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的生父竟然是他。


    先前薛長久說到他與時靈儀的關係時,老馮就已經有所猜測,然而此刻明明白白聽他說出來,老馮還是在心裏感慨,這世道,這人間。


    李家不易。時靈儀自不必說,精神失常、露宿拾荒、不清不楚地懷了薛長久的孩子,相比離婚前的生活,她可以說是墜入了深淵。而有這樣一個母親的李立,撫養李立的李善斌,乃至李怡諾和劉桂蘭,這家的任何一個人,往前踏出的每一步,怕都是從泥濘中拔起腿來,又複深深陷落入泥濘中吧。


    薛長久卻是體會不到李家難處的。他就活在濁世汙泥中,壓根兒不覺得這世上有輕快幹淨的地方。他死死盯著李家,待到李立出生,更吃準了時靈儀的懷孕時間。有時劉桂蘭抱著孩子在小區裏散步,他會湊近了瞧一眼,那小小的眉眼口鼻,怎麽看怎麽像是自己的種。王雪瑩又或時靈儀於他早已不重要,一輩子光棍,突然之間有了個兒子,每每念及這天賜之事,都是禁不住的狂喜,所以心心念念,就是要想法子讓李立認祖歸宗。


    薛長久也明白,以他和時靈儀不清不楚的關係,加上他的境況,要把李立帶走很不容易。


    “我也不想鬧到要打官司嘛。”他說。


    實際上,直到今天李立五歲了,薛長久都沒有通過司法途徑要回兒子的舉動,老馮猜想,除了對利用法律的不適外,一定還有其他原因。比如怕時靈儀反告他強奸,就算缺證據法院判不了,但想再爭奪撫養權就懸了。


    自個兒心裏到底轉過多少念頭,薛長久當然不會一五一十交待給老馮。他隻說,等李立長到兩歲時,實在熬不住,找上了李善斌。


    “那時候我找他講那意思,娃是我的,他家也不容易,我給五萬塊錢,娃我領走。他當然知道那不是他的種,說是我的,他好像也沒有特別吃驚,但那個人……”


    薛長久噝噝地從牙縫裏吸涼氣。


    “揍你了?”老馮理所當然地問。


    “說揍麽也不算吧,但他那模樣,嘿喲……本來是我講,他叼著煙聽,也不說話。我想好他發作的,但這事兒我實在沒辦法,憋不住了,挨他一頓打,隻要打不死我,就得說明白說清楚,看看有什麽路好走。他那根煙都沒抽完,我想我也沒說啥戳他心窩子的話呀,他就炸了。”


    “怎麽個炸法?”老馮看他心有餘悸的樣子,問。


    “他‘嗷’地吼了一嗓子。”


    “就吼了一嗓子?”老馮不理解。


    “他本來低著頭抽悶煙,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的樣子,突然衝了一步上來,揪著我這裏把我拎起來。”


    薛長久雙手反抓著自己的領口,演示當時的情形。


    “他吼的時候,煙都沒抽完,煙頭直接掉進我衣服裏了,給我肚子燙得呀,但我也沒顧得上痛。他表情太嚇人了,那一聲叫哦,裏麵那個恨呀,三江五海的恨,尋仇厲鬼才有的恨,他是拚著一身剮都要……都要咬一口我的肉的恨。”


    說完這一句,薛長久沉默下來。


    “然後呢?”


    “他放我下來,轉頭走了。我腳都軟了。走南闖北這麽些年,我也見過不少人,看他這樣子,雖然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那麽多恨,但肯定不會把兒子還給我咯。別看他平日裏老實,蔫人出豹子,惹不得的。可是我要怎麽辦啊,不甘心呐,隻好在旁邊候著,看有啥機會。等著等著,我也就有點明白了,那個時候王雪瑩遠遠瞅自家閨女,心裏是真不好過呀。”


    “你就這麽在旁邊看了幾年?他們搬家你也跟著?李善斌知道嗎?”


    “怎麽不知道?我不用挪地兒,反正再怎麽搬,李善斌還得上工,他女娃還得念書,跑不遠。我沒事就去他家附近收破爛,不說三天兩頭吧,一個月總得撞見他幾次,他當看不見我,我也不會上去找晦氣。他們家除了我娃和王雪瑩,其他人估計都知道我是怎麽回事。”


    “所以他們家遭的那兩場火,你都看著了?”


    “救火隊滅火的時候我看著了。”


    “時靈儀是怎麽死的,你也看著了?”


