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馮咬著槽牙,人中拉得老長,上唇不受控製地輕輕顫抖,他凝望著李善斌。


    從剛開始接觸這個案子到現在,他在心裏構建出這個人的形象,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再重建,他有太多想問,為此設想過許多次,當他抓到他,麵麵相對的時候,會是什麽情形。那個男人會說什麽,是否沉默以對,他的眼神、他的悲傷、他的笑容……那張隱在李怡諾背後彼此交疊的麵孔。還有,關於時靈儀,他不甘嗎,他遺憾嗎……


    老馮沒想到,最終彼此是這樣相會的。


    如斯一生。


    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挪不開步子,也移不開目光。心裏潮起潮落間,那些名為情感的微小泡沫,不停地幻滅,又不停地生長。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直到趙隊走過來叫他。醒覺的時候,他意識到趙雷就站在身旁,也和他一樣,愣怔怔地出著神。


    老馮翻出皮夾,數出一千塊錢給趙隊。


    “屍檢完,麻煩找個最好的師傅,幫他複原一下。”


    趙隊很詫異。


    “多半是他女兒來認屍,別讓她看到現在這副樣子。”


    第22章


    還剩最後一顆的時候,李怡諾轉過身,把李立抱到凳子上。


    “拿著它。”李怡諾把長釘交到李立的手上,扶住他的手,把長釘對正了位置。


    李立今天還沒有哭,但他現在有些明白過來了,靠在姐姐懷裏,身體開始輕輕顫抖,然後一下子嘶聲大哭。


    “拿起榔頭。小立,你幫姐姐這一下,好嗎?”李怡諾摟著他,在他耳邊輕輕說。


    “好的,好的,”李立一個勁地點頭,“姐姐,你是累了嗎,我來吧,我行的!”


    他奮力地搖搖晃晃地拿起榔頭,李怡諾握上他的手,緊緊包住,幫他把榔頭舉高。


    咚,咚,咚。


    釘棺完成。


    爸爸再見。她說出這句話,拚命張大眼睛,不讓淚水落在棺蓋上。她看到的不是棺蓋,而是裏麵的那一團由層層疊疊玫瑰花瓣堆疊起來的紅雲。滿堂的紅玫瑰還遠沒有被摘盡,它們環繞著棺木,環繞著李怡諾。爸爸不能被寒冷孤寂的白色送走,必須是紅色,是太陽的顏色,是火焰的顏色,是熊熊燃燒的顏色。


    我會配得上的,爸爸。她握著弟弟的手想著。


    老馮終於走了上去。


    “節哀。”他說。


    然後他掏出一疊白信封遞給李怡諾。


    “我們專案組所有同事托我轉的。”


    “謝謝。”李怡諾收下。


    老馮想了想,還是決定把話說出來。


    “本來,我想在信封裏放一千零一塊的,很多同事也想多放。但是,我們專案組組長說了,他就給一塊錢,然後他一個一個地問組裏的同事,要不要都放一塊錢。所有人都同意了。所以,這裏麵是十七塊錢。這算是我們專案組解散前開的最後一個小會。”


    他深深看了李怡諾一眼。


    “這裏麵的意思,我隻能說到這裏,你明白嗎?”


    李怡諾拉著李立,給老馮深深鞠了一個躬。


    第23章


    馮小瑤緊緊抱著大熊,熊頭上哭濕了一片。


    “不公平,爸爸,這不公平。他真的就這樣死了嗎?”


    她充滿期待地來聽爸爸如何立下他人生中第一個二等功,做足了心理準備來麵對一宗血腥殘酷的犯罪,然而李善斌從防線的另一側走了過來,輕易就把她擊潰了。


    “是啊,他就這樣死了。可是如果他不死,判下來不是死緩就是無期,跑不了的。他畢竟殺了一個人。”老馮說。


    “對他來說,用死換來仇人伏法,也算是沒有遺憾了吧。你前麵說,他是故意泄露手機號好讓你們找過去的,所以死在孫九刀的手上,是他之前就想好的咯,光憑那個字據,不夠孫九刀定罪?”崔影說。


    “那個字據最後也沒有找到,他身上帶的是一個複印件。”


    老馮露出了一個奇怪的表情,然後搖了搖頭。


    “我想,他是沒有遺憾了。”


    崔影太了解老馮了,見他這副模樣,便問:“這裏麵還有內情?”


    “我後來又細問了王海波,那天晚上他和李善斌通電話,李善斌讓他把手機號告訴我們,更像是臨時起意。”


    “他不是要借你們來報仇嗎?還是說他原來有其他的報仇辦法?”


    “報仇嗬。”老馮眯起了眼睛,再次慢慢地搖了搖頭。


    “很多次,我琢磨李善斌這個人。所有和他接觸過的人,都說這是一個好人。做一個好人,說起來簡單,其實不容易,你得有善念。你說他愛時靈儀嗎,當年肯定是愛的,但是那麽多年過去了,再重逢的時候,把她領回家去,還是因為愛嗎?特別是,他把李立當成自己的孩子在養啊,這是善。他最後沒有把時靈儀趕回街上,做出了那樣的事情,是因為不忍心吧,這也是善。有強烈的愛,才會有強烈的恨,但是善呢,善叫他解脫一個人,善還會叫他去複仇嗎?我想來想去,覺得心裏這個扣子,扣不上。”


    “可不為了報仇,他是為了什麽?”


