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嶽彎彎確實也不知。


    她隻知,崔太妃極美。想來先帝同時擁有了羽藍婕妤和崔太妃這般的美人,他對美色是有需求的。


    崔太妃微微笑著,露出溫柔之色:“因為我的容貌,與已故的羽藍婕妤肖似。”


    嶽彎彎一怔,手裏的藥瓶差點脫手。


    她驚訝萬分,輕輕“啊”了一聲。


    她難以置信,然而崔太妃再度頷首,用篤定溫柔的口吻娓娓道:“是真的。關於這一點,元聿或許可以告訴你。我也不知,我為何與來自異國的羽藍婕妤有幾分相似,大抵是天命使然。羽藍婕妤紅顏薄命,逝世兩年之後,我因一次宴會被先帝看中,入了宮。世人皆道,我出自清河崔氏,又身負才名,先帝陛下必是看中了我這一點。實則不然。隻因為,我的容貌,與那位讓他寵愛,亦讓他遺憾的美人有相似之處。”


    “但我自知,我的美貌是及不上羽藍婕妤的。因此,也未引出什麽轟動,不會有諸如羽藍婕妤的傳奇,更不會有先帝為我大興露台的舉動。可隻是憑著這一點,先帝待我極好,我便已寵冠六宮。皇後,你說,這可算是諷刺?”


    她輕聲問著。


    嶽彎彎睖睜,她不知該怎麽答,隻是見崔太妃麵帶倦意,眸底寂寥一片,落寞無比,美人如此,實在令人有些於心不忍,她道:“我覺得,先帝陛下特許了太妃不必殉葬,大約,還是有真情的吧。”


    帝王真情,其實也說不好。


    她現在終於懂得,為何元聿與他的父皇離心了。


    元聿和先帝根本就不是一路子的人。


    崔太妃舒容輕笑,慢慢搖首:“不,是因為當初,羽藍婕妤的美麗,在他的手中被摧毀過一次了,後來就算是退而求其次,可心中總會愧疚,才允了我這無所出的妃嬪不必以身殉葬。”


    頓了頓,她又道:“並非是因為愛我。”


    嶽彎彎徹底地愣住了。


    就在不久以前,元聿才告知了她羽藍婕妤的死因,但隻說了李皇後、李太妃、德妃之流,隻字未提先帝,她還不知,聽崔太妃如此說來,似乎羽藍婕妤之死,是先帝默許並於背後一手推動的?


    而事後,先帝後悔莫及,美人薨逝可憐可悲,他消沉之下,又於千紅之中發現了崔太妃這粒肖似先人的美麗明珠,並將她據為己有?


    若真是如此……嶽彎彎說不出話,隻覺得不寒而栗,背後如有冷氣竄入了脊骨。


    先帝居然是一個,如此假惺惺的人嗎?


    在群臣眼底,在百姓口中,在無數稗官野史之中,所找到的文帝的口碑,無不是英明仁慈的。


    可在感情上,卻是自私自利,虛偽徹底!


    崔太妃看出了她的義憤,又笑了一下:“這些話,元聿大概沒對你說。雖是舊事,已無足輕重,但說說也無妨。當初李皇後奉禦命處置羽藍婕妤,所為的名目是羽藍婕妤私通外敵。陛下本就因為妲己禍世諂媚君王的言論,心中頗多猜忌和疑心,後來麵對人證物證俱在的指認,先帝終於深信,羽藍婕妤圖謀不軌,隻是到底於心不忍,便讓李皇後代為料理了。誰知,那德妃出了一個極其惡毒的主意,不但殺死了羽藍婕妤,更讓她屍身損毀,不堪入目,先帝大驚,事後隻好命人將羽藍婕妤草草掩埋。後來還是七皇子的元聿身患惡疾一病不起,幾度垂危不治,宮中再不提婕妤娘娘的事。”


    說起舊案,崔太妃垂下了眼瞼,長指搭在膝前的素衾之上,溫潤的指腹沿著那片曼擰的淡牙白忍冬紋拂了過去。


    “但很快,先帝也查明了,羽藍婕妤之死,純是被人構陷。德妃矯造偽證,誣陷婕妤,亦是利用了先帝的猜疑心理。先帝得知以後勃然大怒,處置了德妃。此後,便愈發追悔。也是在那時候,夜宴上我露了麵,先帝一眼看中了我。”


    那時她悲劇的開始。


    因為陛下的青睞,她不得不放棄已在議親的趙家的美好的小郎君,一輛宮車不容置喙地將他接入了宮闈。


    帝王的寵愛,因前車之鑒,覆轍猶在,她誠惶誠恐,無一日不是戰戰兢兢。


    李皇後與其餘之人,皆因為帝王盛寵,而對她虎視眈眈。


    她愈來愈能體諒那位,因為漢話不通而輕易地開罪了宮中妃嬪的婕妤,能夠與她感同身受。


    最大的幸運不過是,羽藍婕妤當初身後母族孱弱,她沒有可托庇之人,而她則是出身世家大族,身後有整個清河崔氏,她自幼習得教化,顏儀無可挑剔,斡旋其間,明哲保身而已。饒是如此,那些加害、詬病、汙蔑,亦從未斷絕過。


    她曾以為,元聿同他的父皇一樣,日後,若有了阿綾,有了其他的妃嬪,大抵也是會讓心愛的女人至於那般境地。


    但,崔太妃充滿了豔羨的目光,卻望著嶽彎彎,道:“皇後,我是當真羨慕你。陛下是一個值得托付的男子,你擁有了他的全部。彎彎,這可是多少女子求不來的福分。便如我們貴女,若非下嫁,也大多無法得到。”


    嶽彎彎想了想,道:“那我也全心全意地愛他呀,這不也是他的福分麽?”


