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的人大多謹小慎微,確實也有那麽些愛嚼舌根的,她要找幾個,賄賂一番,將這些話做得毫無斧鑿痕跡地傳入嶽彎彎的耳中,這並不難。


    嶽彎彎越來越吃驚:“崔太妃你……”


    她當時確實極為生氣、惱火,甚至飲酒,飲得酩酊大醉,對元聿痛痛快快地發作了一場。


    原來當初這一切發生,都在崔太妃的掌握之中。


    而且差一點兒,她就因為賭氣,而真正接納了其他女人入宮,為元聿之妃。


    若真如此,不就是正正好好上了崔家兩代嫡女的大當了?


    真是太險了!


    嶽彎彎滿心複雜,她選擇救崔太妃時,可未曾顧慮這麽多,誰知竟牽出了這段往事前塵出來,若非如此,加上元聿那隻悶葫蘆死咬嘴巴不說,到老也還是一樁無頭公案!


    氣死了!


    但氣的不是崔太妃,還是元聿!


    早知道,真就應該再罵他三回!


    ……


    疏林如畫,嶽彎彎一人踱至清溪邊,借著清澈而潺湲的溪水濯淨了雙手,正要舀水濯足。


    身後鬆濤如怒,起伏如波浪,一人跪坐溪石之上,按劍而跽,出現得無聲無息,若不是嶽彎彎陡然從水中瞥見了大將軍那披堅執銳的偉岸的身影,真要嚇出病來。


    山林間是自由的,她方才的舉止已經很沒有皇後的儀態了,不曾想,又在這裏撞見大將軍,她驚魂之後,靠著身後的溪石坐好,默默地傳回自己絲履,“大將軍,你這是——”


    冒開疆道:“臣護駕不力,致使皇後受驚,臣死罪!”


    嶽彎彎先是一愣,但見大將軍那巍峨如山嶽的身影,跪立得比董允更筆直,她驀然笑了:“原來董允是學你啊。”


    冒開疆神色肅然:“臣累娘娘受驚了。”


    嶽彎彎道:“沒受驚,大將軍你快起來!”


    冒開疆執意不肯。


    嶽彎彎歎了一聲:“真無事,不妨,你還是說說,太清觀燒損的建築,燒壞的經書如何了,還有觀主,朝廷願意走國庫幫他,他怎麽想?”


    冒開疆道:“觀主已被安撫,已無大礙。”


    嶽彎彎又舒了口氣,朝他微笑,露出四粒雪白的貝齒:“那是最好了。就是,走國庫的事兒我可做不了主兒,多半還是陛下拿主意,大將軍你幫幫我,給他們說說好話,你看成不?”


    冒開疆道:“娘娘言重了,這本就是末將給娘娘提議,隻需娘娘首肯,陛下他……自然願意。”


    這話——嶽彎彎驚訝:“怎麽說?”


    冒開疆將頭垂得更低,隔了半晌,才聽到中正不阿的大將軍沉聲道:“錢是陛下的,娘娘若還是娘娘,就可以動,若不做娘娘了,當然,就動不了了!”


    嶽彎彎心驚肉跳,繼而,她仿佛想到了什麽,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難道夜裏失火,是元聿的手筆?”


    越想,竟越覺得有可能,天爺!這個黑心肝的男人居然敢這麽做?


    冒開疆忙道:“娘娘這就是誤會陛下了,此事與陛下無關,是臣鬥膽,奉皇命,知順勢而為——”


    “……”


    一陣無言之後,嶽彎彎忽然想起,此際跪在她麵前的這個虎背熊腰,抬手卻敵三千裏的大男人,在家中卻也畏妻如虎。一時百感交集,她臉色複雜:“大將軍,你是不是把你和你夫人鬥智鬥勇的本事,都拿到這兒來活學活用了?”


    果然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連如此剛正的將軍都是!


    冒開疆一時語塞。


    嶽彎彎也不願計較這些了,她有些頭痛。


    扶額,搖了搖頭,卻聽到冒開疆沉聲朗朗:“皇後娘娘!是臣該死,求皇後降罪!”


