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害人:女性,死亡時間2006.4.25—5.2,年齡35—40歲,身高165—170cm,體重55—60kg,b型血,生育過。


    僅此而已。王德坤想了想又補充說,根據胯部屍塊的骨盆情況,被害人可能生育過不止一次。


    “今天五點前給我準確年齡。頭部呢?什麽時候能出畫像?”王興問。


    “頭早上剛送來,麵部複原還要再等等。而且吧,這臉被毀得厲害,所以別太指望畫像。”


    王興皺起眉頭,這個信息他也是才知道。


    “臉毀過?死亡前死亡後?”


    王德坤攤攤手。


    “死亡時間比較長,這個目前難以判斷。剛才開會前我還在檢查,屍體的喉部軟骨有受到嚴重扼壓的痕跡,舌骨骨折。胯和左腳沒有明顯外傷,就看一會兒送來的軀幹部分情況了,要是也沒傷,初步可以把死亡原因暫定為機械性窒息,嗯,扼死。”


    “掐還是勒?”


    “不是勒。”


    勒是用繩子,掐的話基本就是徒手了。


    王興在案情黑板上寫上死亡原因“扼死”,在後麵加了個問號。


    “所以如果是掐死的,麵部的傷就可能是死後造成的了。同樣如果沒有凶器,那麽激情殺人的可能性就要大過預謀殺人。”王興說。


    他提高了嗓門,說:“殺人,分屍,拋屍,可能的麵部毀容。咱們要逮的這個狗崽子,他不但很殘忍,還有點兒反偵察能力。從幾個拋屍點來看,這家夥對附近是了解的。現在,咱們手裏最有價值的線索,是這個!”


    王興走到貼滿案情圖片的白板前,敲敲其中一張照片。


    那是最先發現的胯部特寫。


    他掃了眼白板上的其他照片,然後走回自己的辦案筆電前搗鼓了幾下,把一張新照片投影出來。


    並不是屍塊照片,而是原本穿在屍塊上的內褲特寫。


    這是一條深色內褲,因為浸透血液,分辨不出原本的顏色。


    王興沒有馬上說話,在場的大多是有經驗的老刑偵,自有判斷,議論聲逐漸響了起來。


    老馮也在看這條內褲。雖然不像影視作品裏腦袋裏裝了計算機的神探(如果真能這樣,倒也能彌補情感缺失的弱項了),但單純的觀察比對,是他相對擅長的方向。


    這是一條鬆散寬大的平腳內褲,鬆散不是式樣,而應是多次洗滌後麵料失去彈性的結果,甚至有一小截鬆緊帶戳出了布料。這內褲也壓根兒談不上式樣,或者說式樣非常老舊。觀察到這裏,老馮就意識到了問題,在上海這座大城市裏,三四十歲的女性還打扮得非常時髦,如果死者是這個年齡段,為什麽會穿一條通常老年女性才會穿的內褲呢?


    一條不符合死者年齡的內褲。反常往往意味著突破口。


    王興這時候開了口。


    “看出點東西了吧,這條內褲和死者的年齡碰不攏。不過我要說的不是這個,注意看。”


    王興圈了左褲腰的一處,然後翻到下一張局部放大圖。


    哪怕放大了,照片上的異樣也並非一眼可辨。


    老馮眯起眼睛,在血汙掩蓋下,內褲上原本有一些……針眼?


    “看見沒有,針腳痕跡。”王興這次沒有賣關子,“這條內褲上,曾經縫過圖案。”


    “商標?還是?”有人問。


    王興拿筆在黑板上畫了一排三個圓圈。


    “是排成一行的三個圖案,具體還在辨認。難度很大,線洗沒了,針孔也磨了。不過初步確認一點,這應該是三個字,中文字。”


    王興這話說完,幾乎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人名”。這是直覺,說“幾乎”就是排除了老馮,因為對他來說,同時想到了許多與“人名”並列的可能性,比如三個字的商標,或者對個人有意義的三字詞語,比如“勿忘我”“賺大錢”等。一件事存在千萬種可能,但偵破需要確定一個方向,這就是老馮的問題。


    事實上,哪怕遵循絕大多數人的直覺,把這三個圖案假定為人名,問題依然很多。這是不是死者的名字,這會不會是凶手的故布疑陣(死者身上留下的唯一衣物竟如此反常)等等,忽略掉這些,單單考慮表層的最大疑問已經足夠讓偵查員們頭痛——有誰會把自己的名字縫在內褲上呢?


