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廳沒有沙發,老馮被安排坐靠背椅,其他都是方凳圓凳。劉桂蘭讓李立去裏屋玩,李立不願意,大鬧說要爸爸回來。李怡諾蹲下來,雙手搭著弟弟的肩膀,李立便安靜下來。李怡諾說你想聽就呆在我旁邊,別說話,李立點頭。劉桂蘭在旁邊反複教育李立聽話要乖,但小男孩顯然對奶奶的念叨並不在意,卻很服帖姐姐。劉桂蘭又回過頭告訴老馮,這孩子其實很懂事,從不會惹出真正的麻煩,並且舉了兩個例子。毫無疑問,老馮對此並無興趣,他隻想趕快找個機會開口說正事。


    昨天老太太的嘴還沒這麽碎,許是受了驚嚇,今天卻是恢複常態了。老馮等了一會兒,投降似的半舉起手連連擺動,表示自己對小孩子的舉動毫不在意,然後硬生生插進一句問:


    “你們搬過來不久吧?”


    她們的確搬來不久,時間點和李揚所說一致,不過老馮這句是個前置問題,他接著想了解的,是突然搬家的內情,以及原本的住址。


    搬家是李善斌提出來的,甚至可以說是李善斌通知的。四月二十七號上午,劉桂蘭帶李立去外灘玩,中午回家的時候,李善斌已經把幾個紙箱打包好,下午一家人就搬來了這裏。李怡諾同樣也是放學才得知的消息。因為窮,家當少,搬起來倒也簡單。至於理由,則是房租太貴,要換個便宜的地方。作為全家的依靠,李善斌同樣也能做全家的主,對於如此突兀的變化,劉桂蘭非但不以為意,反倒說了一大通兒子多年來如何辛苦支撐全家,如何以有限的條件,把孩子拉扯大。再往前說到自己和丈夫怎樣響應國家號召,從大上海跑到貴州六盤水支援建設,又在那兒把李善斌養大,一代複一代,今日之艱辛如昨日重現。


    所以,僅僅隻是老馮關心的第一個內容,就折騰了半個多小時。到後來老馮都不太敢提進一步的細節問題了,一起新話頭,老太太就要把相關事情再從頭說一遍。他不得不把主要提問對象,從劉桂蘭換成了李怡諾。


    李怡諾小心翼翼坐在圓凳上,一手牽著弟弟,一手斂在膝間。今天她沒穿熱褲,清清爽爽的白t恤配七分褲,長發紮起馬尾。奶奶開口時她安靜地當個陪客,時不時摸摸李立的頭,讓他安分。


    “這個孩子……”老馮開個頭又躑躅起來。他想問李立身世,但當著孩子的麵,多少有點不妥當。如果讓老人把孩子帶開,剩下李怡諾這個高一女生,能問清楚嗎,李立出生時她還在讀小學呢。


    猶豫再三,老馮還是請劉桂蘭把李立帶進了裏屋。


    “我想單獨和李怡諾聊兩句。”他用了這個理由。


    劉桂蘭叮囑孫女好好配合,又向老馮保證李怡諾也是個好孩子,等到裏屋的門終於關上的時候,老馮一陣輕鬆。之前緩慢而低效的對話積累了太多壓力,突然釋放讓老馮產生了短暫的精神失重。也許潛意識裏想要把浪費的時間補回來,他竟脫口問出一句未經大腦的話。


    “李立媽媽是誰?”


    話說出來,老馮才意識到太直接粗暴了。


    “小立?媽媽?”李怡諾有點愣怔。


    “既然你爸媽已經離婚很久了,那李立當然就不是他們兩個生的,對吧,是同父異母的弟弟?”既然問出了口,老馮就不管不顧地繼續了下去。


    “你們不是要找我爸爸嗎?”


    “我們要通過你爸爸的朋友,或者其他和你爸爸關係親近的人,來尋找你爸爸的線索。”麵對少女的疑問,老馮稍做解釋,“所以,我們要找李立的媽媽,當然,還有你的媽媽時靈儀。”


    李怡諾微微低下頭。


    “可以告訴我嗎?這對及早找到你爸爸很重要。”老馮催促。


    李怡諾沒有馬上回答,她沉默了一會兒,直到重新把頭抬起來。


    “小立的身世,要問我爸爸才比較清楚。”她說。


    雞生蛋還是蛋生雞,老馮想。


    “那你奶奶應該知道的吧。”


    “奶奶她會和警察叔叔你多說幾句,可意思還是一個意思。有些事情要問爸爸的。”


    看見少女嘴角的那絲笑容,老馮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對劉桂蘭囉嗦的厭煩,對方十分清楚。


    “那你媽媽呢?”


