽做?”旁邊有人厲聲嗬道。


    “為什麽?”慧倫冷笑一聲,“翰林院編撰的新史裏,夏昉就隻有一句‘慕名歸投’。十二功臣中,連當初給夏昉牽馬的小將都在名冊上,卻沒夏昉的半句功勞。十年奔走,就隻換來這樣一個結果?你們不能這麽欺負一個死人。”說到此處,慧倫隻覺天意弄人,“倘若他不是多病早夭,今天又哪輪得到你們這些跳梁小醜坐上這個位置;倘若……”她聲音一頓,嘴裏溢出的毒血將她的遺憾全部淹沒。


    倘若她不是醜陋無鹽,那他們的結果是不是又有不同?


    隨著慧倫的死去,夢境也就此結束。


    沈彎和黃粱仙從唐檸檸的夢境中退出,一時相顧無言。


    不提其他,就慧倫對夏昉而言,完全擔得起一句“情深義重”。她們二人作為旁觀者,對她的情與義都免不了生出幾分敬意。


    “上一世慧倫自卑於自己的容貌,心裏的感情不敢說出口;這一世她無論家世背景還是才情容貌,都堪與藺直匹配。”黃粱仙道,“真的念念不忘,必有回響。”


    沈彎對此不做評價,“她的執念收好了嗎?”唐檸檸之所以被夢境困擾,都是因為上一世的執念。她這次請黃粱仙一起入夢,就是為了讓黃粱仙幫忙將執念抽離出來。畢竟上一世終究隻是過去。


    “嗯,在這呢。”黃粱仙手裏化出一小拇指大小的瓶子,“不過還需要你的符文固定一下,不然它會破瓶而出。”


    “好,辛苦了。”沈彎將瓶子接過,開始用靈氣畫符。


    對於這執念的歸處,黃粱仙有些好奇,“你打算毀了它嗎?”


    “我隻是幫忙解夢而已,這執念怎麽處理還是得看唐檸檸自己的。”沈彎道。


    “我也覺得讓她自己處理比較好,旁人沾手,總免不了沾些因果。”黃粱仙這算是提醒。這到底是唐檸檸和藺直之間的私事,沈彎就現在這狀態,卷進去不見得是好事。


    沈彎一言不發將瓶子用符紋穩固好後,叫醒了睡著的唐檸檸。


    唐檸檸醒來見到她們兩個,再想到自己剛剛莫名其妙睡著了,心裏大概猜到了剛剛發生了什麽事。她揉了把臉,醒了醒精神,才道:“你們剛入我夢境了?”


    “嗯。”


    “那有什麽發現沒有?”


    “至少知道你這段實際一直做夢的原由。”沈彎將手裏的小瓶子遞給唐檸檸,“簡而言之,就是你上一世求不得,所以這一世受上一世的執念所影響,才會一直做夢。現在我們已經將那縷執念收入這瓶子裏,將瓶子摔破執念會重新回到你體內,將瓶子燒掉則不再和前世有半點瓜葛。你是想接續受影響還是想徹底抹平過去,都隨你。”


    沈彎這話說得玄乎,唐檸檸聽著有一絲不真實感。可夢境真實存在著,那瓶身上的符文看上去也像是那麽回事。她沒有徹底相信,但也沒有全信。


    “辛苦你了。”她客氣地感謝道,“那我以後不會再為夢境困擾是嗎?”每一次從夢中醒來後的那種空虛與悲傷,她實在不想再夜夜經曆。


    “可以這麽說。”


    得了這回答,唐檸檸再次感謝了一番。沈彎又同她客氣了幾句後,提出了告辭。


    離開裏水後,沈彎打了個電話給大哥,讓他幫忙查個人,“我記得我們家好像和億直播平台有過接觸?我想聯係一下他們簽約的一個寵物博主。嗯,等下我把直播號給你。”


    打完電話,沈彎看著遠方的夜空長吐了一口氣。


    高先生委托她找的人,終於有線索了。


    第95章


    沈彎兩個人離開後, 道觀裏的唐檸檸觀察了會兒手裏的瓶子,沉思了一會兒,決定等到晚上看會不會繼續做夢再說。


    收拾好自己, 唐檸檸準備去找天一子,結果剛出門手機就響了,是陳桉在詢問她最近是不是還睡不好, 並且分享了一篇如果改善睡眠質量的文章給她。


    自從他們上次加了微信後,陳桉會時不時來和她聊上幾句。一來二去,兩人也熟悉了一點。不過她也還沒熟悉到和一個剛認識不久的人分享她做噩夢的事,隻是昨天半夜醒來在朋友圈嘀咕了一句睡不著, 但那朋友圈很快就刪了,沒想到陳桉會注意到,還特地來關心她。


    “你還挺細心的。”唐檸檸回複道, 對於別人的好意, 她不可能置之不理。


    “昨天睡得晚, 無意中看到了。”那邊陳桉回得很快,“女孩子熬夜要不得,如果真的睡不好, 還是找找醫生,看醫生怎麽說吧。我這分享的東西,估計也就是有點心理安慰作用。”


    見他這麽坦誠,唐檸檸笑了一下, “好,謝了。”


    “那我吃飯去了, 今晚祝好夢。”陳桉每次都是這樣,不會一直粘著,總關懷上幾句就會很自覺的自己找借口離開, 不會給唐檸檸任何厭煩之感。


    也是因為他識趣,唐檸檸現在對他印象也確實不錯。


    唐檸檸的態度,這邊陳桉這邊也有所感覺。他知道,唐檸檸這種大小姐周圍肯定不缺追求者,他如果太舔了,也隻會招來她的反感,還不如先獲得她的好感,再徐徐圖之。


    將手機關上,陳桉心裏捉摸著等下要不要去外麵買點舒緩安神的好香,借著這個機會給唐檸檸送去,增加一下她的好感。不過這東西費錢,少說小幾萬,他自己拿不出來,得問媽媽要才行。


    來到隔壁房間,陳桉見母親在畫畫。他先是輕聲咳嗽了一下,提醒自己來了,然後走過去道:“媽,您都畫了半天了,要不要休息一下?”