    嶽彎彎朝他無力地呼了口氣:“大將軍這是做甚麽?我不怪你真的。”


    見他似還是不信,嶽彎彎又歎了聲,道:“我沒打算離開陛下啊。”


    冒開疆是真正地愣住,抬起頭,隻見皇後笑靨如花瞥向了別處,是極為絢爛,襯得她清麗的容顏都染上了夕暉霞綺那般的殊豔之色。


    她是真的沒有打算離開神京,更不打算就這麽和元聿分開了。雖然氣,不過也是激他而已,順帶迫自己也該想想清楚,如何找到最合適的位置,與元聿相處。雖然她一時還沒有找到。端陽姑姑說得有道理,不是不可救藥的男人,沒必要輕言放棄。女子立世最是艱難,何況,哪有皇後自請下堂離去的道理?就算前朝有,也終其一生無法真正擺脫枷鎖。


    這個地位帶來的是榮耀、富貴,亦是責任。


    她早就想明白了。


    隻可惜,元聿的表現實在太差、太差了!她當初就想甩臉子走人了!


    嶽彎彎眨了眨水光濛濛的眼,將其中的澀意一點點地逼了回去,繼而揚唇,笑道:“嗯,大將軍,我聽說你武功蓋世第一,卻沒什麽機緣能得一見,你既說你有罪,那你演一段劍法給我瞧瞧,算作賠罪好不好?讓我開心了,功過相抵。”


    冒開疆萬萬沒想到,皇後娘娘居然提了這麽一個滑稽的要求,他素來耿直,這時不禁傻了片刻,但見皇後神色極是認真,完全不像是說笑,雖心中還有諸多疑惑,但也立刻沉聲道:“末將領命!”


    說罷,他長姿起身,右臂按在懸於鞶帶左側的長劍劍柄上,鏗一聲拔劍出鞘,劍鋒清冷,直拂下寸寸寒芒,而龍吟未絕。


    嶽彎彎也來了興致,索性就側身坐過來,盤起了雙腿,雙臂抱膝,歪著腦袋欣賞大將軍絕世無敵的劍法。


    這可是她的馬術師父,也是學了馬術以後,偶然一日聽得董允提起,說大將軍原來隻是馬夫出身,可他武藝過人,以一當百,後來還是淮陽侯慧眼識珠,將他舉薦給了清河郡主,一次因先帝壽宴隨郡主赴京,在當時,降服了西域進貢的曠世難有的烈馬,由此得到了先帝的賞識,得以入朝為將。此後憑借戰功平步青雲,迎娶清河郡主為妻,風光無限。董允說起來,都連連感歎,這馴馬雖然是大將軍的老本行吧,可陛下也忒大材小用了!


    雖知董允這是在發牢騷陛下為何不把這好差事交給他自己,但嶽彎彎還是聽在了耳中,記在了心上。


    這個念頭,也是由來已久了。


    但見大將軍劍鋒在如陣的青鬆間穿梭,抬手如雷霆震怒,挺劍若江海奔流,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


    直看得嶽彎彎瞠目結舌,專注到無法自拔,更連周遭來了何人都不知。


    元聿暗暗咬著牙,悄無聲息地站在嶽彎彎的身後。


    入山之前,就得知昨夜裏太清觀後院失火的事,元聿當場變色,心瞬時也沉入了穀底,後來那小道童機靈,約莫猜到了陛下為何色變,多半不是為了那幾卷在天子看來壓根不值幾兩錢的道經,立刻找補道:“皇後娘娘無事!”


    雖得如此說,元聿仍是心懸難下,棄了馬匹之後,徒步狂奔上山。


    然而好不容易入了太清觀,那觀主卻道娘娘在東廂,當她追至東廂,卻見屋門被昨夜的大火熏至全黑,心再度一提,隨後終於入門,卻隻見清毓一人在收拾東廂,鋪床疊被,忙碌得不可開交,他這心再一落,幾起幾落之後,人終於再沉不住氣,立時就不顧帝王威儀,啟唇便問:“皇後人在何處?”


    清毓嚇了一跳,怎麽也沒料到,這才幾日,陛下居然親自來了翠微山。


    她們這些宮人盼著帝後和好如初,已很久了,當下她立刻如實招供了皇後的行程,於是元聿繃著張本是俊美、奈何如今稍有點兒不修邊幅的臉,折身大步出了寢堂。


    一番周折,終於見到了皇後!


    她俏生生地,背影襯著濃淡相宜的碧綠鬆林可堪入畫,在泠泠溪澗一畔,墨發隨意溫婉地披向身後,紅衣若霞,姿態舒展,看得出人無比愜意。


    這一瞬,竟令一向自主慣了的人,也生出了些不合時宜的近鄉情怯的感覺,那種怯意,差點兒讓他又縮回探出去的一隻腳。


    是那股再也無法壓抑的思念,迫使著他不能後退,隻能大步朝前走去。


    再也不要退縮!


