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娘子也心有不甘,她很少遇到敵手,如果安娘子作假,今日便是受到折辱,若安娘子的確有此技藝,她還真想來一場真正的較量。


    無論如何,要跟安娘子比一場!


    她順著尤貞兒的話,問道:“安娘子,兩張繡帕並不足以見真功夫,不如老夫人擬定一個題目,你我在黃府繡完再離府,若你贏了,我願賭服輸。若你輸了,你的繡作我以市價買下,你也不吃虧。如何?”


    安娘子輕笑一下,她就知道二百兩銀子沒有那麽容易好拿,但是收人錢財,自然替人周全諸事,她便道:“悉聽尊便。不過林娘子,我的顧繡不賣的。”


    林娘子麵色微僵,她在權貴府邸行走多年,已經許久沒被輕慢過,安娘子傲然的語氣,令她很不舒服。


    她倒要看看,這位安娘子是不是真有真功夫!


    黃妙雲自然是對安娘子信心十足,但她不是個能吃虧的性子,便同林娘子道:“今日本是安娘子獲勝,您若要加試,安娘子沒有意見,我也沒有意見,隻是為了公平起見,若您輸了,繡品便由貞兒表姐買下,贈與安娘子。”


    林娘子一口就答應了,尤貞兒跟著應了一聲,林娘子的繡品不便宜,但……林娘子應當不至於輸的吧!


    比試之事定下後,老夫人定了題目,她說:“花草樹木再美,終究隻是死物,不敵活物,活物中,又以人最難繡,二位便繡一副人物繡像,不拘繡什麽,有隔扇大小便足以。三日後評比結果。”


    兩位娘子都沒有異議。


    管事媽媽安排了兩位繡娘去客房住下,張素華在議事廳裏忙完了內院之事,便回了佳芳園,請林娘子到院子裏一敘。


    張素華和尤貞兒關心的,當然是勝負,二人便問她,有幾成把握獲勝。


    林娘子於繡技自信,亦很有自知之明,她如實道:“倘或那副繡作當真出自她之手,我不敢保證有十分的把握能贏,若隻是她假托他人之作,便絕對不是我的對手。”


    張素華和尤貞兒卻還是很憂心,畢竟那位安娘子,倒像是有幾分功夫。


    屋子裏一片沉默,林娘子便道:“二位放心,既然來都來了,我自然盡忠於事。”


    尤貞兒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忽然笑開了,道:“林娘子放心,您隻要技法上不明顯輸給安娘子,我有法子讓您一定贏過她。”


    林娘子好奇道:“什麽法子?”


    尤貞兒說:“老夫人定的是繡人,我能讓您繡一個,一定會贏的人。”


    林娘子不明白,張素華卻是馬上明白過來,她撫掌笑道:“我兒聰明!”


    張素華又轉臉同林娘子說:“林娘子請回去稍等,我下午便讓人準備絲線和人物像給你。”


    林娘子便也沒有再問,領著伺候的丫鬟,回了客房。


    客居的院子裏,安娘子也不在,她被請去了箬蘭院。


    黃妙雲同尤貞兒一樣,要讓安娘子穩贏,她告訴安娘子:“隻要您技藝不輸給林娘子許多,繡我說的人物像,必定能贏。”


    薑心慈立刻會過意,狠狠地擰著眉道:“不可!”


    黃妙雲一笑,拉著薑心慈的手,安撫說:“您想左了,女兒不是那個意思。”


    薑心慈鬆開眉頭,黃妙雲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又道:“這幅畫,您畫最為合適不過,您今日就要在絹絲上畫好,明日便讓安娘子開始繡了。”


    安娘子也不知道娘倆打的什麽啞謎,隻聽說沒她的事兒,便沒有多問。


    薑心慈不想耽擱時間,便吩咐了胡媽媽準備好各色針線和繡架等物,親自給安娘子送去,又派了兩個箬蘭院的丫鬟過去伺候,以防針線出問題,才又讓人去準備筆墨和絹絲,供她作畫。


    筆墨好找,絹絲卻不易尋,黃妙雲為節省時間,去了一趟黃懷陽的書房,找他借一張絹絲。


    黃懷陽平常也作畫,書房裏有上好的絹絲,不暈墨,且易幹,他找了一張剪裁齊整,包了邊兒的絹絲給黃妙雲,遞給她,問道:“你要絹絲做什麽?又準備作畫了?這才學的雕刻,三心二意可學不好東西。”


    黃妙雲卷起絹絲,搖了搖頭,道:“不是女兒要,是給母親準備的。”


    黃懷陽胡子一抖,垂下眼眸,聲音淡了幾分,問道:“你母親要絹絲做什麽?”


    黃妙雲笑道:“自然是畫畫,難道還能用來做衣裳?父親,您知道母親要畫什麽嗎?您要看母親畫的畫嗎?”