    “那也要問我爸爸的。”


    遲鈍如老馮,此刻也明明白白地接收到了對方傳遞出的抗拒姿態。


    他不禁驚訝起來,重新打量麵前的女孩。


    今天是老馮第二次見到李怡諾。沒有人能忽略她的美麗,老馮也不例外,然而原本李怡諾的美,是堤畔飄柳的美,是湖中浮萍的美,弱不禁風,隨波而擺,嫩蕾初綻逢家道巨變,讓人心生憐惜。可現在,收攏了唇邊淺笑的女孩在凳上端坐,堂堂正正與他對視,作決然之姿。有所明悟的人才會這樣,決定了放棄一些東西,以守護一些東西。憐惜之美變作英颯之風,老馮想起了王興的話,這個女孩不像看上去那麽簡單。


    這種多餘的心情並不會讓老馮困擾,三秒鍾的停頓後,他開口問:“你不願意配合警方調查?”


    “願意的警察叔叔。”李怡諾把視線移開,微微垂下眼瞼,又恢複了初時的模樣。


    “那你媽媽呢?”


    “這個要問我爸爸的,警察叔叔。”


    老馮點點頭。


    “那就是不願意配合了,不過我也能理解,畢竟是你的父親。但是許多基本信息,你不說其實我們也可以查到,你的抗拒是沒有意義的。公民有配合警方查案的義務,你明白嗎?”


    “我爸爸是壞人嗎?”


    “你爸爸很可能和一件重大案件有關。”


    “那就拜托你們快一點找到他吧。如果可以證明他真的犯了罪,你們也可以用更激烈的手段來找他。作為兒女親人,其實我們也懂得大義滅親的道理,警察叔叔。”


    李怡諾重新抬起眼睛,兩泓黑瑪瑙般的瞳仁裏蕩漾著煙水霧波。


    “所以你們現在是在抓他嗎?”


    “倒還不能這樣說。”


    “如果您還不能直截了當地告訴我,我的爸爸李善斌是個嫌疑犯,是個罪大惡極的人,那麽作為他的女兒,如果我沒有能夠全力以赴地幫助您,還有所保留的話,也請您原諒。”


    少女的話讓老馮沉吟不語,李善斌有很大的殺人嫌疑,但距離“嫌犯”這個稱呼,的確還差了半步。警方現在是想要從親人那裏得到進一步信息,好把李善斌“釘死”,然而親親相隱,隻要不越底線,就無可厚非。


    他試探著問:“你……想知道你爸爸可能和什麽樣的案件有關聯嗎?”


    淚水奪眶而出。


    “不想。”


    李怡諾站起來,朝老馮深深鞠了個躬。


    她保持著這個姿勢,把老馮留在對麵沉默。直到老馮歎了口氣,站起來告辭。


    劉桂蘭和李立出來送老馮。老馮心裏想,劉桂蘭作為母親,對兒子的突然消失,並沒有特別主動地向警方提供什麽線索,這本身也說明了問題。她的囉嗦,既是天性,又是掩護。


    除了問到兩個地址,無功而返。


    李怡諾是在被問到李立的母親時,決定表明態度的,也許李立母親和李善斌的去向有關。


    “叔叔再見。”李立站在門邊禮貌地向老馮告別。


    老馮突然蹲下來,笑著問小男孩:“你媽媽叫什麽名字呀?”


    “我媽媽叫……”李立上半身忽地往前一頂,話說到一半停下來,眨了兩下眼睛,然後放聲哭嚎起來。


    老馮瞥了一眼李立背後那根快速收回去的纖細手指,站了起來。


    “今天先到這裏,我會再來拜訪。”他對眼眶中猶自含著淚水的李怡諾說。


    “好的。”李怡諾抿起嘴唇,做出十分抱歉的表情,微微欠身。


    老馮搖搖頭,說:“所以除了巧克力和開心果,你爸爸臨走一定還是留了話的,對吧。”


