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敬言驚訝道:“你怎麽知道?”


    黃妙雲紅唇緊抿,那是她的針線包,儲崇煜怎麽會為了這麽點小東西, 就要打死王千戶家的兒子, 若對方真出個好歹, 他在儲家如何立足。


    黃敬言湊到黃妙雲跟前狹促笑著, 道:“姐,你想知道事情經過?”


    黃妙雲點了點頭, 黃敬言自告奮勇說:“明兒我就替你打聽來。”


    翌日, 黃敬言便族學裏打聽了,其實不必他打聽,大家都在說儲崇煜的事兒。


    昨兒儲崇煜趁閑暇的時候, 坐樹下等大黑,等黃妙雲的信,袖口裏的針線包漏出來些許,王郎君平日裏就混不吝,瞧見似乎是個女人東西,便跑過去搶奪。


    儲崇煜很少說話的人,頓時惱了,他因不常開口,低沉的嗓音很喑啞,一張嘴便如野獸低鳴:“還我。”


    王郎君仗著身體壯實,又受家裏老太太寵愛,不將儲崇煜放在眼裏,便蹂.躪著針線包,做鬼臉說不還。


    儲崇煜緩緩站起身,脊背微弓,猶如猛獸預備猛躍那般,一步步逼近對方,眉宇間戾氣十足,尾音輕顫命令道:“還給我。”


    王郎君還了,卻是一下子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兩腳,奚落道:“就你這樣的人,還有小娘子喜歡你?莫不是煙花女子跟你有了苟且……”


    他話音未落,結結實實吃了一拳頭,王郎君不曾想到,儲崇煜看似瘦弱,拳頭硬如鐵,幾乎打鬆他的牙齒。


    王郎君吃不得虧,一腳踩在針線包上,使另一腿反擊,趁著儲崇煜跪下來撿針線包的時候,一腳踹在了他胸口上。


    儲崇煜當時便內髒出血,喉間腥味兒十足。


    王郎君還不鬆腳,儲崇煜這才當真發了狠,攻擊王郎君下盤,撿了針線包之後,一下子將人踢倒在地上。


    這還沒完,儲崇煜不給王郎君半點反擊機會,猛撲上去,壓在他身上,一拳接一拳,打得姓王的張嘴呼救的力氣都沒有,氣若遊絲,。


    族學院落裏,流了一灘血,王郎君脫落的牙齒伴著嘴巴裏的血水一起吐出來,眼皮子掀不開,幾乎要死。


    若不是族學裏的人及時發現,五個人同時拉開發狂的儲崇煜,王郎君的命便舍在他手上了。


    據幾個拉架的人說,儲崇煜當時像是野獸上身,力大如牛,一二人拉不動,最後才讓五個人同時上,像撕開皮與肉一樣,才硬拉開了他。


    儲崇煜根本不聽勸,也不管指責,癲狂了似的,他渾身顫栗,雙眸冷冽似冰刀,凝在王郎君身上,時時刻刻準備著殺了他一樣。


    族學力氣大的幾個學生同時壓住他,直到王郎君被人抬走送去醫館,他們才敢鬆手。


    儲家長輩審問的時候,儲崇煜石頭人一樣,緊緊地攥著針線包,跪在冰冷的三尺見方地磚上,什麽都不說,表情冷硬得像活死人。


    不論兩人爭執起因是什麽,儲崇煜下殺.手,都太過火了。


    這事他錯了。


    王家的人,當日便上門討要說法,儲家長輩盡量彌補,並讓儲崇煜道歉,但他不肯道歉,寧跪死在祠堂裏,也從牙縫裏吐出一個字。


    儲崇煜在祠堂裏跪了一整夜,夏末初秋的季節,沒有食物,沒有水,沒有軟墊,硬生生地跪著。


    他餓的時候,冷的時候,痛的時候,就看一看手裏的針線包,便覺得不餓,不冷,也不痛。


    自七歲之後,儲崇煜便漸漸由雲端跌入泥潭,所有人都在告訴他,他所擁有的一切,並不屬於他,是他偷了別人的東西。


    儲崇煜不知道為什麽他什麽也沒做,就成了小偷,他從大院子搬去幽冷的小院子,他身邊從熱鬧變成冷清,他母親的溫柔和笑容,都逐漸與他無關,都隻屬於傷了腿,躺在床上的儲歸煜。