    知道兒子沒事也不會這麽問,林含秋畫筆沒停,嘴裏道:“怎麽了?”


    “就是最近想出去玩,沒錢,想母親大人資助一點。”陳桉殷勤地給媽媽按起了肩,“不用很多,您隨便給個三五萬就行。”


    林含秋聽到這數字,畫筆不由一頓,“三五萬不多?”她記得兒子以前生活費標準一個月不超過三千,什麽時候三五萬對他來說都是小錢了。


    “媽,我總得社交不是?”陳桉絲毫沒覺得有問題,“什麽樣層次的人,就得送什麽檔次的禮。和人交往基本都是錢兜底,沒錢,我出去很難做人,而且我們家也不缺那點錢。”他知道外婆私下給了母親不少錢,三五萬真不算什麽。


    兒子的話聽上去在理,可林含秋卻莫名覺得心裏有些不太痛快。她有種兒子也在和她漸行漸遠的感覺。


    “錢你自己去轉,我手機密碼你都知道的。不過,”林含秋稍微停頓了一會兒,還是道:“你剛才說層次,你是不是很想融入到那群人的圈子裏?”


    這個“那群人”指的是誰,他們母子都知道。


    陳桉知道母親不喜歡舅舅小姨他們,可是有些話他還是想說,“媽,我不想這輩子都和我爸那樣碌碌無為,我也想當一個成功的人。”況且,他本該能和大哥那樣一出生就站在人生終點,憑什麽讓他放棄他該得的。


    聽兒子這般說,林含秋哪還不明白她的意思。她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她想要的是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可她最愛的人都卻向往富貴的牢籠。


    “你自己去轉錢吧,我要畫畫了。”林含秋繼續畫著畫道。


    陳桉等了會,見母親果真不理自己,也就識趣地拿著她的手機去了客廳。


    林含秋這一畫就是到淩晨。最後畫終於好了,可是因為心境受到影響,再看全圖,已經不是當初她想畫的東西。


    在畫布前站了很久,林含秋終於不得不承認,她所夢想的生活已經如這畫作一般,變得麵目全非。她的丈夫,出軌了;她的兒子,已經和她離心。她想笑,可她怎麽都想不明白,為什麽好好的生活就變成了這樣?她明明也是屬於那種拿了一手好牌的人,為了打得這麽稀巴爛。


    “我沒有錯。”她呢喃了一句,開始慢吞吞地收拾起畫筆。


    等將所有東西都收好後,她走到客廳,卻見兒子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她靜靜看了兒子一會兒,最終還是抱了床厚被子給他蓋上。


    兒子身邊的手機還在播放著視頻,她伸手拿起想幫忙關上,好巧不巧,卻見到裏麵出現妹妹林知秋的身影。視頻裏,林知秋一身光鮮亮麗地站在她前夫的身側,舉止雍容地朝著鏡頭微笑。林含秋愣了愣,看著鏡頭裏那兩人相互依偎著離開紅毯,她久久沒有其他動作。


    妹妹和前夫結婚的事她的知道的,她也知道這是家族的聯姻。當初她還為前夫惋惜過,因為她覺得妹妹根本配不上他。這樣的婚姻,無非又是一對怨偶。可是在剛剛的視頻裏,她卻見到了前夫和妹妹十指相扣的手……


    心像是被什麽敲了一下,林含秋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


    “逢場作戲嗎?”她知道那些都是一群慣會做表麵功夫的人,這看似甜蜜的表象也不過是演給外人看的,可她內心深處卻還是生出一絲說不出的情緒。


    萬一不是呢,不是逢場作戲,而是林知秋真的取代了她呢?


    這個念頭讓今晚上的林含秋遲遲難以入睡。


    ——


    次日,陳桉一醒來就見麵前茶幾上已經放好了早餐。他洗漱完,隨口拿了個包子一邊咬著一邊朝畫室走去,果然見母親還在那畫畫。


    “媽你不會畫了一宿吧。”其實他覺得是有一宿的,不然她眼瞼下也不會隱隱泛著青,“要不先休息休息?”


    “我很快就畫完了。”林含秋不願意放下畫筆。不過在停頓了會兒後,她又繼續道:“你之前問我要錢應該是要買東西送人吧,我都看到了。我又給你轉了筆錢,你禮物不如多置辦一份,你外婆年紀大了睡眠也不好。”


    聽到母親的話,陳桉先是一驚,緊接著又露出喜色。母親讓自己買禮物給外婆,這是不是意味著她不再抗拒接觸林家?甚至還有想回到林家的念頭?


    “好的,我一定會好好挑選的。”陳桉壓下情緒道。


    “嗯,下個月你外婆大壽,到時候你就帶著這禮物去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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