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彎。”


    幸有元聿在旁,出聲喚住了她。她抬起頭,愣愣看著她的陛下,好像生怕他會覺得她惡毒,就會不喜歡她了。


    元聿用緩慢而有力的口吻一字一字地道:“彎彎,是餘氏自己心胸狹隘,亦是她咎由自取。”


    如果有什麽會沾染血腥的,或者間接讓自己背負罪惡的,她不敢來,那麽他來。


    他的手掌抬起,在她的臉頰之上輕輕揉了揉,冰冷的藍眸,竟泛出幾分溫潤的光澤,“既然餘氏死了,鈴蘭別院的人,也應該被清出神京了。他們在,於你終是不安。”


    “你……”


    嶽彎彎突然想了起來,第一次在紅帳裏她問他能夠對陳恩賜做到什麽程度的時候,他說,他能殺了陳恩賜。


    “陛下……”


    他們和餘氏相比,也不是十惡不赦,未及死罪,不必如此吧。嶽彎彎的心跳得很快。哪怕是自己親自來,她也不想自己的夫君背負上親人的血,恐怕折損福報。


    她想說這件事既然是因她而起的,自然應該她來善後。


    “不會殺人。”元聿的唇角輕輕揚了一下,其實也猜不出是喜是怒,嶽彎彎隻好不說話了 ,他撫了下她的白皙柔軟的手背,道,“都交給朕。”


    被人苛待了這麽久,終於,又仿佛找到了一片足可以避風的港灣,嶽彎彎也是再一次,想要嚐試全心信任的那種感覺。


    她點了點頭,朝他笑得露出了四顆可愛的貝齒,“嗯!”


    ……


    鈴蘭別院前身也是避暑山莊,別院內設有假山怪柏,亭台樓閣,乃是一處絕佳的人間勝景。可是在這裏頭住著的陳家三人,卻並不舒坦。


    水井裏爬出了水鬼,夜裏陳恩賜上茅廁看到了屋簷下掛著的的吊死鬼,一到了晚上,經常從眼底溜過去什麽迅若閃電般的人影,時不時地,從四麵風裏傳來詭異的小孩兒笑聲。


    風一吹,鈴鐺聲大作。


    陳恩賜這個男人都嚇得不輕,更遑論懷裏的妻子胡玉嬋。


    陳實夜裏睡得安穩,雷打不醒,一覺到天亮,陳恩賜和胡玉嬋兩人卻是蜷縮被中瑟瑟發抖,常常睜眼無眠,眼底青黑,連夫婦之間的親熱事也做不了,好幾次想了,中途都被打斷,陳恩賜嚇得差點不舉。


    然而白日裏說給陳實聽,陳實還不相信!


    折騰了這麽段日子,陳恩賜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底也多了青影。他和胡玉嬋都心道,不能再這麽下去了,要是一直這樣不得安生,還不如回西北老家,至少能閉上眼一覺到天亮,還能幸福和諧地抱在一起親熱。


    陳實沒有小倆口這需求,隻是攢金絲的細軟睡得踏實,鏨銀的水壺用得貼心,他有點兒不情願走了。


    但三個人都沒有想到,自打入城以後,他們過於享受這種鍾鼓饌玉的生活,已經將另一個目的拋在了腦後。


    而之後沒幾天,宮裏頭就來了人,說是陛下派來的,告知他們一聲,餘氏已經下了葬了。


    三個人滿臉震驚,這裏還死訊都不曾收到一個,怎麽會就這麽草率地、居然下葬了?


    陳實大叫一聲,噗通倒地,暈厥過去,兩日不醒。


    陳恩賜也坐不住了,在屋中來來回回地走動。他名喚恩賜,可見這些年來母親對他有多好,處處以他為先,就連討厭嶽彎彎刁難她欺負她,也是為了防著嶽彎彎勾引他。


    陳恩賜想回去南明了,至少也為母親收撿遺骸,至於要不要再來,陳恩賜一想到夜裏種種鬧鬼的事便心有餘悸,既想留下來,又實在怕了。


    猶猶豫豫許久,等陳實蘇醒了,也慢慢緩過來了以後,鈴蘭別院再一次來了人。


    這一次卻是一張熟麵孔,曾與嶽彎彎來家中的那個,腰懸長劍,囂張無比,連南明府衙也不放在眼底的男人。


    當然了,人家可以不放在眼底。


    這是虎賁中郎將,董允。


    作者有話要說:  瑟瑟發抖的陳恩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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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董允張口便道:“何者陳恩賜?”