    無盡的黑夜,數次渴求之後的絕望,儲崇煜沒有眼淚,也不再有哀求的言語。


    他開始習慣,習慣沒有母親的疼愛,習慣下人的冷眼相待,習慣他是個“小偷”,習慣他這一生都虧欠儲歸煜的說法,習慣他隻能藏在儲歸煜光芒下,當一個影子的身份。


    但是他沒有想到,十六歲生辰這日,竟然開始不一樣了。


    有人知道他真正的生辰了,有人又送生辰禮物了,有人給他送缺掉的文房用具,有人在他病的時候,給他送吃的,關心他的病。


    她說,是他的朋友。


    儲崇煜跪在冰冷的石磚上,握緊了手裏的針線包,喉嚨裏還有一股子血腥味道,他的嘴角卻抿了個笑。


    族學裏,都在議論儲崇煜這回不死也脫層皮,他卻渾然不顧,隻是握著她送的針線包,便想笑。


    皎皎明月,蒼蒼桂影。


    黃妙雲聽到儲崇煜相關消息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


    黃敬言順便就留在她這裏吃晚飯,也與她講了儲崇煜的事兒。


    黃妙雲聽得心驚膽戰,下不了筷子,一點胃口都沒有。


    黃敬言也放下筷子懨懨道:“其實我更不喜歡姓王的,他說話很討厭,經常取消我是個小矮子,如果我有崇煜表哥的力氣和膽量,我也會打的他滿地找牙。”


    黃妙雲垂眸,怎知針線包又是個禍害,她怕是正好克儲崇煜吧!


    她放下筷子,移步去次間裏躺著,琢磨著儲崇煜的下場。


    黃敬言也吃不下,跑去黃妙雲跟前,安慰說:“姐,沒幾天就中秋了,中秋的時候,闔家團圓,儲家總要放他出來罷!”


    黃妙雲望著天上明月,夜色涼如水……王家郎君傷勢甚重,王家不罷休,儲崇煜又是這樣個身份,儲家處置他,豈不是正好順勢而為?


    也不知他究竟是個什麽下場。


    黃妙雲接連幾日再沒儲崇煜的消息,八月十三的時候,大黑來了,肚子上還貼著一張紙,筆墨虛浮地寫著一行字:跟我說話,求你了。


    儲崇煜的字向來齊整有力,能入木三分,今日的字,卻浮泛的很,像是筆也握不住,而他的那句話,極盡卑微,近乎哀求。


    黃妙雲眼眶都酸了,握著筆半晌,墨水都快幹了,也不確定到底回他還是不回他的好。


    若回,也不知道他還做什麽傻事,若不回,又憂心他此刻陷入絕境,必定是孤寂冷清,心如刀絞。


    黃妙雲到底還是回了一句:妻有孕,今日才見信,上次你說啟蒙讀三百千千,何謂三百千千?


    墨水幹了,黃妙雲卷好了字條,塞進一個拳頭大的竹編球裏,出門讓大黑送去。


    大黑咬著球,再不必犧牲肚子上的毛,也不必怕信落入別人手中。


    黃妙雲看著大黑遠去的身影,稍稍鬆了口氣,儲崇煜既能讓狗送信,必然還是得了自由,說明事有好轉,隻是看他筆墨,吃的苦頭肯定也不輕。


    儲家宅院,儲崇煜正在吃藥,極苦的治外傷和內傷的藥,王文俊牽著狗進來,道:“吃了藥,我再把狗給你。”


    儲崇煜端起藥碗,一口飲盡。


    王文俊這才將狗繩交給了儲崇煜,皺眉嘀咕說:“倒成了你的狗了。”


    儲崇煜淡淡地瞧了王文俊一眼,王文俊哼笑一下,負手去拜見世子夫人去了,大黑這才將嘴巴裏的竹編球,吐了出來。


    儲崇煜打開字條,他的腹背還滲著血,血腥夾著墨香味,有種奇異的味道。


    真好啊。


    她又回複他了。


    第49章 7.4


    儲崇煜托王文俊的福, 逃過一劫。


    臨近中秋,王文俊回來過節,聽說儲崇煜出了事, 他惦記著儲崇煜替他救下黃妙雲的人情,一打聽, 正好是他們家一個族親, 便出麵去探望了人家,聽說沒有生命危險, 才請家裏人, 厚著臉皮硬找對方求情,隻當是還了儲崇煜的人情。


