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片刻,他倏然睜目,朝著董允道:“朕知道了。”


    他轉身邁下了台階,走向綺麗朝霞的那片紅暈深處,身影逐漸隱沒不見。


    元聿的腳步越來越快,直到終於停在了含元殿前,他伸手扶住了門框,急促地呼吸著。


    李皇後身故,厭太子身故,留下的瘋妃李太妃,他本以為,恩怨已了,不足為懼。


    沒有想到,李太妃與身邊之人依然煞費苦心,隻為了取他性命。


    厭太子、李氏皇後……


    元聿原本緊皺的眉頭驟然鬆弛,化作了一縷無聲的冷笑和嘲意。


    他踉蹌地回了自己的寢殿。


    那些舊夢已很久沒有重臨心頭,本以為已忘懷。他連母親的音容笑貌都早已記不真切,何況是這些虛偽至察的道貌岸然之徒。


    可是在這一日,當他的再度躺入褥間,嗅到那股熟悉的怡人安神香時,那夢魘竟然再也沒壓住。


    聽後來的人說,他是兩歲時,被送給賢妃撫養的。


    因為那時候羽藍婕妤的名聲已經敗壞,加上他天生的藍色瞳眸,總令先帝在與羽藍婕妤親熱之際,想到他那些混淆血統、霍亂後宮的傳言,先帝不想見到他,就把他送給了在當時並不受寵的賢妃。


    彼時他還不記事,一直長到五六歲,也還是認賢妃為母妃,並且還會與賢妃原本的兒子,他的兄弟撒嬌爭寵。


    他每一日都過得極是開懷,雖然有時候,他亦能感覺到,他所到之處,總少不了一些聽不真切的私語聲。不過那沒什麽。


    太子皇兄會送給他好多的飴糖,哄他哄得開懷,元聿自己吃不完的,都拿回去打賞別人了。


    太子皇兄那時候已十幾歲了,是個清爽利落的少年人,出入弘文館,拜當朝大儒為師,風光無限。


    而元聿隻是一個會跟在皇兄身旁的甜糯跟屁蟲。


    不單他,幾個庶出的皇兄都巴結著太子皇兄。


    那時能得到皇兄的賞,那就是莫大的榮耀了。


    元聿一直覺得那段時日便是他這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時日,可惜……


    一日,他在後花園學打飛石,他的太子皇兄一身玄金刺繡蟒袍,從禦園颯遝而過,腰纏鞶帶,項戴金圈,威武神氣至極。元聿每每見到太子皇兄,都會想著,等他長大了,一定變得像太子皇兄一樣高大,一樣貴介,令人隻敢仰目。


    他見太子一徑路過了他,忙朝他招手:“皇兄!皇兄!我在這兒!”


    厭太子腳步猛地一定,他朝著這邊看了過來,一叢矮不溜秋的金絲桃木間,元聿那蹣跚的胖墩墩的小身子搖搖擺擺地朝他追了過來。他皺起了眉,盯著愈來愈近的元聿,道:“你在這兒。”


    “嗯。”


    元聿從懷裏掏出些糖,顫巍巍地送到他麵前,“這是我的糖,給你!”


    厭太子愛吃甜食,但已是少年人了,甜食早戒了,看著麵龐稚嫩的幼弟,雖知他是好意,卻冷著麵,神色複雜地道:“我記得賢妃娘娘斷了你的零嘴兒,你這糖,哪裏來的?”


    發育中的少年人,聲音獨有一種沙啞、晦暗的特質,加上天.朝太子那含而不露的威儀,令人聽起來竟有幾分恐懼。


    元聿雖然記著羽藍婕妤的囑托,知道不應該將她送給自己飴糖和零嘴的事告訴外人,不過太子皇兄應該是無妨的,他偷瞄了幾眼左右,便朝著厭太子撲了過去,小聲地道:“我告訴你哦,是羽藍婕妤送我的,她做得糕餅可好吃,比所有人都好吃!”


    不知為何,“羽藍婕妤”這四字,令厭太子身體戰栗了一下,清冷的眸,也似收縮了一下,露出一種令當年六歲的元聿根本無法讀懂的神色來。他隻還記得,厭太子當時的神色,非常複雜,冰冷,不複以往的清俊隨和,待他很好的模樣。


    他見太子皇兄不收,自己剝開了糖紙,送到太子皇兄掌心裏,還自顧自地勸他道:“你嚐一口,就一口!”