    他並不指望少女回答什麽,轉身離開。


    身後傳來輕輕的、顫抖的囁嚅聲。他沒聽清楚,轉過頭門已經關上了。


    李怡諾在那邊以背抵門,昨天,李善斌就站在這個位置,反手握著門把,看著她。她站在裏屋門口,離爸爸很遠很遠。她很想撲在爸爸懷裏,低下腦袋讓爸爸重重撫摩頭頂。可是她一動都不敢動,她不想進行最後的儀式,一旦做了,就代表著分別,代表著結束。這廳堂裏的幾步之遙是千山萬水,是咫尺天涯,李善斌在海的那一頭望著女兒,最後的告別梗在喉頭,他開始點頭,用力地不停地點頭,他想讓女兒知道,他是放心的,他是驕傲的,他藏起愧疚,竭盡全力地祝福。洶湧沸騰的情感托起一朵朵願望的浪花,交濺成彌漫胸口的飛沫。


    “好像啊。”


    這是李善斌留給李怡諾的最後一句話。


    李家之前租的屋子離得不遠,在一幢同樣破舊不堪的六層樓的頂層。房東接到警方電話的時候在崇明,緊急往這裏趕。她人還沒到,刑警就已經興奮了起來,因為偵查員們意識到,這間房門緊閉的601室,有相當概率是分屍現場。


    端倪出現在刑警對鄰居的調查,目前問到的鄰居都對601室曾經的李姓住家缺乏了解,這片的治安同樣不好,租金低租期短,租客們流動性強且互不交往。他們印象最深的倒是李怡諾,見過一眼的都不會忘記。501室的租客貢獻了一條線索,兩個月前樓上漏過一次水,位置在客廳靠近衛生間處,天花板上的水漬依然可見。由於上樓交涉的時候沒有敲開門,漏水也沒持續太久,就不了了之了,畢竟不是自己的房子。後來發現下水管連著幾天不暢通,水下得慢,501猜測是不是這個原因,讓樓上溢了一次水。估計是從衛生間裏滿出來的,客廳防水比衛生間差,所以從客廳漏了下去。


    漏水事件就發生在李家搬離的那一兩天,同時也重合了被害人的死亡日期。如果說單這個還不夠讓人想到什麽,那麽負責這一片的戶籍民警提供了另一條線索——“吸血老鼠”流言。這個流言一度傳得神乎其神,以至於戶籍警都做了點調查,好平複居民們的恐慌。流言的源頭來自一隻被打死的滿身是血的大老鼠,民警看過那張惡心照片,死鼠通體暗紅,皮毛沾染的血量顯然不僅僅來自它自身。另外有幾個驚恐的孩子宣稱,他們在一個傍晚看見一串血老鼠從地縫裏躥出來。戶籍警向居民保證,這些老鼠不過是在某處沾到些雞鴨血,不具備攻擊性。血鼠並未持續出現,似乎印證了戶籍警的判斷。而現在,依據血鼠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偵查員們複原了這樣一幅畫麵。


    被害人屍體在601的廁所裏被鋸開。大量的血、碎肉或許再加上一點點的骨渣順著下水道排出,並由此造成了下水道的不完全堵塞。地下的生活汙水隔離池並不密閉,老鼠們聞腥而至,在血水中飽餐一頓。而凶犯在衝洗浴室清理痕跡的時候,造成了浴室積水,這就是501浴室天花板上水漬的來源。


    有幾個偵查員在樓底下挖隔離池,想看看事隔兩個月,經過老鼠和微生物的摧殘,還能剩下些什麽東西,希望很小。剩下的人全都擠在601室門口,要不是房東在最新一通電話裏保證二十分鍾準到,他們就打算強行破門了。如果那裏麵真是分屍現場,找到痕跡的可能性很高,完美清理血跡是件高難度的技術活。王興說了,隻要在牆上找到一星半點兒血跡,他就能搞定李善斌的通緝令。


    房東是個矮胖的中年本地女性,走到六樓已經喘得像風箱。她緊張地弓起背向警察們打招呼,然後用胡蘿卜粗細的手指在一大串鑰匙裏尋找著。


    “阿是兩個小年輕闖禍了是,我就不應該租把伊拉,心太急租客挑不對啊,造孽了。”


    老馮在旁邊聽得不妙,問:“你這裏又租出去了?”


    “是啊是啊,警察同誌放心,我過來沒有和他們講,我懂道理的呀,不可以打草驚蛇的呀,我頂配合你們工作了。”


    幾個刑警麵麵相覷,剛才調查鄰居的時候,沒人提到有新租客進來,這鄰裏關係也太冷漠了。


    “什麽時候租掉的?”


