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鴆止渴也罷,幹了這票就收手。既然這姓傅的婦人,能把染坊經營得風生水起,他聶羽衝堂堂七尺男兒,又豈會輸給一個無知毒婦?有了那一千兩,他便出去暗中經商,獲些利益。


    本朝不禁官員從商,但繳納稅供也要多提三成。他算了算,還是決定先幹了再說。


    哪知這婦人居然不怕死,才來第一日,就想著去見她那老情人。


    聶羽衝冷笑了起來:“你莫忘了,你守了這麽長時日,人江太醫見了你一麵不成?傅寶胭,當初你說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可是你看看如今你自己,是不是也是一隻毫無自知之明的癩蛤.蟆?”


    傅寶胭臉色鐵青,“聶羽衝,我的事與你無關,滾!”


    “嗬嗬。”


    聶羽衝從身後推了她一把,這一把,一直將她推了個跟頭,埋頭紮進了雪裏。


    噗通一聲,傅寶胭仰麵摔下,而身後罪魁,卻隻是臉色冷漠而略帶譏嘲地凝著她的掙紮,隨後哼笑了聲,扭頭就走了。


    傅寶胭從地上爬起來,一身玄甲也沾了粒粒雪籽,很快貼著鐵片,化作了道道雪水。


    這鎧甲過於沉重,令她行動不便,傅寶胭真想脫了這礙事之物,但身後那幾個站崗的,似乎正看著她的笑話,笑他被將軍推了一跟頭,她咬牙,隻好忍而不發,繼續尋著江瓚的營帳而去。


    天色昏黃,夕暉從南山腳下收攏殘光,暮色籠罩岑寂的蒼巒,從東天,如一泓海水,傾瀉而下。


    元聿從皇後的帳中,被趕了出來,無計可施,又暗暗惱火,立在她帳外不肯去,董允突然跟了過來,稟道:“陛下,臣抓到了一個可疑之人。”


    元聿折眉:“帶過來。”


    不過董允這廝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著調,元聿後來竟發現,董允所抓之人,居然隻是一個弱女,才十五六歲的模樣,生得嬌小孱弱,宛如一根竹竿,她衣衫襤褸,近乎捉襟見肘,一雙磨破了的草鞋,露著兩隻血淋淋的大腳趾頭在外間。


    這節氣裏,就算穿上狐裘,也還是冷,她竟身著草履,難怪凍得鼻頭通紅,瑟瑟直抖,但見她兩腮蒼白,唇無血色,人幾乎也要暈倒,像是吃了不少苦頭,隻怕還染了風寒在身上。


    董允代元聿問道:“快說,你是什麽人?”


    少女支支吾吾半晌,麵對元聿,偷瞄了幾眼之後,又不再敢看了,便收回了視線。


    “我……我是誤入的這個地方,求、求陛下饒命……”


    女孩兒哭得肩膀發抖,嘴唇幾乎要裂開了。


    “你如何誤入的?”董允見陛下臉色不愉,但強撐著硬著口氣問道。


    那女孩兒便說了,她家裏人都意外身故了,才來神京城投親的,但不幸的是,親人也不知所蹤,她舉目四望,竟沒有一個可以投靠之人了,失魂落魄地拎著行囊離開了神京,到了這南山腳下,被董允巡邏的親兵給逮住了。


    元聿無意與民結怨,見她孤單可憐,扭麵吩咐:“讓江瓚來,將這女子帶走,替她尋些蔽體之物。”


    陛下這麽吩咐,實在是……宅心仁厚。


    董允呶了呶嘴,雖不情願,但也隻好照辦了。


    未幾,江瓚便背著醫箱徐徐而出,經由董允指引,接去了那個怯弱的少女。


    女孩子名喚婉兒,人不怎麽愛說話,江瓚讓她怎麽做,她都乖乖順從。他見她一雙足凍得赤紅,傷口糜爛,情狀可怖。他便歎了一聲,低低地道:“你將鞋履脫下,把雙腳放到榻上來。”


    他們所在的,是江瓚的私帳,他作為隨行太醫,有單獨的營帳,婉兒怯生生的,起初還不肯,但江瓚又告訴她,他是醫者,為了治傷,對醫者不應有所避諱。


    婉兒這才小心翼翼地點點頭,彎腰出去了雙履,將自己的小腳丫擱在了榻上。


    她的腳凍得都紫紅發爛了,卻仿佛一點感覺不到疼,任由江瓚那冰涼的藥膏擦到她的足底,也隻瑟縮了一下,像畏懼著生人,但很快便也習慣了,不再有絲毫抗拒。


    江瓚的指骨修長而細,勻淨,由內而外地發著一股淡淡的青草藥味,像是長年累月地泡在藥罐裏才能練出來的,漸漸的對於他的醫術,婉兒已是十分信任。隻是畢竟是個陌生男子在為自己上藥,她別過了臉蛋,小臉陣陣發紅。


    這時,帳外突然傳來一個女子的問詢之聲:“江瓚,你在麽?”


