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掏出一隻青玉瓷瓶,倒出一粒指甲殼大小的丹藥,仰頭咽入口中。


    方才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戛然而止。


    “你……”桃夭的手頓在半空,視線一錯不錯的盯著季君竹手中的丹丸,眸中複雜一閃而逝。


    若是他方才沒有看錯,季老魔喂入口中的丹藥為低階回春散。


    桃夭手有些抖,眼前的女子是曾站在玄天大陸頂端的女魔頭。她窮盡一生,有自己堅持的修煉之法。


    丹藥自帶丹毒,哪怕超一品丹藥毒性微乎其微,她也未靠著丹藥堆砌修為,尋求修魔捷徑。


    季老魔玩笑時曾說過:“本尊所修非魔非道,唯本心所驅。我命由己不由天,天道因果循環,依托外物,掣肘自身修煉潛能,當是件賠本買賣!”


    可是如今……


    那麽桀驁不馴的女魔頭……她……


    桃夭抖著手一把奪走她手中瓷瓶:“你……”


    從儲物戒內掏出一大捧極品回春散,低聲道:“不要委屈自己用那些低階丹藥,我這裏有……”


    冷風刮的季君竹臉龐有些疼,她撩開眼皮,凝了眼桃夭。看也沒看眼前續命的丹藥。


    似笑非笑:“你是在可憐我?”


    桃夭挺直背脊,捧著白玉藥品一動未動。


    動了動唇,勸道:“我隻是……”


    季君竹唇角的弧度忽的咧開,打斷桃夭脫口而出的話。


    “桃主,你手中高階丹藥我拿不得。你可知懷璧其罪的道理,我呐,如今的身份乃季家廢靈根三小姐,若是要了這價值一千上品靈石的極品回春散,我的命可旦夕不保。”


    “我能護你周……”


    桃夭的一句周全並未說出。


    季君竹已是轉身,一步一緩走入酒樓。天氣寒冷,她將手指縮攏在袖筒中。


    走了幾步,見身後的男子愣愣的立在原地。


    季君竹歪頭,唇角那抹弧度從始至終未變分毫。


    她神色坦然:“小桃子,本尊五百年前對你說過的話,不知可還記得?靠他人得來的修為與庇佑,終究不會穩妥。我呐,這一生,早就是與天爭命,不死不休。”


    她的聲音很淡,淡的被酒樓內說書先生的話遮掩了住。


    “說起這前任魔尊季君竹,老婦隻能評一句:惡是真惡。”


    說書先生站在酒樓大堂正中,手中一柄驚堂木,“啪”的一聲敲擊在身前桌麵上,食客的視線齊刷刷聚集在他的身上。


    “鬼域中,百鬼夜行。魔尊在其間行走,惡鬼啼哭不休。”


    “傳說修魔者占領東海死靈淵時,正道精英修士齊出,企圖滅掉魔,證天下道統。魔尊季君竹祭出一柄白玉血扇,扇麵輕輕煽動,正道十大派掌門便悉數靈根盡毀。”


    “唉,這惡是真的惡!”


    季君竹挑眉,恍若未聞。


    等來桃夭回神,前後腳踏上酒樓二樓。


    悅來樓之所以被稱為陵城第一大酒樓,聞名的不僅是此處菜色,更有其雅致的裝飾布局。


    檀木為梁、雕梁鏤刻。


    更有說書先生長年說書評修真界怪談、要聞。細數古往今來風流人物。


    二樓布局比一樓更加別致,其上置放十餘張紫檀木桌,木桌與木桌的間距倒稀鬆規整。桌上茶水氤氳繚繞,地龍燃燒正旺。溫暖如春。


    因天色漸晚,二樓雅座隻餘一人,著一身深紫長衫,衣料單薄。


    他背靠著樓梯口而坐,舉杯自飲自酌。


    樓下說書先生,說至興頭,驚堂木手起,落桌。


    “魔尊季君竹惡是真惡,可這善……卻並不是偽善。”


    桃夭回神兒,這下總算聽了一耳朵說書先生的評說,側頭看向泰然自若,渾然不受影響的女子,噗嗤笑出聲。


    他扯了扯她的衣袖,揶揄道:“老魔,聽聽,你當年做的都是些個什麽荒唐事兒。難為你堂堂一介魔頭,如今卻被人說成善惡難辨的魔頭。魔修這臉麵都被你給丟盡了。”


    季君竹警告的睨了眼桃夭湊過來的臉,快步向前與之拉開距離。視線無意瞟向角落處,定在那位手持酒壺暢飲的紫衣男子身上。


    季君竹前行的腳步一頓,她不動聲色的移開視線,垂著頭,本是漫不經心的臉上出現短暫的裂痕。


    身後桃夭再次揶揄笑出聲,笑聲和著說書先生抑揚頓挫的聲音,一並灌入季君竹的耳中。


    她不由自主的掏了掏耳蝸。


    “諸位想必聽說過,修魔者喜怒無償,手染鮮血,殺人隨心,此乃常事。”


    “但季君竹卻特立獨行,她那雙蔥白的素手,撥弄過琴弦,撫摸過扇麵,手持過書卷,卻唯獨未曾沾染上過鮮血。”


    大堂中食客大多微醺,催著說書先生起哄道:“先生莫不是說錯了,一介魔尊,怎會手不染獻血?”


    “嗬!”