    黃懷陽提筆的手頓住了,屏住了呼吸,頭也不抬地說:“你母親不會給我看的。”


    黃妙雲聽出些意思,便道:“您都沒去瞧,怎麽知道母親不讓您看?”


    黃懷陽卻是再不說了,黃妙雲也不再多打探,隻道:“父親,您若想看,三日後去給老夫人請安,便能見到母親的畫,也許,還能見到母親……”


    說罷,黃妙雲就拿著絹絲跑了。黃懷陽閉上眼,腦子裏全是薑心慈的淺笑的溫婉模樣,隻是她笑著笑著……表情就冷漠了。


    .


    兩位繡娘刺繡的三日裏,佳芳園和箬蘭院的人都往客房跑得勤。


    聽說某天夜裏,安娘子住的屋,還鬧了“賊”,夜半胡媽媽去料理,才知道是個丫鬟夜裏起夜,走錯了屋子,還“不小心”落下朱跡在安娘子的繡作上,幸而朱跡隻有墨點大小,黃妙雲用洗墨之法,除去了大半的朱跡,隻留下十分淺淡的印子。


    但絹絲上的畫作,設色結構早就定下,平白多了一道印記,到底有損畫作的完整性,安娘子隻好將淺淺的紅印改作一道夕陽,算是彌補了幾分。


    不日,兩邊的人物像便都繡好了,日落時分,兩位繡娘都派人去稟了主家,老夫人便定於次日清晨,讓兩人帶著畫作來較量。


    晨光映入庭院裏的廣玉蘭上,花瓣潔白如瓊,樹梢上小鳥尖喙凝黃,仰著圓溜溜的黑腦袋,啁啾不斷。


    張素華母女與林娘子攜畫前來,黃妙雲則與安娘子同行,隨後而來的,還有黃懷陽。


    黃懷陽進屋的時候,刻意掃了一圈,不見薑心慈,眼裏終究是有些失落,他鎮定地坐下,呷了丫鬟上的茶。


    黃妙雲見了胡媽媽過來,悄聲問她:“我母親不來嗎?”


    胡媽媽皺眉說:“夫人是打算出門的,都在門口徘徊許久了……”


    黃妙雲抿了抿嘴角,衝胡媽媽笑道:“如此甚好,來日方長。”


    不管怎麽說,是個好兆頭。


    福壽堂的客廳裏,老夫人從內室裏穿戴齊整地走出來,繞過廳中間的長案,走向上座,座下左右兩邊,早已經蓄勢待發。


    老夫人甫一坐下,便道:“呈繡作。”


    兩邊丫鬟,小心翼翼地捧著繡作,在長案上鋪開,兩幅繡作,展示於人前。


    廳中伺候的丫鬟,看到兩幅繡作,麵麵相覷——怎麽繡作如此之像?!仿佛繡的是同一個人!


    老夫人也很好奇,同眾人一道走到長案跟前,低頭去瞧,隻一眼,她便紅了眼眶,兩幅人物像……竟是她死去的親生子,黃懷仁!


    隻不過一個繡的是正麵,一個是側麵。


    尤貞兒衝黃妙雲笑了一下,黃懷仁的正麵畫像,張素華存了許多年,當年她們母女,就是憑借這幅畫徹底地打動了老夫人,時至今日,這幅畫又一次成為了她們的利器。


    黃妙雲毫不意外地揚了嘴角,她就知道尤貞兒會讓林娘子繡黃懷仁,因為這是老夫人的死穴。


    黃懷陽默默無語,腦子裏閃過當年的畫麵,心中又是一陣內疚。他的大哥,當真是個極好的人。


    廳中沉寂良久,隻有老夫人粗重的呼吸聲,她死死地攥著袖口,心中絞痛……這兩幅繡作若是平日晚輩送的禮物,她會很歡喜,但她們竟然拿她的兒子在她跟前鬥法!她死去的兒子,她銘記的兒子,她可憐的兒子,死了還要被人利用!


    老夫人臉色灰白,抬頭冷眼地掃了兩撥人,憤怒地拂袖斥道:“繡的都不好!極不好!繡人物,最要緊的是‘傳神’二字,你們兩個繡娘,根本就沒見過我的兒子,根本就不知道我兒子的身量體態,根本就不知道我兒脾性!你們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了解,你們憑什麽敢繡我的兒子啊!你們憑什麽!”


    她說得太急,不斷地喘著大氣,丫鬟過來扶,她一把就推開了丫鬟,怒火中燒地看著所有人,隨後將視線落在了麵色寡淡的黃懷陽身上。


    林娘子一下子就懵了,這是尤貞兒讓她繡的人物,不是說鐵定會贏麽!怎麽老夫人竟然是這般反應?


    張素華和尤貞兒也很茫然,老夫人怎麽會不喜歡黃懷仁的繡像!