    江太醫的手指突然一頓,兩人不約而同地側目看去,卻見一個身披鎧甲的女子掀簾而入,然而也隻是走近了一步,傅寶胭生生刹住。


    她的目光停在江瓚正俯身探下去,為一個陌生女孩兒塗抹藥膏的手指上,凝了凝,驀然地,腦中轟然一聲,如同有什麽牢不可破、堅不可摧的東西碎裂了。


    而江瓚對此,宛若平常,一句解釋也沒有。


    她後退了半步,呆呆地凝著他們二人,在那個如花般年輕可人的女孩兒身上,猶如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江瓚,你這是?”


    江瓚凝起了麵色,“你怎麽如此打扮?”


    話音落地,他便猜了出來,多半是為了跟來圍獵。她從前不止一次地幹過,為了見他一麵,不惜傷害己身之事,任性妄誕至極。江瓚再度垂眸,猶若沒見著她般,對那個詫異又驚恐的女孩兒再度垂下了眸子,替她搭上了脈。


    仿佛她不在場。


    傅寶胭如被雷擊。


    “傅夫人,我望你,莫多作糾纏,你我緣盡於五年之前,是你說得分明,斷釵不可複原,你我不可能再重歸於好。”


    傅寶胭失魂落魄,怔怔點頭,那話是她說的不假,可是她早就悔了!在忍受著無數個屈辱和寂寞的深夜裏,她悔得肝腸寸斷,他可還會相信麽?


    不會了吧,從相識,一直到現在,她在他心中,永遠都是個手段拙劣的女騙子!永遠,都翻不了身了!


    傅寶胭都不知,她最後是如何跑了出去,隻知道再度恢複意識之時,人竟然差點兒走到了皇家圍場。差點兒就是殺頭的罪過。


    她回過神,立刻朝著聶羽衝事先安排的避難之所,避了過去。


    ……


    漫長一夜就此過去。


    次日一早,天現晴日,處處紅裝素裹。圍場覆壓的積雪被清掃了出來,露出馬場恢弘廣闊的輪廓,一大早地,馬奴已開始試馬了。


    交給貴女王孫所用的馬匹,自然都是頂好的,既需要純種的天馬,又要足夠馴服和溫順,以免球場上稍有不慎,便傷了那些個貴人。傷了人於馬奴而言是大罪,因此他們每年到了春秋二季狩獵之時,需要更加謹小慎微,不容絲毫差錯。


    元聿昨夜幾乎無眠。


    從在南明,在蒼鹿雪南山腳下與嶽彎彎相識以來,她在他的心上是步步緊逼,蠻橫霸道,一路不講情理遇神殺神地走到了最深處,幾乎立時就要觸碰到那些白骨森森的傷痕。可是越是到了這個地步,他卻越如一張弓,繃得極緊,唯恐她再深入一步,見到他最不願為人所啟齒的陰私。


    在這段時日裏,他何嚐不是過得如履薄冰?


    元聿經由鄭保等下人伺候,打水洗淨了臉,換上了一身紫棠杏仁白二色的掐腰勁裝,襯得身量挺拔,清逸俊朗,猶似峭壁絕巘之上臨風而立的錚錚玉鬆。


    人精鄭保猜到陛下這是要去皇後娘娘那裏獻美了,立刻拍了一通馬匹,直誇讚陛下風姿無二,世間無出其右。元聿從前一直覺著鄭保這手馬屁功夫討嫌,今日竟很是受用地聽進了幾分,甚至不覺已有些飄飄然,覺著皇後大約也是會滿意的。


    他步出了營帳,走到了皇後所歇之處,然而一早地妝成陪伴著皇後出去了,他問了留下的清毓,說是皇後娘娘起了個大早,跟著冒開疆將軍學習馬術去了。


    元聿聽得額角直跳,陰沉了麵容,方才受鄭保吹捧而生的好心情一掃而空。


    他取了自己的馬,穿過這片林野,走出了馬場深處。


    還沒有下馬,那片密林針葉戟張,露出人影數道出來,他的禦前得力幹將,柱國大將軍,正耐心地為皇後牽馬,他在前頭走,那馬兒駱駝似的跟在身後,馬背鞍韉之上載著一襲蜀錦紅衣,宛若雪中最嬌俏的那朵夭夭紅梅般的皇後。


    遠遠地,似傳來了她的盈盈笑語:“啊,大將軍,這個感覺我找對了,你放手讓我試試,我保證不丟你的臉。”


    元聿一時,猶如打翻了醋瓶,一股腦翻江倒海地湧了出來,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感到從未有過的酸澀之意。


    作者有話要說:  芋圓:我居然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小月牙:我也沒幹什麽呀,這不正常在教馬術嗎?


