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開口,卻被盧茜公主打斷了。


    “過來一點。”盧茜公主對瑪琳說, “阿爾嘉告訴我你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 這很難得,他是很少說這種話的。你是叫瑪琳嗎?姓什麽?”


    瑪琳靠近了一點,說:“瑪琳·達斯。”


    在這個昏暗的房間裏,瑪琳的頭發幾乎和背景融為了一體, 這樣深的黑發讓盧茜公主有點恍惚,她突然想起了另一個黑發的男孩。


    然後她又注意到了瑪琳的瞳色,瑪琳的眼瞳其實是很深的深褐色,但在這種光線下,她的眼睛就變成了純黑。她的一雙眼瞳亮得反光,火光映照在裏麵閃爍跳躍,這讓瑪琳看起來有一種近似小動物的純真和無懼。


    盧茜公主心裏有一些觸動,這種眼神她好像見過。


    對,是烏蘇洛林,烏蘇洛林就是這樣的眼神,她博覽群書,見識廣博,一旦有疑惑就會立刻想辦法去找到解答,她是一個不會動搖的人。


    這讓盧茜公主心裏生出了一點好感,她問:“我沒有聽過達斯這個姓氏,是其他國家的魔法家族嗎?”


    盧茜公主可能高傲習慣了,導致她說話莫名給人一種譏諷的味道,雖然在有些情況下她並沒有那個意思。


    瑪琳倒是沒有介意她的語氣,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是魔法家族的姓氏,我來自亞曼倫區的奧德林,那個地方沒有什麽魔法貴族,我父母的出身都很貧賤。”


    “真是抱歉,”盧茜公主連抱歉的話都說得有些傲慢,讓人不禁懷疑她道歉的誠意,但同時她又說,“我記得亞曼倫的魔法潛力者非常稀少,在整片大陸是最少的,可能連十萬分之一都沒有。你能夠成為一名魔法師,真是奇跡一樣的存在,我似乎可以理解為什麽阿爾嘉會認為你特別有潛力了。”


    這樣的讚譽讓瑪琳有點發愣:“您和阿爾嘉是……”


    “我是阿爾嘉的母親,”盧茜公主坦誠地說,“阿爾嘉不到十八歲就脫離了索羅沃奇家族,那時候他還不是大魔導師,外麵的人並不知道他的存在,然後,知道他身份的索羅沃奇後來也死得差不多了,所以他就隻是阿爾嘉了。”


    瑪琳之前就有猜測,但在盧茜公主向她坦誠的時候,她還是非常的吃驚:“那麽……費切爾知道嗎?”


    “他當然知道,他從小就知道。你為什麽要跟我提起費切爾……”盧茜公主的聲音突然有些變調,這時候她看到了瑪琳衣服上麵的裝飾花紋,“金色荊棘花……你是索羅沃奇塔的學徒!”盧茜公主的態度一下轉變了,“女仆……”


    “請先不要叫女仆進來。”瑪琳打斷了盧茜公主,這讓公主的眉頭皺了起來,她顯然很少被這樣冒犯,“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說,請給我一點時間。”


    說話的時候,瑪琳從衣服的側袋裏麵拿出了一塊手帕。因為一直在尋找機會接近公主,她在索羅沃奇和費切爾學習的時段中一直把這塊手帕放在身上,幸運的是,她現在可以讓它起到作用了。


    這是一塊已經有一點微黃的舊絲綢手帕,邊角處繡著盧茜公主名字的首字母。


    看到手帕,盧茜公主懷疑又驚訝:“這是法魯的。”


    瑪琳將手帕遞交給了盧茜公主,說:“是的……因為一些原因,我認識了大法魯耶閣下。”


    短暫的沉默。


    “所以他已經死了嗎?”盧茜公主從鼻子裏發出了笑聲,“不然他應該不會把這塊手帕交給別人。”


    瑪琳點了點頭。


    “很常見的事,”盧茜公主冷漠地說,“到了這個年紀,總是很容易死去,我幾乎每天都能收到訃告。”


    瑪琳有些為大法魯耶感到難過,他的公主並沒有為他的死表現出哀傷。但她沒有對此做出評價,她隻是開始慢慢地敘述,將和大法魯耶認識的過程告訴了盧茜公主,包括他們的交易、以及後來大法魯耶的死亡。


    聽到後麵,盧茜公主終於被觸動,她猛然從躺椅上坐起,衰老的淡藍色眼睛裏發出一種凶戾、渴望又絕望的光芒。


    “裏戈……你們找到了裏戈的下落?!”