    薛長久被問得一激靈。


    “那我沒看著。但我見著他扔屍體了。”


    四月二十七這天,薛長久看見李家再次搬家。前兩次是因為火災不得不搬,這次卻不曉得原因。格外引起他注意的是,他沒看到時靈儀。其他鄰居不知道李家實際是五口人,薛長久自然是知道的。他一開始沒往壞裏想,覺得許是早搬一步,又或者送了精神病院,畢竟他也不是時刻盯著。心裏總歸是有狐疑,第二天就發覺不對了,一大早在街上看見了李善斌。那是上班時間,李善斌卻明顯不是往印刷公司去。薛長久跟不上李善斌的自行車,但看他的方向,心裏卻有了個猜測。他先把收舊貨的板車拉回回收站,再去了李家原本的住處,果然在樓底下瞧見了李善斌的自行車。


    “我候了會兒,不見他出來,中間吃了頓中飯,回去他那自行車還是沒動。下午我去收廢品了,心裏惦記著,五六點鍾又去看了眼,還在呢,我都疑心自己認錯了車子。我心裏想,搞不好王雪瑩沒搬,他們分開住了?我上樓貼著他家門聽,裏麵沒動靜。我就奇怪了,要是聽見他們兩個說話或者吵架,哪怕王雪瑩發毛病在裏麵翻天,這都正常,否則李善斌回一個空屋子待這麽久,為了啥?我站在門外琢磨,到底李善斌在沒在裏麵呢?越想心裏越鬧騰,索性我進去瞧一眼。”


    “你進去?”


    “我這走南闖北的,違法亂紀的活兒咱不能幹,不過一些雞零狗碎的小本事,多少會幾手。”


    這番表白擇清之詞,老馮半個字都不信。想想那可是晚飯前後,哪怕是六樓也隨時會撞見人,房間裏多半還有一個李善斌,不能悄沒聲地幾下子開鎖,他敢這麽幹?有這樣的技術,還隨身備著鐵絲之類的玩意兒,成天裏走街串巷的,嘿!


    當然,事有輕重,而且現在辦案講證據,所以老馮也不打算說什麽。他等著薛長久說出一段關鍵故事,卻見老頭兒臉色白了白,右手輕按心口,深深吸氣,這才描述起當時的情景來。


    “開了鎖,我慢慢慢慢地把門推開一丁點兒。我感覺不好,所以特別緊張。門開一條縫,我候了候,裏麵要有反應我就跑。有個奇怪動靜,吱吱嘎嘎像鋸木頭。聽這聲我不敢推門,又看不清裏麵情況,琢磨了有兩三分鍾吧,想要不要把門再推大一點,那動靜突然沒了。然後就有走路聲音。我正要跑,卻發現不是衝我來的。後來我知道,那是李善斌從廁所出來,大門開了條縫他沒注意到,真是阿彌陀佛。我聽見他在房間裏打電話,說在加班不回家吃晚飯,打完電話他走回去,聲音又響起來了,我才敢把門合上。下樓的時候,我腿肚子都在抽筋,一身的白毛汗。”


    薛長久說到這裏,額頭真出了層細汗。他抹了一把說:“這要是被發現,我就交待在那兒了。不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在幹什麽,就吃定準是見不得光的事情。我守著樓,看他什麽時候出來,一直守到半夜一點多,他拎了幾個黑塑料袋騎上車走了,我上樓,開門進去了。”


    他幹澀地咽了口口水。


    “推開門,我就看見,我就看見,空空蕩蕩啥都沒留,就幾個大黑塑料袋子放在廳裏。我都不用看,口子沒紮,血味兒滿屋子都是啊!但我還是看了,看了一個袋子,是胳膊。去廁所裏瞄一眼,鋸子還在那兒呢。我知道他一定還得回來,趕緊走了。”


    “當時怎麽沒報警?”


    “我都懵了,他真能下得去這手啊,分屍啊。我報警,萬一人沒抓到,我被他找上門怎麽辦,他都殺一個了,也不在乎再多殺我一個對吧。我是真怕,他幹出這種事情,那就是大匪啊,我老頭子可沒活夠。但是我多生了個心眼,回去騎了車出來,他扔最後兩個袋子的時候,我跟住他瞧見地方了。接下來我想啊,這麽大的案子,得發案吧,結果等不著,他扔了那麽多袋子,沒一個被發現。我覺得這樣不行,這樣他不就逍遙法外了嗎?”