    他鼓足了勇氣,停在了嶽彎彎的身後。


    忍著伸指勾住她頸邊鴉發的衝動,用最不冷靜的冷靜口吻,幽幽地道:“彎彎……”


    作者有話要說:  小芋圓回來啦~


    第89章


    嶽彎彎一抖擻, 怎麽也沒想到,竟會突然出現元聿的聲音,就響在身後, 落在耳畔。


    瑟瑟山風,林葉起伏如浪。


    她看向忽然收招, 斂容而立的冒開疆, 頓時意識到:這竟是真的!


    猛地起身, 轉了過去,腳下的青石滑不溜秋,差點兒便摔倒, 落進潺潺的溪澗裏頭, 幸而有元聿一把抱住了她柔弱無骨的纖腰, 將她重重地扯入懷裏,嶽彎彎詫異, 目中流光微爍,隱藏去一抹歡喜之色。


    身後冒大將軍適時還劍入鞘, 悄然離了場, 將這片林中幽邃悄然、無人打擾的地界, 還給陛下和皇後。


    嶽彎彎能感到元聿的激動, 他摟住自己的臂膀堅硬如鐵, 充滿了不容拒絕的霸道。


    斜陽刺穿林梢, 一縷一縷地鋪在元聿被汗打濕的發梢,清冽的佛手香氣, 混著男人充斥著欲.望的汗味,雜揉成說不出的味道。


    不過也不討厭。


    她的繡履還是不堪青石的濕滑,腳下一溜,人便朝著元聿倒去, 元聿任由她重量壓了過來,就勢朝著地麵躺倒,環住她纖細腰身,朝著一畔綠樹濃蔭底下滾去。


    身後的婆婆丁散了滿地,沾在元聿的發上、衣裳上,可他的眼睛卻異常明亮,好像滿含歡喜和希冀。


    嶽彎彎被他這般看著,雖是居高臨下之人,卻也不禁臉紅過耳,好半晌,才小聲嘟囔著:“你……怎會來?”


    才問出這話,他便不由分說掐住她臂肉,將她重重往胸口摁,嶽彎彎迫不得已躺倒下來,臉貼上了他的胸口,胸肌如壁壘,其下有什麽正在有力地搏動著。


    唔。


    手感真的很好。她非常不合時宜地想著。


    元聿收緊臂膀,聲音低啞:“想你,便來見你了。”


    她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懷疑元聿這是被什麽奪舍了。


    他垂麵,看向她烏發濃密間,隱隱可見的發旋兒,再度壓低了嗓:“彎彎,我知錯了,別離開我……”


    “真的,我知道錯了,以後都不會再犯了……”


    嶽彎彎驚異地睜大了水眸,既羞窘,赧然,又有幾分難以置信,元聿他這是在做甚麽?對他服軟嗎?他真的決定好了,對她打開心扉了嗎?


    她想掙紮著揪起小腦袋觀他臉色,判斷他這說的是真是假,但元聿卻再一次摁住了他,熟知他的嶽彎彎頓時也明白——這男人要麵子如命,大概又是害羞了,所以躲了起來。


    如此一想,心情也大好,嬌靨藏笑,偷偷地曳開了櫻唇。


    鬆林如畫,身畔流水淙淙,濃陰垂落在男人的頸上、手上,似遮天蔽日的巨傘,拂去了夏日的炙躁,雀鳥安然,歡騰其間。


    也不知過了多久,嶽彎彎才小心翼翼地提醒他:“陛下,我們還要一直這麽躺在地上嗎?”


    她說著,朝著一旁如茵碧草上散落的雪白婆婆丁吹了一口,頓時細碎的落婆婆丁全飛了起來,有得落到了元聿的鼻尖,驚動了尚在恍惚之間的陛下,他嗆得打了個噴嚏。


    而始作俑者卻在暗暗地發笑。


    這時候,林野之外有人尋了過來,“陛下!娘娘!”


    聲音扯得老長。


    元聿徹底清醒,立即抱住嶽彎彎坐起。


    他要將她拖走,嶽彎彎不肯,執拗地跪坐在地上,元聿皺了皺眉,用困惑的目光去詢問。


    嶽彎彎笑道:“我們要做賊嗎?”


    元聿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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