    王文俊族親家裏多有仰仗他們家的時候, 本就欠著恩情, 不情不願地答應找儲家和解。


    儲家理虧, 自是不願意落個蠻橫名聲, 借著王文俊的麵子, 將儲崇煜狠狠地打了一頓,便將事情結了。


    儲崇煜吃了好幾鞭子,便不再跪祠堂, 回院子裏養傷來了。


    這件事還驚動了世子爺, 不過他身在軍營, 不曾親身回來, 也未遞回家隻言片語。


    下人議論的時候,也都說世子爺眼裏並不在乎儲崇煜這個兒子, 他們還說, 像這樣的忤逆子,在乎他才是給臉了。


    儲崇煜躲在院子裏耳根子清淨,眼不見心不煩, 靠在床上讀著黃妙雲寫來的信,隻三五個字,也能看著笑半天。


    外麵的事,都沒有紙上的事要緊。


    儲崇煜從前回信還算利索,這回收到黃妙雲的信,卻不知道如何回才好,他知道她在撒謊,卻不忍戳穿,猶豫再三,順著她的話,告訴她三百千千分別是哪些書,又告訴她,讀什麽版本的比較好,在哪裏買最合適。


    他小心翼翼地回了信,讓大黑幫他送去,他在床上躺下,額頭有些發燙,迷迷糊糊就在想,黃妙雲會不會真的按照他說的書齋去買書……應該不會吧,那些書,即便她父親沒有,黃敬言也是有的,她犯不著去買。


    可萬一如果她會去,他守一守,豈不是可以見到她。


    信送出去之後,儲崇煜就魂不守舍的,他穿好衣裳,麵色蒼白地出了門。


    哪怕隻有一丁點機會,他也願意去試試。


    大黑穩妥地將信送到了黃妙雲手裏。


    黃妙雲看著儲崇煜仔仔細細寫的那些內容,一字一字看完才覺尊重,儲崇煜料的不錯,這些書言哥兒都有,她去借也能借到。


    但她想去買。


    好像順著儲崇煜的意思去做,他在儲家就會好過一些,哪怕他並不知道她做了這件事。


    黃妙雲換好了衣裳出門,去買儲崇煜提過的那些書。


    書齋外麵,儲崇煜躲得遠遠的,他蒼白的臉上掛著淡薄的笑容……果然是她,他親眼見到了。


    儲崇煜躲在暗地裏,看著她窈窕的身影,眸子裏流光溢彩,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髒跳動的很快,掌心有些發汗,手指微微有些顫抖。


    沒過多久,黃妙雲便從書齋出來了,儲崇煜慌忙縮回去躲起來,生怕她瞧見,過了好一陣子,才敢站出來,待她上馬車離開了,便提著一包藥,回了家。


    黃妙雲也到了家,她看書的時候,猛然想到,儲崇煜既然提出過要見她,剛才不會跟蹤她吧!


    她想了想,還是覺得不可能,儲崇煜身上還有傷,肯定幾天都下不了床,哪裏有力氣跟蹤她。


    黃妙雲終於放了心,認真翻看了儲崇煜建議她買的書,才寫下了回信。


    這次她沒急著立刻去找大黑,大黑自己就來了,它又帶了一封信過來,儲崇煜在信中問她書買了沒有,好不好讀。


    黃妙雲見了信,哼笑說:“這才買多久,哪裏讀的完,可別忘了‘我’五大三粗,大字不識。”


    她一邊笑著,一邊回了信,略評價了幾本書,顯然的確是讀過的樣子,末了,她又添補了一句:你近日可好?


    便是這五個字,叫儲崇煜歡喜了許久,他受傷的這些日,除了王文俊,不曾有人來看過他,世子夫人許是覺得他做的事丟人,也未曾來問過,連派下人來慰問一聲都沒有。


    也是,他犯了這樣的錯,儲家人隻鞭打他而已,已是天大恩情,又怎麽會派人來探望他。


    儲崇煜本想告訴黃妙雲,他很好,可落筆的時候,有些小心思占滿了他的腦袋,讓他不由自主的地寫下“不太好”三個字。


    他想知道,黃妙雲會不會著急,會不會再給他送吃食。


    黃妙雲收到信之後,果然擔憂了,但她害怕暴露身份,再不敢給儲崇煜送東西,畫了一張圖送過去。


    儲崇煜收到圖,十分納悶,一顆金色的丸子,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他好奇之下,也學黃妙雲,畫了個一臉不解的表情過去。


    儲崇煜幼時不僅學過功夫,也學琴棋書畫,底子很不錯,現在雖不常畫,偶爾也練一練,下筆還算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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