    瑪琳垂下眼睛,她的黑色睫毛在微微顫抖,她放輕了聲音,說:“裏戈已經不在了。加姆伯爵說他被抓走的第二年就死在了塞留那,後來傳給您的消息,都是他們偽造的……”


    瑪琳看到盧茜公主突然軟下了身軀,就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軀體,她猛然跌落在躺椅上,身體和椅子碰撞,發出了一聲悶響。


    盧茜公主茫然地看著天花板,麵部喪失了表情,活力從她的身軀中流散出去,就在那一瞬,她的身上浮現了灰敗和腐朽的氣息。


    “很抱歉。”瑪琳有些擔憂地說。事實對於一個老人來說的確太過殘忍,但她依然必須說出來,公主有知道真相的權利,繼續隱瞞,對她反而不公平。


    沉默了持續了很久。


    盧茜公主的眼睛輕輕地閉上了一會兒,她忽然說:“其實我早有預感……烏蘇洛林曾告訴我,平民的平均壽命隻有三十歲,即使除開夭折的孩子們,他們的平均壽命也沒有超過四十歲。已經過去太多年了,裏戈活著的機會已經不大了。”


    那為什麽公主還這樣堅持呢?因為愛情嗎?


    瑪琳喃喃地說:“因為您愛他吧,愛情隻要還有一絲希望,就很難讓人甘心放棄。”


    “愛情?不,我不知道,我不愛裏戈,裏戈也許愛我,也許不愛……一切都僅僅因為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他同情我,但這不是愛情……”盧茜公主說。


    瑪琳驚訝地看向了公主,可是法魯耶明明告訴她,盧茜公主和裏戈私奔了,在這種年代,如果一個女孩不是真的愛一個男人,怎麽會甘願和他私奔?因為那不是私奔,是逃跑。


    在盧茜公主和布恩訂婚之前,她曾認為真正的騎士應該是英俊瀟灑,風度翩翩,並且擁有強大實力的男人,他要能夠讓自己開心,能夠為自己贏來勝利。但在盧茜公主訂婚之後,她意識到真正的騎士應該是善良忠誠,明知道危險也一往無前的勇士,而裏戈,就是這樣一個真正的騎士。


    當盧茜公主開始回憶,她的眼睛變得有些疼痛,她的眼睛已經因為老去而變得幹枯,無法流出更多的眼淚了。


    在上流貴族和王室之間,早婚是一項傳統,貴族女性從十五歲就開始物色結婚對象,有的貴族女孩甚至還沒有參加社交就已經訂婚。貴族的婚姻通常都是老夫少妻,其中有很大一個原因是因為女性非常容易死在產床上,這導致許多貴族男人一生都會結許多次婚。


    在盧茜公主的父親眼裏,他給盧茜公主選擇的丈夫是年輕高貴的布恩王子,而不是某個有地位的老鰥夫,他已經是非常疼愛女兒,堪稱慈愛的好父親了。


    這場聯姻對日漸式微的索羅沃奇家族很重要,盧茜公主和布恩王子的訂婚的消息很快傳遍大陸,造成了轟動。


    但對於盧茜公主來說,嫁給那樣一個暴戾殘忍的男人簡直就是噩夢,日漸逼近的訂婚禮對她而言就如同一場注定會被判死刑的審判。


    “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那些追求過我,說願意為我去死的男人都銷聲匿跡了,隻有裏戈願意幫助我,雖然他知道那是多麽危險的一件事。”


    好的仆人,在主人不需要的時候要好像不存在。索羅沃奇塔的園丁是隱形的,你隻需要看到他創造出的精致景觀,他們工作的樣子被主人看到了,說明這個園丁並不稱職。


    一個晚上,苦悶的盧茜公主一個人躲到花園裏,把小園丁裏戈嚇得躲到了灌木叢裏。


    盧茜公主對著黑暗的花園哭泣。聽到哭聲,小園丁裏戈忍不住出現了,送給她一隻剛剛修剪下來的薔薇花。


    盧茜公主看著花朵,突發奇想地問他:“你喜歡我嗎?”