    “剛剛一個禮拜不到。”


    希望新租客沒有大掃除的習慣,老馮想。


    門打開了。


    房東往裏麵瞧了一眼就哎呀驚叫起來,說怎麽給弄成這樣了啊。後麵的刑警心急火燎地把她撥開,一擁而入。


    地上散亂著幾個彩條布編織袋和兩個行李袋,胡亂地塞著衣服,窗台邊的牆角堆滿了煙頭和果核,用過的紙巾滿地都是,椅子橫七豎八還倒了一把,桌子的玻璃台麵上全是混了煙灰的斑斑汙漬,所有這些混雜在一起,發酵出的味道絕對讓人難忘。


    來的都是老刑警,見慣了各種新鮮或腐爛的屍體,對新租客糟糕的衛生習慣並不介意。相反倒還放心了一些,能把住處折騰成這副模樣的家夥,是沒那份閑工夫大掃除的,他們隻會增加痕跡而不是減少痕跡。讓刑警特別期待的是每間屋子都貼了牆紙,這種廉價材料的吸附能力很強,如果沾上了血漬,就不可能徹底搞幹淨了。


    “伊拉肯定不止兩個人,要死了,起碼四個人都不止。小癟三騙我啊,這記虧死虧死了啊,白白裝修了呀我的鈔票啊。”


    包括一隻腳已跨進臥室的老馮在內,所有刑警在這一刻都把頭轉向胖房東,一隻隻眼睛瞪得溜圓。


    “裝修?”幾個聲音同時問。


    胖房東被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是啊,剛裝修完。”


    “牆紙換過?”


    “那總歸要換的咯。”


    “衛生間呢?”


    “也全部弄過了呀,浴缸麽換成了淋浴房,瓷磚全部貼過,清清爽爽,原來那樣怎麽租出價錢呀,現在好了。”胖房東哭喪著臉說。


    幾句髒話不約而同地飆了出來。


    先前電話裏,胖房東隻知道自己要趕緊過來開門,她沒想到,出問題的不是搬過來沒幾天的新租客,而是兩個月前搬走的李善斌一家。老馮問她重新裝修之前,有沒有發現可疑血跡,尤其是衛生間,房東連連搖頭。


    “以前房間破歸破,那家人弄得很幹淨的,哪裏像這幫小赤佬。”她猶自耿耿於懷,然後一驚,問老馮:“怎麽他們在我的房子裏做壞事啦,你不好嚇我的哦,他們看起來不像的啊,都很老實的啊。”


    又是一個說李善斌老實的。


    房租每月一號收,五一黃金周房東到廈門旅遊,回來的時候,李善斌說不再續租,那時李家已經搬走十天了。退租的原因是付不起房租,隻好另找更便宜的地方。房東看他們可憐,臨時退租本應扣押金的,最後退了半個月。


    所以,李善斌對李揚所說的原房東漲租一事不實。不過李善斌身上的嫌疑已經足夠大了,既不缺這一條,多了它也依然沒辦法把李善斌釘死。說到底,現在警方手裏還是缺實打實的證據。


    負責挖地的那組最終也沒有收獲。這種滋味讓每個偵查員都很難受,李善斌這麽大的嫌疑,601室明擺著發生過可怕的事情,都這麽接近了,到頭來還是他媽的滑過去。刑警們都用不善的眼神看胖房東,就像看一個反手把球拋進自家球門的守門員。她對李善斌實在缺乏了解,重新把601室裝修一遍,就是她對此案的全部“貢獻”。


    或許還有一點點。房東說李善斌隻租了四個月,而李家前年燒了房子,所以中間他們有另外的租處。這麽頻繁搬家不常見,老馮心裏閃過荒謬的念頭,該不是每殺死一個人,就搬一次家吧。


    至於原本寄予希望的技偵,今天也通報過一次進度。據查,李善斌從逃跑開始,就沒有開過手機,所以無法定位。目前已經調取了該手機近期通話記錄,技偵人員正在一一確認通話對象,希望可以從中找到線索。


    晚上七點的時候,王興通知專案組所有人員半小時後開會。現在到了一個關鍵時刻,案件卡在古怪的節點上,有了嫌疑人,有了準分屍地點,如此強力的進展之後,居然沒有出現足夠引導偵破方向的線索,李善斌顯然是逃了,可是通緝令卻發不出來。王興要讓大家來一次大討論,看看能碰撞出什麽,定接下來幾天的偵破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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