    氣氛似乎凝固住了,黃懷陽如芒在身,他盯著安娘子的繡像,伸手指了指人物的耳垂,聲音溫和地道:“老夫人,您認錯了,這不是大哥,這是我兒敬文。”


    老夫人怔住了,順著黃懷陽的手指頭看過去,安娘子繡的人物耳垂很單薄,而林娘子繡的人物耳垂很厚,並非是同一個人,隻因兩人模樣很像,粗略看過去,就像同一個人罷了,仔細分辨之下,還是能看出來,根本就是兩個人。


    黃妙雲這時候才添補了一句:“老夫人,您說得不錯,人物最要緊的是‘傳神’二字,沒有人比母親更了解自己的兒子,所以這畫請了我母親畫的,安娘子繡的人是我大哥。”


    老夫人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用蒼老的指腹撫摸過黃敬文的耳垂,忽而笑了一下,語氣平和地道:“是敬文啊……我竟一時沒認出來。畫得不錯,繡得也不錯。”她這時候才有心思去細看安娘子的針法,她點著頭不住地讚美說:“劈線細如毛發,難怪人物如此精致逼真,氣韻與賦彩,也都極美。簡直是女中神針。不錯,很不錯!”


    安娘子適意一笑,坦然地接納了老夫人的誇讚。


    老夫人的目光又挪動到林娘子的繡作上,她的兒子正朝著她微笑著,但是他的眼睛沒有生前那麽生動,他的氣質也不夠儒雅……這不是她兒子,不是她兒子。


    她抑製住紅了眼圈,帶著些濃重的鼻音,淡淡地說:“繡人物像,還是顧繡更勝一成,蜀繡更適合花卉與蟲魚。”


    毫無疑問,結果定下了。


    張素華與尤貞兒想反駁,當看到老夫人冷漠的眼神,當即住口。


    林娘子卻不服,她憤憤地指著安娘子畫作上的“夕陽”,高聲質問安娘子:“你的針法不錯,並不輸我,可你這‘夕陽’簡直是多餘!構圖、設色,到底稍遜一籌,我不服!安娘子,你自己說說,你是不是勝之不武?”


    安娘子笑了笑,道:“此畫初成的時候,並無‘夕陽’,林娘子可知道‘夕陽’是什麽時候加上去的?”


    林娘子蹙著眉頭,道:“什麽時候?”


    安娘子饒有深意地掃了張素華和尤貞兒一眼,又笑道:“也不知道怎麽府上丫鬟如此莽撞,夜闖我的房間,滴了朱跡在我的絹絲上,幸虧痕跡不大,尚能修補,若大片染紅,我必輸無疑。”


    林娘子一扭頭,咬牙瞧著張素華母女,抬手並攏二指頭,指向二人斥道:“卑鄙!我林榮想贏,卻是憑自己本事去贏,而非這些下作手段!”她衝老夫人和黃懷陽行了禮,拂袖離去前,留下話道:“這樣的學生,委實教不了!告辭!”


    說罷,林娘子留下繡像,風風火火地逃走了。


    老夫人一錘定音:“安娘子,往後府裏小娘子的女工,就勞煩你費心了。”


    安娘子一福身,笑道:“妾身分內之事。”


    老夫人冷聲又地道:“我乏了,你們都走吧。”她甩了袖子進梢間,不留給張素華母女說半句話的機會。


    黃懷陽沒見到薑心慈,便也離開了福壽堂。


    黃妙雲大獲全勝,她低頭笑著去卷兩幅繡作,準備回箬蘭院……隻怕張素華和尤貞兒,還不知道老夫人為什麽會這般惱火。


    去箬蘭院的路上,她陡然想起,明日便是和儲歸煜約定相見的日子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雪夜訪客圖》參考的明朝的一副宮廷畫。


    《芙蓉鯉魚》也的確是蜀繡代表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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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6.11更新


    黃妙雲幫助安娘子贏了比試, 薑心慈依照約定,令胡媽媽拿對牌,去銀庫房總管手裏支取了一百兩銀子, 交給安娘子,並且簽了契約。


    雙方簽字畫押的時候, 薑心慈道:“安娘子, 我家小娘子粗笨,幼時學蘇繡中途而廢, 大約是沒有什麽天賦, 隻能下苦功夫,請您多擔待些。該說的地方一定要說, 切勿太驕縱她。”


    安娘子在黃色的紙上摁下紅印泥, 笑著道:“夫人謙虛了, 小娘子可不笨, 今日若沒有小娘子, 我也難贏比試。”


    黃妙雲抿唇一笑,其實並不是她聰明,是張素華和尤貞兒貪心不足, 露了馬腳, 老夫人雖然愛重她們, 但到底是愛屋及烏, 心中疼愛的始終是自己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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