    裏戈紅著臉點頭了。誰不愛盧茜安麗婭,青春美麗,純潔可愛,高貴的公爵與公主的女兒,她是索羅沃奇與塞留那的珍寶。“那麽你願意做我的騎士,帶我走嗎?”


    有的錯誤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盧茜公主悔恨地說:“我從未想過一個人逃走……”


    她明明是擁有魔力的魔法師,還是索羅沃奇塔的首席女學徒,但好像她學來的魔法隻是一件漂亮的裝飾。她學會了魔法,卻被告知攻擊對於一名高貴的女士來說很失風度,她不應該用魔法去攻擊任何人,就連魔法決鬥遊戲,她也應該交給騎士來完成。


    盧茜公主從未有過自己也是一個有力量的人的自覺,所以在遇到困難的時候,她茫然無措,不知道能夠怎樣解決,她那時候,隻有十五歲。


    “我就像一個必須依靠拐杖、根本無法自己站立的人,如果有誰抽走了拐杖,我就必須另外找一個,就算是那隻是一根柔弱的樹枝,根本無法支撐我……”盧茜公主喃喃地說。


    於是她害了裏戈。


    被抓住後,她隻是被關進了臥室,安然無恙;而裏戈被帶走了,不知道被送到了哪個監牢裏。


    她在臥室裏憤怒、哭泣、哀求、絕望……這讓周圍的人都認為她愛上了那個低賤的園丁。


    其實並不是,充斥了她整個心髒的,是後悔,以及愧疚。


    “我的一生都沒有靠自己完成過任何事情,在那一刻,我認識到我需要為這個可憐的男孩負責。我要讓他活著,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這是我應該償還給他的。”盧茜公主說,她看向瑪琳,問,“這是不是很可笑?”


    人們告訴她,女性應該心腸柔軟,充滿愛心,一名淑女如果看到可憐的小狗死去,應該立刻流下淚來。人們允許淑女憐憫小動物,愛護幼童,奇怪的是,卻不允許她們對低賤的人類產生同情。


    在她為落花而流淚的時候,男人們因她的眼淚而感動,還為她寫下了優美的詩句。但當她的眼淚是為了裏戈而流,他們卻露出了輕蔑和鄙夷。


    她和裏戈是天鵝與老鼠一樣的區別,裏戈對她的同情是僭越,她對裏戈的歉疚是自甘墮落。


    在那些人眼裏,她的解釋都是借口。女人不需要知恩圖報,女人也不會為犯下的錯誤產生責任感,女人隻配愛情。


    第140章 07


    盧茜公主說:“我曾無數次夢到裏戈已經不在, 一定是因為我一直暗中期盼著他死去,所以才會夢到這樣的場景……我可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


    “不,”瑪琳立刻說, “那隻是夢而已,不小心壓住了心髒就會做噩夢, 身體不適也會做噩夢,夢什麽都代表不了。公主殿下,您是一個好人。”


    盧茜公主輕輕地嗤笑了一聲:“是嗎?我是個好人?”她的眼睛裏充滿了厭惡, 一種對所有事物,包括自己在內的厭惡, “然而我並不是……我不是一個好女兒, 也不是一個好妻子, 更不是一個好母親, 可你卻說我是個好人, 真是虛偽。”


    她違抗的家族父輩的命令,私自逃婚;她看著自己的丈夫死去內心喜悅, 在前夫屍骨未寒的時候就改嫁他人;她任由孩子們自生自滅, 從未做到一個好母親應該做到的事……


    她的人生如此失敗,可這個女孩居然說她是個好人, 真是太可笑了。


    瑪琳往前走了兩步, 激動地說:“不,在那些定義之前,您先是一個人。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十全十美的,但公主殿下, 至少在我看來,您是一個有人性的好人!”