    氣急敗壞的芋圓童鞋,後知後覺地想了起來,他的馬術也很好的。後悔得捶地猛男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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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冒開疆鬆開了牽馬的那條臂膀, 鬆開韁繩的一瞬間,嶽彎彎在馬背上輕輕晃了晃,但很快她便想起了師父適才的教誨, 心領神會勾住了馬鐙,平複呼吸, 頓時便坐穩當了, 她長舒了口氣, 笑眯眯地道:“師父,你看我是不是很有天分?”


    冒開疆正直之人,從來不會說假話, 立刻遵從實情, 點了下頭。


    皇後娘娘聰明向學, 隻這一早上,便已進步神速了。


    嶽彎彎聽到當初最高武勳的柱國將軍的誇讚, 於是更開懷了,“那師父, 我試著再蹬一下馬鐙, 師父你在後邊照應我, 我試一下能不能騎著它自己走。”


    但這時, 冒開疆卻走近了一步, 正色沉聲回稟皇後:“娘娘, 陛下來了。”


    嶽彎彎正玩得興起,聞言一怔, 順著冒開疆示意的方向看去,密林之外,一人一馬正靜佇著,似也正看著這邊, 絲毫不曾回避。


    她臉上的笑容頓時凝住了。


    元聿也早察覺到自己所在之處暴露了,索性不再作勢隱瞞,夾緊馬腹,竄入了林間馬場,到了嶽彎彎身後。


    “朕替你執韁。”


    男人沉峻的嗓音響了起來,透著一絲靡啞。


    嶽彎彎有點愣,發覺他眼底竟有些微紅絲,聲音也沉啞無比,像是那風寒還沒好轉,又加重了。


    她皺了皺眉頭,朝他搖頭,“不用了,師父都教我了,我一個人可以。”


    她口中的那位“師父”……


    元聿的冷眸朝著冒開疆直視而去。


    要不是知道,這位傲視群雄,曾於兩軍交戰際一舉連挑敵將二十人,殺敵如雲的大將軍,天不怕地不怕,唯怕家裏一品貞賢夫人手中的三尺雞毛撣,陛下這眼神,還能更淩厲些。


    冒開疆也是一凜,畢竟陛下任人唯賢,對待恪盡職守的文臣武將,一貫是不會用威迫的神色下達任何命令的,何況也是昨夜裏,他才得到消息,說要教授皇後娘娘馬術。他自詡忠心耿耿,無任何逾矩之處啊。


    這位純臣想了又想,硬是快要砸破腦袋了,也沒想到,自己究竟是如何開罪了天子,得他如此冷目相對,並似在逼自己離開。


    元聿轉過麵看向嶽彎彎。


    她鮮少著極豔的正紅色,一身大紅碎花牡丹小夾襖,配著一色的碎花長褲長靴,外罩著白狐絨猩紅雲紋小鬥篷,發梳成利落的墮馬髻,眉不畫而黛,杏眸若含春水,霧蒙蒙的。原來,如此精心地打扮,是為了與他人相見。


    那股燒起來的無名醋火,又燎旺了幾分。


    他陰沉著麵,突然伸出長臂,一把撈過了這個小婦人的胳膊,嶽彎彎驚呼一聲,人便像隻被連根拔起的長須蘿卜,被拽飛了出去,她在半空之中驚叫出聲,像是要讓冒開疆那廝出手去救她似的。但大將軍又哪裏敢在陛下麵前造次,從陛下手裏把皇後搶下來?大將軍並沒有動。


    元聿冷著臉,將她扯到了自己馬背之上,等她坐穩,立刻攥緊了韁繩,衝出了數丈之遠,將那礙事的柱國大將軍,遠遠拋在了身後。


    嶽彎彎驚魂不定,人才稍稍坐得穩當了些,實在不知元聿抽什麽風了,昨日還答應得好好的,要請大將軍作師父教她馬術的,今日居然出爾反爾!


    天子一言九鼎,君無戲言,他這般,實在是……實在是氣死人了!


    不知不覺,嶽彎彎的小嘴已嘟了起來,不滿得很,元聿見狀,眼眸微黯,橫在她腹間的手臂卻收緊了一些,許久之後,才用更為喑啞的沉嗓,道:“朕帶著你熟悉一番馬場,等回來了,再放你去學馬術。”


    嶽彎彎還不肯釋然,他的眸又更暗了些,道:“你不是也想打馬球麽,朕帶你去毬場一觀。”


    這倒是可以的。


    她側過了臉,正要說話,卻驀然撞見了,元聿那猩紅的眸,似布滿了血絲,她呼吸一滯,“陛下,你又……”


    他的風寒都已這麽久了,為什麽一直不見好呢?


    “彎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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