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扔了山楂,從貴妃椅上起來,眉眼裏的隨意瞬間消失,他負手而立,盯著儲崇煜朝世子夫人走去,直至儲崇煜黑點般的身影隱沒在一眾女眷身後,才開口問道:“裴宗海,你說巧不巧,他出生的時候,怎麽正好他們兄妹就失蹤了呢?去查一查……”


    裴宗海麵色驚疑,他掩著口,卻不敢多問,連忙點頭退下。


    .


    儲崇煜回到世子夫人身邊後,又如影子一樣,默默無語。


    黃妙雲與儲崇煜離得不遠,卻絲毫不敢去瞧他,兀自端著茶杯,眼珠子一動不動,隻是一對耳朵,像是要豎起來一般,畢竟灰燼一時滅不淨,總有些火星子蹦躂,貴婦們坐的棚子下,並沒有停止談論聲。


    黃敬言手裏握著鹹口的果子,悄悄地湊到黃妙雲耳朵旁,小聲道:“姐姐,你覺不覺得崇煜表哥很聰明?”


    在規則之內,輕而易舉就超過了王文俊的射程,儲崇煜的反應速度,比王文俊射箭的速度還快。


    黃妙雲微抿嘴角,沒答話,她手指頭下意識地摳著膝蓋上,將裙麵摳得有些發皺。


    在她印象裏,前一世的儲崇煜,從未這樣張揚過,按他的性格,應該隱忍至時機成熟的時候,才會冒頭,今日的行為,倒像是與他的本性背道而馳。


    黃妙雲眉頭又蹙了起來,她還有一層擔憂。儲崇煜平日不顯分毫本事,乍然出頭,隻怕引侯府的人懷疑忌憚。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這道理儲崇煜該懂的,忠勇侯府,不會放任一個假少爺壓真少爺一頭。


    有的人,生來就被視為配角。


    黃敬言見黃妙雲發呆,拍了拍她的手背,又問了一遍:“姐,你說崇煜表哥是不是很聰明?”


    黃妙雲迷瞪地抬頭,嘴角輕動,低聲嘀咕:“這算什麽聰明……”


    黃敬言沒太聽清,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黃妙雲掐著黃敬言的細手腕子,訓他:“怎麽又吃甜的了,今兒吃多少個了?真不怕牙齒爛光了以後沒法張嘴見人?”


    黃敬言掙紮著逃開黃妙雲的鉗製,他將鹹口的果子一口塞進黃妙雲的嘴裏,揚著脖子底氣十足地頂嘴:“哼,誰吃甜的了,鹹口兒的!”


    黃妙雲被鹹到了,細眉顰蹙,和黃敬言笑哈哈地鬧起來。姐弟倆的歡笑聲,似銀鈴傳出去,黃妙雲怕被人瞧見不雅,連忙斂了神色。


    姐弟二人略坐了一會子,黃妙雲放心不下家裏的薑心慈,也怕再和儲崇煜有任何接觸,便要提前回家。黃敬言看夠了熱鬧,預計著回了家去,和母親姐姐一起吃了午飯,順便在箬蘭院裏好好睡上一覺,簡直美滋滋。


    黃家的下人早套好了馬,黃妙雲領著黃敬言,同黃敬文打了招呼,便乘上馬車,準備回家。


    儲歸煜一早看到黃妙雲要走,步子有些急地跟過去,背影一跛一跛,等他停下腳步的時候,額頭上都冒了一層汗。


    “妙雲表妹,這就走了?”


    黃妙雲沒料到儲歸煜要追過來,挑開簾子笑道:“家裏還有些庶務,熱鬧也看過了,該回家了。對了表哥,正有一事要求你,不知道五草先生,近來可會進京?”


    儲歸煜眉心一動,立刻猜到黃妙雲昨兒沒來騎射場,怕是因為薑心慈病發的緣故,但見黃妙雲表情輕鬆,應當是情況不嚴重,他微微一笑,說:“三日後就要抵京——我拜托你的事,不要忘記了。”


    黃妙雲點點頭,儲歸煜要蘇州四色酥糖的方子,她牢牢記著呢。


    儲歸煜戀戀不舍地移開視線,給馬車讓道,目送黃妙雲姐弟,“你們去吧,路上仔細些。”


    黃妙雲壓了下巴,黃敬言也揮揮小手。


    不待黃妙雲將簾子放下,何家郎君提著衣擺,大步飛奔過來,他是個讀書人,平日裏四肢不勤,跑快了便有兩分滑稽。


    黃敬言遠遠見了,忍不住發笑,還指給黃妙雲瞧。


    黃妙雲打開黃敬言的手,斥他:“這般無禮,仔細我回去告訴父母親,讓你挨一頓板子。”


    黃敬言吐吐舌頭,連忙收回手指,再不敢指指點點,小臉繃緊,乖巧了很多。


    何家郎君是真的跑出了一身汗,他走到馬車跟前,喘著氣,話都說不出來一句,儲歸煜忍不住揶揄他:“何郎君,你身後有誰追你嗎?”