    “逍遙法外”這個詞從一個坐在被審席上的人口中說出來,讓老馮覺得有點滑稽。薛長久幹過多少犯法的事兒不提,他肯定不會對法律有啥敬畏之心。


    “我琢磨了好些天,得有個保險法子,把這個案子翻上來且不顯出我。所以我才假裝釣魚,撈出袋子來報警。我想著,你們順著查下去,多半能查到他身上。這樣他被抓了,也不知道跟我有關係,對不對。”


    老馮沒有回應,在心裏把薛長久說的話過了幾遍。薛長久受到驚嚇,不敢明著報警,這話他信一半。既然懼死,冒險跟著李善斌看他拋屍的勇氣又從何而來呢,不怕被他當場發現?矛盾嗎,未必。再怎麽嚇得腿軟,也要捏到一個關鍵證據,說明薛長久也有他自己的堅持。但那絕對不是法律層麵的公平與正義。


    “隻要李善斌還在,你就拿不回孩子吧?”老馮問。


    薛長久呆了一呆。


    “時靈儀,李善斌,一個死了,一個被抓,這樣就沒人能擋著你要回孩子了。”


    李善斌殺死時靈儀,對薛長久來說簡直完美,兩個最大的阻礙全都消除了。可是薛長久許久等不到發案,熬不住要去揭蓋子。殺人分屍手段這麽殘忍,他不敢輕舉妄動,萬一被李善斌知道,反應過來他是為了爭孩子,找上門怎麽辦。李善斌顯見得是不怕死的,薛長久怕。所以他用了一個非常自然的方式曝光案子,這樣李善斌哪怕逃在外麵,也絕不會把矛頭指向他。等到李善斌被抓,再要回孩子就會容易很多。李怡諾劉桂蘭和李立既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足夠的撫養能力,哪怕讓法院判,兩害相權也隻好判給薛長久。


    老馮想到這裏,搖了搖頭,對薛長久說:“可惜,現在你要比李善斌更快蹲監獄了。”


    薛長久腮幫子抽動起來,一時啞然。


    “但你放心,我們會很快把李善斌抓捕歸案的。”


    第15章


    李怡諾取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


    劉桂蘭特意帶著李立避出去了,留李怡諾獨對老馮。


    “我想你們總要看看這類照片的吧。就先找出來了。”李怡諾說。


    老馮拿起照片,這是一張時靈儀的生活照。他想應該是,盡管照片上的時靈儀和身份證照片有著極大區別。


    照片是在外灘拍的,背景是人民英雄紀念塔。時靈儀一身淺黃色風衣,沒有扣扣子,隻以腰帶紮著,披一頭長波浪,麵向鏡頭盈盈淺笑。她眉似黛眼如漆,江風拂起發梢,春日嬌顏,便是印在一張固定的相片上,也流轉出讓人心馳的神韻。李善斌站在她身旁,許是高跟鞋的緣故,矮了時靈儀幾分。他沒戴眼鏡,穿件灰色夾克,攬著時靈儀咧嘴笑。兩個人都是二十多歲的模樣,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白一黑,實在難說是“一對璧人”。就人物風貌論,正如老鄰居白崇德所言,不甚般配。


    看李善斌緊緊抓著嬌妻唯恐有失的模樣,老馮實在難以想象,正是這同一個男人,在多年後殘忍將其殺害,並分屍拋棄。人心之叵測易變,還有過於此的嗎?


    照片左下角有拍攝時間:1995.3.11。其時正當春光明媚,萬物生發,兩個年輕人在這樣的時節,不該對未來的人生抱以最大的期待,向往著更好的生活嗎。或許,彼時他們正是這樣的呢。相片薄紙,如人生匆匆之一隙,一隙之間一紙之後,有多少讓人不忍之事?


    有了證人之後,對李善斌的a級通緝令在今天淩晨就發出了。老馮今天來,除了希望得到抓捕李善斌的線索,也想探究這不忍之事,是如何發生的。照片上春光中的兩人,怎樣一步一步,走到了生死兩分的最後時刻。


    “這是我能找到的她最近的照片了。我媽回來以後,就沒再拍過照片。”


    老馮放下照片,開口卻說了另一件事。


    “一般情況,薛長久,”


    他忽地又停下來,瞧了瞧低眉垂目的李怡諾,問,“你知道這個名字吧?”


    “我知道你說的是誰。”李怡諾答,連眉梢都未曾動一動。


    “以我的經驗他會判個四五年。你傷在頭頂,臉沒事,聽覺神經沒傷的話,聽力也會恢複,所以法醫鑒定不到重傷的。他減個刑三年多也就出來了,如果你指望他會在牢裏呆上個小十年,不太可能。”


    “足夠了。”李怡諾說。


    老馮倒是一愣。他說這話,沒料到李怡諾會應和,他以為李怡諾肯定會裝傻,否認薛長久此番是入了她彀中。


    “我十六歲,今天我都不怕他,再過個三四年,還會拿他那樣一個從牢裏出來的糟老頭子沒辦法嗎?”