    厭太子知道他好意,可是他深心之中的恨和恐懼,何人知道?


    幼弟不過這般小,甚至根本不記事……可是他的母親……


    厭太子接過糖,胡亂地扔進了口中,咀嚼了幾下便吞咽了進去。


    隨即,他彎腰一把抱起了元聿。


    “唔?皇兄,咱們要去哪?”


    厭太子神色莫測,半晌,朝他支起一朵笑容:“你不是愛吃糖麽?羽藍婕妤手藝精妙,她那兒一定藏了很多。”


    元聿立刻懂了,小腦袋晃了晃,大笑,胖手輕拍皇兄的肩膀,“我知道,皇兄你是要去偷……”


    說到這個不好的字眼,元聿立刻用奶爪子捂住了嘴巴,不再泄露出一絲風聲來。還偷瞄身後左右,發現沒有宮人在此出沒,這才放心大膽,任由太子皇兄抱著朝瑞月軒去了。


    沒有想到太子皇兄也是偷吃賊一名,熟門熟路的,三五下便將他拐到了瑞月軒的寢堂。


    屋裏燒著溫暖的地龍,暖融如春。


    這屋裏,猶如羽藍婕妤一樣,帶著獨特的香氣,那是元聿夢中繚繞不散的香氣。


    珠簾半卷,帳幔微收,鈞窯美人瓶中斜簪時鮮花卉,各色的冷梅,淬了淡白瑞雪,香氣顯得尤為清冽。


    厭太子抄著他的腋下,將他送到了一片香案底下,自己也躬身鑽了進來。


    厭太子身量大,一下將元聿擠得沒有地方了,他剛抬起頭,腦袋就撞上案,疼得捂住了頭,嗷嗷道:“太子皇兄,我們去找吃的啊!”


    為什麽突然躲到了桌底下來了?


    太子皇兄突然就抓了一把零嘴,呼啦塞進了他的口中,元聿嗷嗚了一聲,要叫喊,可是笨拙的身體讓厭太子摁著,根本動彈不了。


    這時,門突然被粗暴地撞開了。


    從元聿的角度看過去,隻能看到一排華麗的彩繡輝煌的裙裾下擺,他疑惑地睜大了眼睛。


    一群宮人拉扯著一個藍色錦衣的女子,將她左右摁到內帷。元聿的後腦勺倏地一重,整個人都被摁到了地上,他隻能趴在地上,隻剩下一雙眼珠子還在滴溜溜地轉動。他想掙紮,但厭太子一直摁著他,往他嘴裏塞零嘴,捂得嚴嚴實實的,他發不出一絲聲音!


    然後他就看見,那藍衣女子,麵容慘白,花妝淩亂,櫻紅的胭脂沿著薄若花瓣的嘴唇擦了過去,留下一道筆直的由濃轉淡的紅痕,猶若血色,但在她的身上,隻顯出別樣的瑰麗。


    元聿立刻認了出來,那是婕妤娘娘!


    他有好幾次,都在禦園裏邂逅過那位美麗的娘娘。


    聽說,她很得父皇的寵愛,是個驕縱任性的女子。可是他見到的婕妤娘娘,完全不是那樣的。


    她很喜歡自己,會拉他小手,摸摸他的發髻,有時候驚歎地對他道:“七皇子,你又長高了啊。”


    那種欣慰和激動之感,像是在對著自己不斷抽條拔節的兒子,那般驕傲,眼睛裏盛滿了透亮的光。


    原來她們押解的人,是羽藍婕妤。


    元聿呆呆地看著。


    他如木胎泥塑般,傻愣愣地杵著不動,幾乎不用厭太子再用任何的力氣,就可以順從他意,不吭聲地躺倒下來。


    羽藍婕妤的柔軟得如早春料峭寒風裏抽出的柳條兒般的臂膀,讓一群暴躁粗獷的婆子左右地摁住了,她們還拴住了她的手腕,令得她不能再動。


    而下令如此做的,為首之人,正是華袍尊貴,鳳冠巍峨,臉色既高傲冷漠,又仿佛存了那麽一絲憐惜善意的皇後,她的錦衣之上刺著大朵大朵的金線牡丹,元聿隻在李皇後身上看見過!