    盧茜公主的眼睛突然之間閃動了一下,她猛地看向了瑪琳,火焰在她的眼眶裏麵輕輕地跳動。


    她露出微笑,笑容撫平了她的皺紋,她的眼睛也因此重現神采:“有一個人讚同我,那也足夠了。”她輕輕地歎息,“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我終於可以解脫了。”


    有新的腳步聲在房間外麵響起。


    接著門外傳來了傑羅斯的聲音:“公主殿下,公爵大人吩咐,讓我們先行離開。”


    -


    費切爾站在遠離宴會廳的一個露台上,目視著參加宴會的人群陸續地散去。


    這些驚慌的貴族們有的衝向了馬廄,駕駛著馬車匆忙離開,有的想要等待消息,暫時躲回了宮廷安排的休息室裏。國王暈倒,人心渙散,宴會當然不可能再繼續。


    樓下不遠處,宮廷侍衛們正在匯集,慌亂的傳信官奔跑著前往王宮哨所通報,不久後衛兵們就會到來。那麽當然,大神官也會被驚動。大神官會派誰來?他信任的神官?還是信任的白花騎士?


    阿爾嘉隻是露了一麵而已,就引發了這樣大騷亂,弄得一地狼藉,而他本人卻瀟灑地離開,一點也沒有造成了騷亂的自覺。


    “公爵大人,晚上好。”費切爾的背後響起一個悅耳的女性聲音。


    費切爾輕輕掃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放回了樓下。


    瑟雅德拉拖著長擺尾的裙子走上前,走到了和費切爾並列的位置。半透明披紗在夜風中輕盈地飄動,帶來溫暖而曖昧的女性香水味,瑟雅德拉露出一個深淺合宜的微笑,臉部朝著費切爾的角度,正好能夠讓身邊的人看得到她的精致鼻梁和藍色眼睛。


    瑟雅德拉用一種微微抱怨的語氣說:“可惜晚宴就這樣被打斷了,我們的那支舞還沒有跳完呢。”


    她的話音落下的時候,有一個帶著一絲嬌嗔味道的小尾巴,非常的動人。但費切爾卻不為所動,連一個眼神都沒有給她。


    這讓瑟雅德拉有點小小的意外,她的美貌向來無往而不利,還從來沒有男人能對她這樣視若無睹……哦,大概還是有的,有少許男人極度的死板教條,連直視她都不敢,不過費切爾公爵並沒有那種呆板的氣質,應該並不是那種不解風情的男人。


    瑟雅德拉又說:“其實我認為大家並不需要那麽恐慌,在宴會上不是還有您嗎?有您在場,你怎麽會讓阿爾嘉點亮白曜石塔呢,對不對?”


    這終於讓費切爾看向了他,費切爾冷冰冰地說:“那也和神職者沒有關係。”


    用這樣的態度和一名年輕女士說話,他的性格也太糟糕了!


    瑟雅德拉本來的意圖是使用迂回的話語先試探一下,拉近一點距離,然後再進入正題,但顯然費切爾大人根本不領情。時間不多,如果錯過這次,她將很難再有和費切爾公爵私下見麵的機會。


    於是她開口攔住了準備離開的費切爾:“公爵大人,您對祭司選拔有什麽看法?”


    費切爾的眉尾輕輕地挑動了一下。


    “已經有不少來自烏蘇洛林塔的魔法師表示要參加祭司的選拔,公爵大人,您應該不希望這個位置被阿爾嘉的學徒奪走吧?”


    就在不久前,費切爾還和阿爾嘉在新城區的某個劇院裏發生了衝突,甚至還動了手,強大的魔法炸掉了劇院的房頂,造成了不小的混亂。


    頂級的強者之間果然永遠不可能和平相處,何況他們之間還有久遠深刻的仇恨。費切爾公爵怎麽會忘記是誰背叛了索羅沃奇呢?背叛者可是比宿敵還要 可惡的存在。


    瑟雅德拉的處境其實非常糟糕,維洛多尼以及以它為中心的附庸家族中已經沒有再出現高階神官了,她在中央神殿非常的勢單力薄。這一次祭司選拔,她是因為身處大神官和首席女神官之間的夾縫中,光明女神保佑,才得到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大神官和首席女神官都希望她能夠打敗對方的跟隨者,但沒有誰是真心地想要幫助瑟雅德拉成為祭司。


    她隻能選擇依靠神殿之外的力量。


    果然,費切爾對她的話產生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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