    二樓那位從始至終埋頭飲酒的紫衣男子忽然抬起頭,嘲諷低笑。


    一張平平無奇的臉暴露在空氣中,並無特別。倒是那頭根根分明的銀絲惹眼了些。


    他身前紫檀木桌上,歪七扭八倒了一桌空酒葫蘆。


    他仰頭將手中最後一滴酒吞入腹中,聲音低啞,冷聲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話:“隻不過是因她暈血!嗬!”


    季君竹蹙眉,多看了眼他腳邊歪七扭八的酒葫蘆。


    抬眸時,猝不及防撞入他那雙仿若啐了寒冰的眼中。


    季君竹愣了愣,吹彈可破的肌膚起了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冷嗎?此地燒有地龍,你若覺冷,我們不若再換家酒樓。”


    桃夭為她續了盞熱茶,見她唇色微抖,眼底是真切的擔憂。


    季君竹:……


    她端起熱茶,唇湊至杯沿。猛灌了口茶水,這才定了定心神,衝桃夭搖頭道:“安心。我雖如今體弱,倒也不會見風便倒。”


    她說完看了眼侯在一邊的小二姐:“上兩道你們店內拿手菜,另……”


    季君竹側頭問桃夭:“桃主可要用些酒水?”


    桃夭等了幾百年,從未能享受季老魔對他體貼關懷過,如今她掀眸淡問。饒是行走修真界多年,禦女無數,桃夭也有些動容。


    他乖覺的點點頭,桃花眼內流光四溢,熠熠生輝。


    隻可惜如此美色,一桌之隔的女修,隻淺淺看了眼,便又別開了視線。


    說書先生的聲音依舊高昂激動。


    “前任魔尊抗神諭而不尊那日,惹下天罰,為禍蒼生。可是生命盡頭她卻以世人感激涕零的方式,以己祭天,平息天罰。”


    “她肆意妄為,卻也敢作敢當。若論其罪責,可悉數三天三夜。”


    “若論其恩德,統共一件,便令造化感其恩德,輪回山上的冰雪終年不化,為其塑造浮雕之身。”


    “正所謂一飲一啄,大抵不過前定,蘭因絮果,必曾曆經前因。魔尊墮了修魔道,卻不失赤女之心。”


    “虛偽罷了。”牆角紫衣男子將手中酒壺重重摔在桌上,薄唇張合,沉聲自語。


    季君竹眼角餘光瞟了眼他淡色的唇形,手心虛的抖了抖,茶杯內的熱水濺出幾滴,將她蔥白的指尖,灼了一片紅。


    “看什麽呢?”桃夭狐疑的打量了眼不在焉的季君竹,探究的扭回頭。


    神識若有若無掠過牆角紫衣男子,卻無絲毫異樣。


    喝得酩酊大醉的男子,麵色微醺,緊緊注視著堂下的說書先生,眼底濃鬱的恨意幾乎能滴出墨來。


    桃夭收回視線,意有所指道:“唉?這位瞧著又似為情買醉之人。”


    季君竹一口清茶沒能咽下,嗆入肺腔,再次咳嗽出聲。這次倒不是真咳,卻險些咳斷了氣。


    待胸口那口氣理順,破風箱呼呼啦啦的嗓子徹底啞了。


    季君竹忍不住在心底罵了句,臥槽。


    他鄉遇故人,她今日運氣絕好,活久見遇見兩位故人。


    不慎被桃夭發現真身倒還能應付,若是被不遠處牆角的男子認出她的真身,那往後她怕是會被挫骨揚灰。


    她與他可不是所謂的情債,而是……


    說書先生正搖頭晃腦說著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之類,季君竹恨不能一巴掌拍死她。


    她抬眸看了眼紫檀木桌擺放的翠紅柳綠的碗碟,今日這頓飯怕是吃不了了,速戰速決為好。


    理了理袖口並不顯淩亂的衣衫,放下竹箸。


    看向不停布菜的桃夭:“桃主,你今日為何會出現在……”


    她一本正經打探道,可聲音卻越來越小,視線定在不遠處,一句話說了一半,便息了聲。


    桃夭挑眉,順著季老魔發怔的視線看過去。


    牆角處平平無奇的紫衣男子已經不在灌酒,他身前桌上不知何時置放一盤陵城醋魚。


    紫衣男子臥躺在滿是空酒壺的方凳上,正仔細分離魚刺。


    他雙指夾箸,動作極熟稔,魚肉與魚骨分開,魚骨未見絲毫損壞。


    手速極快,十息不到,魚肉已是剔完,完整的魚骨架孤零零的矗立在青瓷碟中。


    紫衫男子低笑一聲,忽然五指並攏,一巴掌拍碎魚骨支架,魚骨架在他手心化為齏粉落於盤中。


    桃夭心中微訝,麵上不顯,凝了眼出神的季老魔,試探問道:“對麵男子,有何特別之處?”


    出神隻是十息,季君竹很快反應過來。


    她灌了口熱水,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輕點桌角,並未答話。舔了舔幹澀的唇,揚眉道:“看餓了,不若令小二姐上一盤醋魚,桃主覺得可好?”


    桃夭一愣,眼底笑意真切了些。


    整個玄天大陸的修士中,貪吃莫屬季老魔,嗜美食,甜酸口尤甚。


    她方才出神,大抵看中了對桌那盤醋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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