    何小郎君臉頰燒紅,與儲歸煜作了揖,又衝黃妙雲作一個揖,氣息不勻,說:“黃家妹妹,母、母親使我來送一送你,母親交代我囑咐說,路上多注意,平安到家。”


    黃妙雲始終忘記不了前一世,何家在訂婚之後又拋棄她的行為,語氣淡淡答他:“多謝何郎君相送,時候不早,我和弟弟要回去了。”


    何小郎君也退後一步,與儲歸煜齊肩站著,含笑目送黃妙雲,隻是何小郎君身上的學生氣太濃,站在儲歸煜身邊,越襯得他十分幼稚。


    黃妙雲放下簾子,壓根不再回頭看一眼,這輩子,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同何家定親。


    黃家的馬車漸行漸遠,儲歸煜落落大方地轉身回去,何小郎君跟在後麵,有一種心虛感,半晌才想起來——儲歸煜不是定親了嗎?想來儲歸煜對黃妙雲也不過是親戚之情。


    儲歸煜沒太將何小郎君放眼裏,他目之所及,是儲崇煜之前站的位置,但現在,那邊空空如也,儲崇煜的影子都不見一個。儲歸煜愣在原地,瞳孔放大了一瞬,儲崇煜不是第一次提前離開了,這兩天,他的行蹤著實有些捉摸不定呢。


    可巧黃妙雲的馬車也走了……儲崇煜究竟去哪裏了呢?


    儲歸煜有些不妙的猜想,他都沒意識到,自己的牙關不自覺地咬緊了,他快步走到世子夫人跟前,作揖道:“母親,兒子有些不適,先行告退。”


    世子夫人滿臉擔憂:“怎麽了?可是腳疼?”


    儲歸煜搖搖頭,“不是,不過有些頭暈罷了。”


    世子夫人仍舊不放心,又叮囑說:“別以為是小事就可以放任不管,回去請大夫號脈瞧瞧。”


    “兒子知道。”儲歸煜想了想,又問:“母親,崇煜去哪兒了,您可知道?”


    世子夫人一回頭,才發現儲崇煜不見了,她搖頭答說:“不知道,許是去方便……”她再回頭一看,儲崇煜把定國公夫人給的玉如意也帶走了。


    儲歸煜也發現玉如意不見了,他愈發信服心中的猜想,語氣都急促了兩分:“母親,兒子先告退了。”


    世子夫人笑容和藹:“你去吧,我下午也早早回家去給你熬些暖身子的湯。”


    儲歸煜離開騎射場的時候,黃妙雲的馬車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但是被堵在了正街上,她撩開簾子一看,街道上的行人都在給幾輛外表樸素的馬車避行——看似樸素,實則用料華貴,隻是顏色低沉內斂而已,一看便不是等閑人可用的木料。


    黃妙雲打量著前方的幾輛馬車,眼尖兒地看到了皇室的標誌,隱隱約約地還有一個“六”字……她低聲驚呼,以帕捂口,慌忙躲進馬車,捂著胸口,平複心情。


    老天爺,今天是什麽風,把皇子們都刮來了,甚至可能裏麵還有東宮太子。


    黃妙雲想到前一世的事,額頭上汗涔涔的,越發忌憚和儲歸煜、儲崇煜二人,她壓下心裏的驚濤駭浪,待道路疏通,吩咐車夫速速回家。


    可惜還未至家,黃家的馬車,被一隻大黑狗給攔下了。


    大黑氣勢十足地擋在馬車前,汪汪汪大叫,黃妙雲一露臉,它恨不得立刻撲上來。


    黃妙雲心跳都慢了,儲崇煜來找她了,莫不是要把信上寫的話,當麵對她說一遍吧?!可、可是儲崇煜在信上寫的那些話……簡直要羞死人了。


    第63章


    大黑攔了黃妙雲的馬車, 黃妙雲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兒了,幸好馬車已經走過了正街,處於夾道, 來往的人並不多。


    黃妙雲忙不迭喚停了車夫,撩起車簾, 催促大黑離開, 大黑汪汪兩聲,中氣十足, 輕輕一躍, 便跳上了馬車,一腦袋鑽了進去。


    “快回家去!”黃妙雲推著大黑的腦袋, 語氣急促。


    大黑比她還著急, “汪!汪!”


    黃敬言撓著頭一臉莫名其妙地問:“姐, 大黑在說什麽?是不是餓急了?”