    聞言,崔太妃亦有幾分驚怔。


    猶記得,春狩之後,侄女阿綾失魂落魄地回來,她知侄女碰壁,問她可願再另覓他法,侄女隻是紅著眼眶,失落地告訴她——崔氏阿綾,已是徹底地輸了,輸給了嶽彎彎。不但如此,她還輸得心服口服。


    那時崔太妃尤為不信,時至如今卻是終於明白了。她們縱為貴女,可在天恩麵前,尚需俯首帖耳、卑躬屈膝,而嶽彎彎這樣的出身不高,在她們看來,似塞北枯蓬的女孩兒,卻膽大妄為到把陛下當作平等的男人。這想法放在先帝身上是萬萬不可取的,然而放在元聿的身上,他卻剛剛好受用。


    嶽彎彎就是嶽彎彎,獨一無二,陛下心中也再無第二。


    她明白了。


    ……


    太清觀後山,正是絕佳的避暑聖地,元聿有些畏熱,到了日頭偏西,正是極熱的時分,命人取了瓜果,抱了小公主到涼亭裏小憩。


    青鸞讓他叉腰放在腿上,小手努力地想要去夠石桌上的那疊翡翠蜜瓜,然而才伸出去一點點,便被她那喪盡天良的阿父給拽住拖了回去,如是反複幾回,青鸞耐心喪盡,“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她這一哭,驚著了元聿,左右環顧,見四下無人,才稍鬆口氣,立刻哄道:“無事,無事,爹爹給你拿!”


    青鸞才萌出乳牙不久,還不大能吃硬東西,西域來的蜜瓜雖軟,但她的小米牙還是磕不動,元聿想了個法子,取了一片蜜汁多的瓜用小盞盛了,拿了隻藥杵將裏頭的汁水搗出來,搗了一點點,拿著小盞投喂女兒。


    青鸞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不妨汁水從嘴角滴落,浸入了小公主纖薄精細的海棠色絲綢上襦子裏,元聿掏手絹替她擦幹淨。小公主饜足地眯著眼睛,享受著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的伺候,一點沒有受寵若驚,反而習以為常。


    過了會兒董允來看見了,一邊抽著嘴角,一邊暗暗服氣。


    陛下怎麽說也是和他一起長大的,董允深諳元聿這德行,以往絕無什麽耐心哄女孩兒,如今倒好,皇後、公主,哪個他不是細心細致、掏心掏肺地哄著、供著。


    哎,還是比較懷念秦王殿下威風八麵的時候。


    嶽彎彎見了崔太妃以後,正想著見他,誰知父女倆齊齊消失不見了,問了清毓方知,元聿帶著女兒到後山去了。


    元聿雖然疼愛女兒,但以往在深宮之中,得空都是極少,一旦得空大半是要把她拐上床做那事兒,便幾乎沒有單獨陪伴女兒的時候。青鸞也喜愛爹爹,但肯定也不如喜愛娘親那樣喜歡,這倆人居然跑沒了影兒。


    嶽彎彎費了番功夫才找到這父女倆,她停在了涼亭之外,靜靜地看著元聿手忙腳亂地伺候小公主,嘴角浮起了微微淺笑。直至他那辦法奏了效,小青鸞不再嚎啕之後,才提步,朝著亭中邁入。


    暖風弗弗,鬆濤翠影在簷上婆娑,台階上落滿了細密的鬆針,木屐踩上去還能感到細微的突兀,發出清晰的跫音。


    元聿回頭,見是皇後來了,捉著青鸞的小胖手,朝娘親問好。


    青鸞咯咯地笑,歡喜無邊。


    看到可愛的女兒,嶽彎彎立刻眉開眼笑,伸手抱她。


    元聿將女兒送她懷中,見她溫柔逗弄著,停頓了半晌,輕聲問道:“彎彎,我們……回宮好麽?”


    嶽彎彎一滯。


    知他政務纏身,原先春狩已耽擱太久,還沒緩過來,又是黑貓行刺,又是追過來尋她,也不知貽誤了多少家國大事,她不是不懂理的人,想如今既然原諒元聿了,當然不會再一直強著。


    停了少頃,紅唇輕漾:“好啊。”


    皇後竟答應得如此輕易,倒令元聿意外,但很快也舒了口氣,長眉微挑,一派溫柔之色望著她。


    嶽彎彎抱著女兒蹲了下來,分出一隻手撫上他的俊臉。


    這方英俊無雙的臉,在一個時辰以前,還是讓她仔細、妥帖地修繕過的,生怕毀傷一點半點,她愛元聿這張臉更甚於愛自己的,所幸沒出一絲偏差,處理得非常完美。露出了本真容顏的元聿,愈發顯得蕭肅韶舉,風采絕豔。


    左右端詳著自己這傑作,嶽彎彎甚是滿意,得意地仰起了漂亮精致的小下巴:“我決定了!以後陛下剃須的事兒,我全包了!”