    李皇後身後,還有幾名做宮妃打扮的,李太妃、德妃等人。


    美麗而可憐的羽藍婕妤,望著她們,目光裏隻有恐懼,她不住地掙動,後退,可是她們卻步步緊逼。


    “不、不要這麽對我……”


    清軟的嗓音,吐出的不再是如天籟般的歌聲,而是沙啞地求饒和呼救。


    李太妃在一旁,叉手對皇後道:“皇後娘娘,這位婕妤天生異瞳,帶累了皇子不說,如今又私通敵國,實在是罪無可恕,娘娘心慈,在陛下麵前為婕妤求了情,誰知她非但不聽,還汙蔑娘娘皇後之尊,依著臣妾看,是該給教訓了。”


    李皇後猶如一尊石佛,矗立不動,隻留下一道高貴冷漠的背影,元聿不知為何,袍下的手掌漸漸地捏成了拳,指甲直陷入肉中,卻好像根本感受不到疼痛。


    他奮力要朝前爬出去,可是厭太子在身後抓著他的身子,令他無力動彈。


    半晌之後,他聽到李皇後冷漠而沉穩的聲音傳來——


    “你意如何?”


    李太妃不言。


    身後的德妃進了一步,道:“臣妾以為,這個婕妤因為美貌魅惑陛下,霍亂宮闈,引得天下之人口誅筆伐,陛下亦極是難做。陛下不忍見美人臉抓破,嬌花著血,不如,就讓我們來幫著陛下一把,陛下也不會怪罪的。”


    說著,她拱袖垂腰,朝身後伸出玉掌,輕輕一拍。


    須臾,幾名抱著貓的宮人便魚貫而入,陸續地停在了德妃身旁待命。


    李皇後也不禁側目。


    德妃含笑垂麵說道:“臣妾願為娘娘分憂。”


    作者有話要說:  芋圓小時候胖嘟嘟的,又黏人又可愛呀~


    第86章


    德妃令人抱上來的貓, 花色不一,雜毛偏多,個個目如銅鈴, 凶狠蠻戾。


    李皇後的目光從那幾隻貓的身上收回。


    她的本意隻是清君側,為了廟堂之高和江湖之遠的所有人, 除了這禍國殃民的大害!


    她已事先命人準備了鴆酒、白綾與匕首。如此也可算讓這一代紅顏走得體麵點兒。


    無論如何, 到底是絕代芳華的美人。


    錦囊收豔骨, 委實有幾分可惜、可憐。


    但德妃準備的這幾隻貓,目的為何,不言而喻。


    李皇後微微攢了眉頭。


    德妃與李太妃偷覷, 暗暗對上了眼神, 片刻後, 她起身朝前走去,聲音壓得極低, 可卻還是清晰地飄進了元聿的耳鼓之中。


    “皇後娘娘切莫一時仁慈,可要想想自這妖妃入宮以前, 陛下與娘娘是何等恩愛, 可就自打這個羽藍婕妤來了以後, 陛下有多少次忽略了娘娘, 致使中宮冷清, 娘娘心中的苦痛, 臣妾一樣感同身受。妖妃不除,若就此賜她三尺白綾, 她含恨而亡,陛下記得的,依然是她最美麗的樣子,臣妾這是為了娘娘打算。何況私通外敵, 這本就是殺頭的罪過……”


    德妃說,李太妃也在一旁敲邊鼓。


    李皇後雖還未決定,但目光亦有所鬆動。


    被堵住口舌的羽藍婕妤,驚慌失措地望著她們,手腕掙紮著被勒出了道道觸目驚心的紅痕。


    德妃知皇後這時已有默許,她不答話,那就是可行。於是她探手入腰,摸出了一隻累紅珠子的香囊,抽開金絲細繩,露出了一片淡淡的香氣來。


    於此同時,被宮人所抱著的四隻貓突然全都狀若癲狂,在宮人懷裏掙動起來,張牙舞爪,張開了獠牙大口。


    德妃握住那隻香囊,低聲道:“將畜生看緊點兒!莫讓它們驚著了皇後!”


    “諾。”


    馴貓的宮人個個屏息凝神。


    德妃目含陰冷,朝羽藍婕妤走了過去。


    羽藍婕妤美麗幽怨的藍眸,仿佛碎裂的冰晶,溢出了無數熱淚,她不住地蜷縮、後退、抗拒,可是身後的婆子依舊用力地押著她,不許她有分毫的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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