    說這一句話時,李怡諾微微低著頭,語氣平緩麵目恭肅,連眼皮都不曾抬一抬。但不知怎的,老馮卻生出了一種錯覺,恍惚間仿佛看到對麵的少女挑眼拿他一瞧,如陽光下平靜湖麵的微波忽地折射到某個角度,有璀璨灩光一閃而過。


    這樣的少女,真是讓人……一時之間,老馮卻不知道該怎樣評價。甫一見麵,先是直接拿了時靈儀的照片給他,再是對薛長久之事毫不諱言,顯然一夜過後,她已對形勢有所判斷,接下來關於案情的詢問,不會有太大難度了。原本準備的許多說服話語,自然也不必擺出來。這樣一個人,說不怕幾年後出獄的薛長久,老馮信。李立在李家養大,也必然更傾向李怡諾,而非親生父親薛長久。以弱柳般的窈窕身姿,行昨天那番淩厲舉動,在十六歲的年紀,心智決斷樣樣不缺,換了其他人或許不是歎服就是畏懼,可老馮卻隱隱約約,生出了些許柔軟的憐惜。


    她十六歲,沒有了母親,也快要沒有了父親。


    “你和弟弟的感情很好啊。”老馮說。


    “是我弟弟啊。”李怡諾回答。


    莫說同母異父的姐弟,就是血緣更近一步,能做到這樣的,真有很多嗎?


    “有你這樣的姐姐,是李立的福氣。但真想照顧好他,光憑著昨天的事情,也是不夠的。”老馮這樣說著,卻心虛起來。自己對女兒又如何?


    “嗯。”李怡諾應了一聲。


    短暫的冷場,最終還是李怡諾抿了抿嘴,把視線從桌麵移到了對麵的老馮臉上。


    “您今天來,想問我爸,還是我媽?”


    老馮沒來由地鬆了口氣,然後又覺得不對,因為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可也一點都不會輕鬆。


    “薛長久目擊了你……李善斌深夜丟棄時靈儀的屍體。所以現在,‘六一三’案的頭號嫌疑人就是你爸。”老馮一度試圖在這句話裏不要出現“你爸”“你媽”這樣的指稱,但還是沒能做到。


    僅此一句話,殘酷的圖景已拉開在這位女兒麵前。


    李怡諾卻隻是說一句“是這樣啊”,老馮甚至判斷不出她的語氣,是疑問,是驚訝,還是陳述。


    “對李善斌的通緝令已經下發了。我今天來,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幫助。和這個案件相關的信息,需要你說清楚。”


    “我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裏。他畢竟是一個父親,這樣的時候,沒做什麽讓我為難的事情。他離開得很幹脆。”


    “一個父親。”老馮點點頭,“但他同時也是一個丈夫。”


    “不,他不是。他們沒複婚!”李怡諾脖子一梗,臉上掠過一抹潮紅。


    老馮注意到了女孩突然激動起來的情緒。


    “好吧,那麽,先說說你母親。對她的被害,你好像並不太意外,也並不很傷心。”


    李怡諾平靜下來。


    “那天下午,爸爸在校門口等著我放學,說搬家了。他直接把我領到新的住處,說原來的地方漲房租了,而我媽媽……他找到一家願意收治的精神病院,已經送進去了。奶奶和李立早在了,東西大多數也搬過去了,傍晚爸爸又跑了一次,把剩下的東西搬好了。我們確實也沒有多少家當。”


    “這是哪一天?”


    “四月二十七。”


    “這麽倉促,你真的沒有懷疑過什麽嗎?具體送到什麽精神病院,你沒想過去探望嗎?”老馮盯著追問,李怡諾這樣不緊不慢的語調,真是讓他難受極了。


    “那天早上,我爸讓奶奶帶著小立去城隍廟玩。我猜她們回來的時候,爸爸也說了類似的理由吧。我爸借了公司的車搬東西,和李叔兩個人搬好的,沒讓我們幫忙。”


    “李叔是李揚?”老馮插問了一句。


    李怡諾點頭。


    “現在真要想起來,媽媽那時候應該還在家裏吧。在床底下吧,也沒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了。我媽去了哪個醫院,我沒問過,奶奶也沒問過。你一定很奇怪吧,我們不問。你肯定在想,是不是我們和爸爸一起,殺害了媽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騎士的獻祭(出書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那多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那多並收藏騎士的獻祭(出書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