    元聿還在回味著方才將皇後捉到懷裏,讓她小心翼翼地刮幾下,便握住她雪白纖細的頸子,在她的唇瓣上討吻的旖旎光景,聞言心中自是大悅,麵上卻不顯,隻揚眉道:“哦?”


    “那等到朕七老八十了,皇後也要兢兢業業地給朕剃須?耽誤朕成一個美髯公,可怎麽辦?”


    嶽彎彎不禁順著他話,想了想元聿七老八十、臉上溝壑縱橫的風燭殘年之態,搖了搖頭,認真地拒絕:“不要,陛下不要胡子拉碴的,要永遠年輕俊美!”


    元聿終是忍不住,朗聲大笑。


    林樾間雀鳥出沒,風聲飀飀,上下一片歡騰。


    收拾好了,次日一早,元聿便攜著小皇後和公主登車啟程,至於崔太妃則另置車駕,緊隨其後。


    三日後鳳車駛入京都城門,百姓一如初見皇後,觀者如堵牆,場麵盛大。


    但回了宮,坐墊兒還沒熱,元聿這邊已告了一樁大案。


    作者有話要說:  如大家所想,回宮之後,慢慢地會收尾啦,還有一截子事,要先處理完,你們猜猜是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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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元聿自即位以來, 官僚機構裏未出現過如此重大的紕漏。


    先帝駕崩,元聿親政後,大刀闊斧地裁撤冗員, 與此同時,元聿也親命任用了德才兼備的後起之秀, 其中不乏佼佼者, 晏準就是首例。


    大多數人都將同樣出身廬陵的大才子冷青檀與晏準並列, 甚至暗搓搓期待著這兩人文辭交鋒,但令人失望的是,晏相大人虛懷若穀, 對晚輩也是照拂有加, 從沒不給他人難堪。


    而沒想到的是, 冷青檀竟是女子!


    這樁案子才爆出來幾日,昭明寺上下轟動, 朝野也是震動不安。


    自立朝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傷風敗德、欺君的行徑出現, 何況同朝為官這麽久, 冷青檀居然絲毫不露馬腳。她有意隱藏女子身份投仕, 冒了最大不韙, 實在是欺君罔上, 罪當處以極刑。


    昭明寺立刻將冷青檀關押, 等待陛下親審。


    冷青檀出入朝堂也不是一兩日了,以往一直瞞天過海, 身旁無人知曉。這一次被揭發,還是因為一個意外。


    那越國公的兒子是個舉世聞名的斷袖,不但有分桃之癖,性格還非常花, 自仗身份,已玷辱了無數好兒郎了,誰知某日見了昭明寺少卿之後,竟色膽包天將歪心思動到了冷青檀的頭上。


    他屢番糾纏,帶著府中之人處處對冷青檀圍追堵截,大有誓不罷休之態。


    那冷青檀何許人也?自是不從,更使了計謀令這國公世子吃了幾次癟。


    但這世子居然愈挫愈勇,令冷青檀如此對待之後,反而以為此子不俗,還就非要死磕到底了。仗著家中寵愛,他是無法無天,竟在散朝之後不久,公然鬧場當著眾人麵脫下了冷青檀束發的襆頭,如霧青絲飄散下來,當日眾人皆見。


    也不知是誰,喃喃地說了一句:“這般姿色,遠甚婦人……”


    一石激起千層浪,當時眾人麵麵相覷,均不敢肯定。


    那世子驚呆了,他流連花叢多年,倒也不是浪得虛名,是男是女這時候還分不清,那就是瞎子了。當即,那世子大叫一聲仰天暴吼:“錯了錯了!弄錯了!不是美人,是個女的!天殺的,我差點栽到女人頭上了!”


    這位世子的吼聲直遏行雲,百官如夢初醒。


    冷青檀握著長發,被人環視,被人蜂擁堵住,他們指手畫腳、劈頭蓋臉地叱責她,明是女子身份,居然欺君入仕,還妄圖與男子同列,實在是罪無饒恕。


    事鬧得極大,陛下不在京中,百官認宰相為首,立刻便有人告了晏準。


    晏準趕到之時,冷青檀幾乎已被淹沒在了唾沫堆中,兀自握著那把柔滑流黛的長發,神色漠然,便如一直以來她坐公堂的模樣,無喜、無悲,亦無懼。


    他是有心要保冷青檀的,否則當初亦不會擅自替她隱瞞了下來,然而事已至此,他不能枉顧律法。


    察覺到晏準清明的視線,她的身體微微顫動,茫然地朝那方抬起了清雋的眸,人堆之外,晏準一襲雪衣,猶如雲質,他周身如裹在雲霧之中,清俊、挺拔,如脂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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