    廢話, 董允當然認得陳恩賜。何況這三人,一個老的一個女的,要挑不出陳恩賜那除非是瞎子。


    但虎賁中郎將要把這威嚴的官腔打下去, 極盡可能地炫耀,用一切可能用上的手段, 告訴陳恩賜:你這個野泥鰍, 連我都比不上, 居然還惦記皇上的女人,這不是壽星公上吊麽。


    陳恩賜實是畏懼董允腰間所佩的寶劍,兩腿抖如篩糠。他這一生最大的噩夢, 就是母親非要他去結識那群南明少年郎。以他的身份混跡在他們之中, 他自卑, 捱了許多的欺淩。他們可以隨便用言語挖苦他、諷刺他,還可以一不如意, 就拿他當做撒氣的沙包。


    他受夠了那種欺淩,對配有刀斧利刃的貴人, 本能地會感到畏懼。


    “小、小人是。”


    董允用一種鄙夷的目光, 將他從頭掃視到腳, 末了, 冷淡地翹起了下巴:“陛下要見你。”


    “這?”


    陳恩賜驚呆了。


    董允冷冷一笑, “隨我入宮吧。”


    這自然沒有給任何陳恩賜拒絕的餘地, 皇帝召見,誰又敢違命?


    隻是, 陳恩賜自幼在南明邊陲之地長大,所謂天高皇帝遠,他長到這麽大,可還從來沒有見過坐在含元殿裏的大皇帝。莫不是因為彎彎, 難道,皇帝這是要認他做國舅?


    陳恩賜越想越是激動,心髒幾乎都快跳出來了。他忙歡天喜地地辭別了父親和妻子,跟隨董允而去。


    董允在前頭疾行,嘴角挑著一抹冷笑,不過很快又釋然,又不是自己的情敵,他在幸災樂禍個什麽勁兒?倒是小五在南明待了那麽久,聽到的趣事很多,前不久來了一封信,看得董允偷著可樂了,這麽好笑的事居然不能廣而告之,實在是難忍。既然不能宣揚出去,那麽,對著正主兒說幾句酸話,這不過分吧?


    於是董允就到了禦前。


    龍案旁的三足鼎博山爐燃了龍涎,含元殿內開了兩扇直欞窗,微風徐徐。夏花綺豔,宮人取了兩支斜插在胭脂色釉山水紋梅瓶裏。疏影之後,元聿的俊容似隱若無。一抬眸,冷藍的眸子直視而來,仿佛這濕躁的夏日都涼快了幾分。


    “陛下,陳恩賜入宮了,在殿外候著。”


    董允笑嘻嘻地道。


    元聿淡淡道:“讓他先候著。”


    他不動聲色,取了一封劄子。


    這禦案上至少還有二十道劄子。先帝因為仁厚,善於察納雅言,遇上好的文章,還會批複一句“朕心大悅,如此探驪得珠之文,當傳閱眾人”,所以把這群文官都養刁了,為了得到陛下誇讚,每每上奏,必要洋洋灑灑條分縷析寫上千字之文,其中贅字之多數不勝數。元聿如今單就這個問題,已經在朝會上說了不下三次了,然而,估計是沒什麽人聽。


    因為董允在一旁候著,數著陛下看一份折章的時辰呢。


    他幾乎都快要打瞌睡了,可是陛下這一道還沒讀完。


    正當他筋骨泛酸,想要活動活動時,卻聽到了陛下的問話:“你欲言又止,是想說什麽?”


    董允一聽陛下叫自己了,登時瞌睡蟲全散了,忙強打起精神,回話道:“哦,下臣是在南明聽到了一些事。”


    “何事?”


    元聿又取了另一封劄子,其實並不如何在意。


    元聿離開南明之後的那兩個月,小五守著嶽彎彎,將她身邊的許多事,能夠告知他的,都用書信告知了,但也還有很多,是不便他知道的,元聿至今不知。


    “小的是聽說,當初,一直幫襯著皇後娘娘的張嬸子,在和一群婦人說話時,把娘娘給出賣了。這事兒陛下你知道吧?”