    黃妙雲生怕暴露和儲崇煜之間的糾葛, 急得臉都紅了, 催著大黑下車。


    大黑下了車,在原地打轉,盯著馬車走遠了, 撒腿跑回儲崇煜身邊, 著急地叫了好幾聲, 咬著儲崇煜的褲腿, 拽著他取追馬車。


    儲崇煜握著手裏的玉如意,掌心都是涼的, 黃妙雲不願意見他, 黃妙雲不會答應他的求親,黃妙雲不喜歡他。


    胸口的鈍痛,讓儲崇煜呼吸有些困難, 嗓子口痛得像著了風寒。


    冷風裏,大黑繞在儲崇煜的腿邊撕咬著他的褲管,幾乎要咬爛他的褲子。


    儲崇煜掂起手裏的玉如意,受著冷風,像是在問大黑,又像是自言自語:“……要她親口拒絕,才會死心麽?”


    猶豫片刻,儲崇煜攥著玉如意,搖了一下頭,“罷了……”


    若她當麵拒絕他,往後便隻能形同陌路了。


    儲崇煜彎腰,將玉如意遞給大黑,摸著狗頭吩咐說:“送給她,若她不要……也別勉強。”


    大黑咬著玉如意,撒腿兒就跑了,這回雖然帶著重東西,卻跑得比以往的都快。


    .


    黃妙雲忐忑地靠在馬車上,心事重重。


    黃敬言忍不住問她:“姐,你跟大黑很熟?它以前老是衝你吼叫,現在怎麽喜歡上你了?”


    黃妙雲心不在焉,她隨意地打起車簾,大黑竟又飛奔過來了,看樣子是要直接衝進馬車,她怕大黑撞車,連忙喚車夫停下馬車。


    “言哥兒,我下去一會兒,你在車裏好好呆著。”


    黃妙雲匆忙囑咐完,等馬車一停穩,提著裙子就往大黑跟前跑。


    人狗相遇,大黑咬著玉如意直往黃妙雲懷裏塞,黃妙雲接過東西,一眼便認出來是定國公夫人贈送給儲崇煜的玉如意。


    這玉如意不隻是她認識,騎射場上,沒幾個人不認識,這般點眼的東西,黃妙雲哪裏敢收?萬一叫人看見,她和儲崇煜的曖昧,昭然若揭。


    黃妙雲有些慌張,她拿著玉如意直搖頭,又往大黑跟前送,跟它說:“我不能要,這個我真的不能要,聽話,把東西帶回去。”


    大黑不肯,扭著頭,壓根不肯咬玉如意。


    黃妙雲眼眶裏淚水打轉兒,她母親死期將至,黃府抄家之期不遠,侯府兩子參與的奪嫡之爭……這柄玉如意,會要了她和她家人的命。


    一狠心,黃妙雲隻能把玉如意擱在地上,轉身跑開了。


    大黑懵了,原以為送東西是個好差事,幾次都不曾出錯,卻不料這次不對勁兒,兩邊都推來推去,它原地轉了三圈,隻好咬著玉如意,又跑回去找儲崇煜。


    儲崇煜早跟來了,他在暗處,親眼看著黃妙雲放下了玉如意,她不要他的東西,即便這是他目前所擁有的東西裏,最價值不菲的物品。


    大黑咬著玉如意,仰著頭,喉嚨裏發出焦急的淺叫聲。


    儲崇煜蹲下去,拿回玉如意,癡了許久,像一尊泥胎木偶,眼睛也不眨一下,半點生氣沒有。他的麵容陰沉沉的,有幾分無人踏足的屋簷一角,終年不見光,灰暗無光,從不知春來秋往。


    良久,儲崇煜回了魂兒,他摸了摸大黑的腦袋,麵色如常,卻又似乎少了些什麽東西,他的嗓音比尋常還要低冷幾分:“回去吧。”


    儲崇煜帶著玉如意,騎上馬,麵無表情地往忠勇侯府裏去。


    出巷子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個女人。


    那女人打扮得像個丫鬟,手上拿著帷帽,生怕被人認出來。


    儲崇煜本與她擦肩而過,她卻取下帷帽,叫住了他。


    “崇煜,是我!”尤貞兒急匆匆取下帷帽,抬起頭,我見猶憐地瞧著儲崇煜。


    儲崇煜勒馬,居高臨下地看著尤貞兒,眼神裏的漠然,顯而易見。


    尤貞兒如釋重負地笑了笑,語氣輕快,像在和儲崇煜話家常:“我母親早起有些不適,我沒來得及去騎射場一顧你的風采。聽說你今日在騎射場上贏了一柄定國公夫人的玉如意?”


    儲崇煜定定地看著尤貞兒,並未開口回話。


    尤貞兒未嚐發覺異樣,又笑說:“時候尚早,你怎麽這會子就離開了,不與你的同窗們多玩一玩?”


    儲崇煜仍舊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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