    線索的離奇程度,往往和重要性正相關。離奇意味著背後必然有一個特殊原因,一旦破解,會極大推動案件進程。所以,王興才說,這條縫過字的內褲,是目前的最大線索。


    基本案情說完,接下來大夥開始討論。然而可供討論的東西就這麽一點兒,受害人身份不確定,死因還打著問號,屍袋附近的搜查沒發現任何有效線索,所以都是圍著分屍手法、拋屍地點、麵部毀壞和內褲在說事。


    目前為止,唯一讓偵查員們慶幸的隻有一點——三個屍袋裏的是同一個人。孤立的激情殺人案件是大夥兒共同的期待,因為從殘忍的手段和較為周密的事後處理來說,凶手具備相當的作案能力。


    老馮沒有發言,王興也沒有點他的名。那麽多年下來,老同事有什麽優點缺點,彼此心裏都有數。


    半小時後,王興收到一條短信,表情變得有點兒興奮。


    他在黑板上三個圓圈的第一個裏,填了一個字。


    “王”。


    “咱們開始的想法多半沒錯,是個名字。”他說。


    “第一個是‘王’字的可能性最大,另外,這幾個也不能完全排除。”


    他又寫了“玉”“士”“幹”“馬”。


    還好,王以外的都是罕見姓氏,老馮想。


    “最後一個字,可以確定的是草字頭,比如‘芬’。”


    王某芬,非常符合三十多歲女性的起名習慣。


    “就是中間那個字,”王興罵了句粗口,“針腳磨得太厲害,破不出來,能說的是筆畫應該挺多。”


    王興停了停,拿眼掃了一圈大家,鄭重地說:“那麽,我就這麽定方向了。”


    這是重要時刻。案子總是越早越好破,方向如果定錯了,空耗警力,再想調頭,過了黃金期不說,專案組還能不能存在都不一定。都說要限期破案,背後還有另一層意思,上海一年那麽多起惡性案件,警力有限,要是在一起案子上無限投入,那其他的案子不用破了?案子破了,專案組長未必是首功,方向定錯了導致案子破不了,大鍋肯定是組長的。


    方向就定在這條內褲上。現實不是小說,故弄玄虛的可能性其實非常小。這條內褲大概率就是受害人自己的,上麵的名字也應該就是被害人的名字。正常情況人不會把名字縫上內褲,那麽就去看什麽樣的情況下人會做這種事。


    剛才就這個問題,已經討論得比較充分了。內褲上縫名字,應是作為辨識用。也就是說,內褲的主人曾經常把褲子和別人的褲子混同起來。


    除了統一的洗衣服務,刑警們想不到第二種可能。


    某些寄宿學校、養老院、精神病院、某些療養型醫院、極少數的特殊企業。目前想得到的就是這五種。


    就這五種,範圍先圈在上海,要撲進去的警力也不得了。比如寄宿學校,統一洗衣的想必不會太多,先算二十家吧,考慮到死者年齡,要麽是近些年的教員,要麽是二十年前的學生,這麽多人裏,符合這三個字條件的,怕得至少幾百人。這幾百人現在落在天南海北,要一一去落實生存情況,有電話聯係不上的,就得去走訪,還會碰到不在上海甚至不在國內的。至於養老院和精神病院,大多數都有統一洗滌,涉及的人數更是遠遠超過寄宿學校。沒轍,現在就這點線索,隻有死磕。


    王興把人馬分了五組,養老院組和精神病院組人手多些,其他三組少些,撒了出去。


    除了老馮。


    目前發現屍袋的地點,要麽在老馮的轄區,要麽臨著他的轄區,他都熟,得完成一大堆的走訪,雖然沒人對這活抱啥指望。王興讓他抓緊,做完了進精神病院組。


    散會的時候,王興又把老馮叫住。


    “還有條線你兼一下。”王興說,“裝屍塊的垃圾袋。”


    這算是和凶手直接相關的物證,也是內褲之外僅有的。隻是和不尋常的繡字內褲相比,垃圾袋普通得乏善可陳。普通也意味著指向性弱,所以王興沒抱多大期望,此類不得不做的基礎工作,交給老馮最合適。


    第5章


    “主任,今天周六,我就是沒有加班。”


    “善斌呀,你是印刷機長,連了五年的先進個人,表率作用舉足輕重。現在任務重,張總揪我頭皮,要不我也不打這個電話費錢了。行,也沒啥事兒,就當你聽老夥計我抱怨兩句。順便呀,善斌你最近這個午休啊下班啊,怎麽說呢,挺準時的。當然也正常,你把握好任務進度調動好大夥兒勁頭就行。掛了啊,下禮拜找時間咱走兩杯。問怡諾和小立好。”


    李善斌把手機揣進兜裏,抬眼尋找一對兒女的身影。


    周圍充斥著孩子們興奮的尖叫和大笑。這兒是全上海最讓孩子向往的天堂,再乖巧的娃,隻需放進來十分鍾,就會瘋得忘了自己叫啥,以至於公共喇叭裏隔一會兒就要播一條尋人啟事。


    李善斌在“激流勇進”的碼頭上看見了李怡諾,她正把濕了半身的弟弟從船上拉起來,對著爸爸露出甜笑。女兒的個頭快趕上他了,長發嬌靨裙裾飛揚,擁擠的人群掩不住她的奪目光彩。曾經李善斌擔心過她的性格,但現在他想,也許這樣的李怡諾,才更能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四歲的弟弟李立,令他不必過於擔心。這是他的驕傲。