    當然知道。元聿有些不耐,但神色不動。


    “南明那群婆子嘴巴真刁,下臣要是說了,陛下可不得生氣。”


    元聿早讓他賣關子弄得不耐煩,自己並無空閑應付他,已是微微折了修眉。


    還沒有說,董允話到了嘴邊,突然沒忍住,一聲笑了出來。


    於是元聿愈發地感到不悅。


    董允讓陛下一個眼神震懾,頓時再也不敢發笑了,強繃住自己,道:“刁婦們就說了,她們村裏的彎彎好歹也是村花似的人物,在南明城也找不出幾個來的好相貌,到了,誰知竟然受了外邊男人蠱惑,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刷地一下,陛下的臉黑了半邊。


    他抬起了鳳眸,冷眼凝視董允。


    董允嘿嘿了兩聲,不怕死地又道:“這算啥,還有呢,那刁婦嘴巴可真壞啊,說陛下你是奸夫,是外頭那沒著沒落的小癟三、下三濫,專門欺騙小女孩兒玩玩的,要是弄不好,說不定還是個專門搶人的流寇呢。當初皇後娘娘去了陳家,她的歸宿,她們一個個的,誰心裏沒有點數,皇後娘娘居然放著陳家大好的小郎君不要,信了外頭那種流氓的花言巧語……嘖嘖。”


    刷——陛下右邊臉也黑完了。


    董允這才留意到,頓時臉也全白了,“陛下、陛下你答應了不怪罪的啊……”


    元聿氣得一掌按在了案上,劄子啪地一聲,聲音極其清晰響亮,將董允都嚇了大跳。


    “將陳恩賜帶進來。”


    不曾謀麵,倒是不知,這位“陳家大好的小郎君”,生得如何麵孔。


    “哎,小的這就去,這就去。”


    董允再不敢老虎嘴上拔毛,灰溜溜地踮著腳貓著腰鑽了出去。


    烈日炎灼,陳恩賜在毒辣的太陽底下跪著曝曬,汗出如漿,臉上濕淋淋的,背部也全濕了,濕痕透出了長衫,從裏頭滲了出來。


    等了很久,也不見陛下傳召,漸漸有些心灰。


    終於,有人從裏走了出來,是董允,他朝他招了把手,示意讓他進去,陳恩賜忙哈腰,拎起袍角,朝裏邁了進去。


    這還是陳恩賜頭回入宮,早已被這金碧輝煌的宮殿所震懾,心生一種敬畏,人也變得愈發骨軟。


    尤其是,在入殿以後,偷偷瞥了一眼那龍案後禦座之上的男子,頓時嚇得汗毛倒數,第二眼也不敢看了,就跪地磕頭:“小、小民陳恩賜,叩、叩見大皇帝陛下。”


    這便是,那“陳家大好的小郎君”?嶽彎彎的表兄?還曾對彎彎有過覬覦,若是元聿在,當初那支青木笄便會插進他的脖子裏,紮死他。


    陳恩賜眼下極其狼狽,不但汗透重衫,臉也被汗水模糊了不說,還因為恐懼,整個人都控製不住地在發抖。


    元聿看了一眼,便掠過了視線,淡淡地道:“抬起頭。”


    於是陳恩賜隻好把頭抬起頭。


    嫋娜的一縷煙氣之後,教汗漬模糊了的眼睛,隱隱約約看見,元聿那沒什麽神情的臉,冰冷的鳳眸似泛著海水一般的藍色,令人見之則怵,這般俊美如刻的容色,哪裏是自己鄉下來的土鱉能夠比擬的?他連提鞋都不配!


    一時之間,陳恩賜又愣,又羞慚,又自卑。


    對了,不知道嶽彎彎有沒有把自己當初差點親了她的事告訴大皇帝陛下?要是說了、要是說了……他今日還能活著走出這朱雀宮麽?


    “小、小人陳恩賜,不、不知皇帝陛下傳召小人,是為了什麽事……”陳恩賜底氣不足,越說越是氣短,最後,聲音小得如同蚊子哼哼了。


    元聿的朱筆還握於掌中,看了一眼陳恩賜:“鈴蘭別院,住得可還舒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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