    李立吵著要再玩一次水,李怡諾說我們去坐木馬,李立興高采烈地答應了。


    姐弟走到李善斌身邊,李怡諾一手拉著弟弟,一手挎著李善斌的胳膊,說爸爸我們要去騎木馬,李善斌說好,爸爸我們一起去騎吧,李善斌說好,今天可以在錦江樂園玩到幾點呀,李善斌說想玩到幾點就玩到幾點,李立歡呼。


    在旋轉木馬前排隊的時候,李善斌摸了摸閨女的頭,李怡諾偏過頭看爸爸,忽然張開手用力抱了抱他。李善斌說你長大了,這麽樣讓人笑話,李怡諾朝他扮鬼臉。


    排到的時候,李立一定要一個人騎大白馬,李怡諾反要和爸爸一起。李善斌拗不過女兒,笑罵她今天不對勁。


    爸爸你才不對勁,李怡諾騎在木馬後麵,把腦袋擱在李善斌肩膀上說。


    我哪裏不對勁?


    爸爸,你知道下周我就要期末考試了吧。


    李善斌呆了呆,然後說,你什麽時候擔心過考試關心過成績了?


    李怡諾不說話了。


    要好好考,李善斌說。


    李怡諾輕輕嗯了一聲。


    李善斌一時之間不知該講什麽好。木馬轉過兩整圈,他才說,小諾啊,一會兒玩的時候你記得把弟弟看好了,我看他玩得太瘋。


    爸爸,我會守好弟弟的,你放心。李怡諾鄭重地說。


    就和你一樣,爸爸。她補充道。


    李善斌聽了這句話,一時間整個人都僵住了。小小年紀,這般心思。不過也好。


    玩了足有六個多小時,回程轉兩趟公交一趟地鐵,到家已經過了七點。吃過飯,李善斌苦笑著和老太太說,得去廠裏加班了,讓她看著孫子早點睡覺,然後又囑咐女兒溫課備考,進高中第一次學年大考,別搞得太難看了。


    他夾著包走出破屋,走出破樓。炊煙漸散晚燈初放,這麽片破落戶區裏,貧困把人間的溫暖修飾得格外豐盛。李善斌跨上自行車,從這一團暖意裏搖搖晃晃騎出來,他忽而意識到,這一趟並不是去巡遊,無需假扮浪蕩閑漢。他的車輪遂穩定下來,麵容也隨之肅然,卸下所有的人世煙火,像一塊在夜色裏沉默行進的生鐵。


    自行車從棚戶區裏穿出來,進入有路燈的街道。幾年前這裏還叫城鄉結合部,如今一塊塊地被征掉,房子成片推倒,用不了多久就會蓋出新樓,使這兒更符合“上海”的稱呼。


    十分鍾後,李善斌又騎進一條幽暗的荒路,然後在已經廢棄的鐵道口前下車推行。他沿鐵軌走到隧道橋下,把自行車停在橋洞口,往裏走去。鐵軌邊有一條供人行的道,和鐵軌一樣,已經有十年沒用了。


    在月光和黑暗交接的隧洞陰影裏,有頂彩條布扯起的矮篷。篷沒有門,側麵敞著個洞,李善斌取出手電往裏照了照,今夜也並無流浪漢在這兒寄居。他推了推眼鏡,彎腰鑽進去,把手電頭朝下掛在篷頂垂下的鉤子上。


    鍋蓋大的光圈落在地上,輕輕晃動。幾個平方大的篷裏光暗分明,李善斌坐在暗處,並不能看清周遭的細節,有一些支撐的磚塊和木條,有一些紙板和易拉罐,大致如此。他也無需看清,那些黑暗中或許會有的蛇鼠毒蟲,空氣裏腐敗騷臭的異味,甚而冥冥中遊蕩的孤魂野鬼,所有這些在荒涼的隧洞中攏作一堆,把矮篷和光明世界隔絕。他無法在能聯想到日常生活的地方進行下一步的籌劃,他得讓自己習慣黑暗,而這裏正是他需要的惡地,可以將他與一切白日的羈絆切割開。也隻有在這裏,他才能明白,才能堅定,自己必須向黑暗而行,再不回頭。


    李善斌靜坐了二十分鍾,然後才拿出本子,攤在手掌上,移入光圈。


    第六個。


    豹哥。


    三角頭,窄眼,像蛇。


    胸口文了一頭老虎,兩隻手上也有文身,可能是龍。


    字跡開始顫動,李善斌合上本子,把手穩住。這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情緒讓他微微吃驚,想到背後種種,他不可避免地再次陷入巨大的悲哀中。他看著自己伸在光圈裏的手,不禁想,這個世界,終究是和此時的窩篷一樣,隻有這麽一小圈的光明,可以始終生活在這圈光明裏的人,是多麽的幸福嗬。


    他把本子翻到後半,開始複習涉及他接下來目標的那一部分。


    沒有詳細的住址,但毫無疑問自己能找到他。重要的是言談舉止的記錄,以及生活上的細節,這些都可以反映出目標的性格。


    當然,最重要的,是記錄在上麵的罪惡。有的時候,罪惡也可以是一種工具。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騎士的獻祭(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那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那多並收藏騎士的獻祭(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