    “是啊,他為了什麽?當時有同事提出疑問,說以李善斌這樣的性格,警察既然找到了他,他不該逃跑的。那時候我們都以為,他是為了報仇。我問自己,如果我是李善斌呢?我把自己完完全全地想成他,我殺了人,我跑不掉的,這種情況下,我心裏想的是什麽呢,放不下的是什麽呢,有什麽事情是我非做不可,在做完之前絕對絕對不能被警察抓到的呢?然後我就明白了。”


    老馮說著的時候,眼眶微微濕潤起來。


    “我的兩個孩子,他們太小了,家裏除了債什麽都沒有,以後他們怎麽辦啊。我一個父親,就這麽扔下他們走了嗎?我一定一定,要為他們做些什麽的!”


    崔影張大了嘴,她似乎知道老馮在說什麽,又沒完全想清楚,然而她心底裏最柔軟的一處,被猛地錘了一下。


    “孫洋交待說,李善斌從他家裏拿走了現金三十多萬,外加兩公斤的金條。比起一千萬,這隻是個很小的數字,孫洋當時讓李善斌拿了,是想著隔天連本帶利收回來。孫洋這種人,如果自己豁出去要幹這麽一票,區區幾十萬當然滿足不了,以己度人,他覺得李善斌的胃口也一定很大,要一千萬不奇怪。可他不知道,對李善斌來說,這幾十萬已經足夠多了。這個錢和金條包括字據,李善斌沒有帶在身上,也不在酒店房間裏,我們到最後都沒有找到。”


    “你的意思是……”


    “我也不知道。”


    老馮這樣說著,卻想起了追悼會上滿堂的玫瑰花。


    他第一次在這種場合見到如此多的玫瑰,一千朵,兩千朵,還是三千朵?他清楚地感受到了其間蘊藏的熾烈情感,那是在凋零前一瞬間的燦爛盛放,那是燃盡一切的光芒萬丈,那是孩子對於父親的,也是父親對於孩子的。要是便宜的絹花,那種人造之物不論染上怎樣的紅色,都無法寄托這般心意吧。所以,如果能夠拿得出這樣一筆給真花的錢,也的確是值得的花銷呀。


    分別的時候,夜色已降臨。


    馮小瑤抱著大熊對老馮說:“爸爸,我喜歡它呢,它好軟。”


    老馮止不住地笑。


    “而且,”她摸摸還沒完全幹的熊腦袋,“它現在有我的味道了呢。”


    大概是這輩子的頭一次,老馮腦中忽有靈光閃過。


    他想起了葬禮的時候,儀式進行到最後,主持者對家屬說,如果有什麽物品要一起燒掉,現在可以放進棺木了。李怡諾便取出一把剪刀,當場把長發剪下一截,雙手捧著,輕輕置於爸爸的耳畔。


    更早些,在深圳,他向李怡諾移交李善斌的遺物。其中有件很奇怪的東西——一瓶幾乎沒用過的洗發香波。那個時候,李怡諾還沒明白。她說,隻有自己才會奢侈地用潘婷洗頭,包括爸爸在內的全家其他人,從來用的都是更便宜的蜂花牌。


    李怡諾是什麽時候明白的呢,那一刻,她在手上擠出洗發液,伸到鼻前深深地吸一口氣……她嗅到的,反而是爸爸的氣息吧。


    目送中,母女漸漸走遠。馮小瑤抱著熊走在媽媽身邊,大熊的兩隻爪子搭在她肩上,腦袋更高出一大截來。黑黢黢的光影間,倒像是肩膀上坐了一個孩子。


    感謝我的太太趙若虹在本書寫作中提供的幫助。


    小記


    正如開篇所說,這個案子有一個真實的原型。


    告訴我這個案子的朋友萬安兄已經在警界二十年。有什麽對你來說非常特殊的案子嗎,那天我問他。他想了一會兒,開始說這個故事。


    這是他所知僅有的一宗不是因為惡而殺人的案件。


    如果李善斌可以狠下心,把前妻重新推回大街上做拾荒者,那麽他就不會成為凶手了。一個人無法為自己所作所為負責,卻令得身畔人來執刀。到底是什麽讓他做出了最終選擇,深切的愛又或是純粹的善?萬安兄不曉得,我也不曉得。總之應該是一種正麵的東西吧,然後,結出悲涼的果。


    在寫作時,我不得不去揣摩李善斌分屍時的心情。為了不暴露,為了保留親自撫養孩子的一線希望,他不得不如此處理屍體。那該多麽痛苦呀。我盡我所能地想象了,寫那段時我屢次停下來深呼吸,血液湧上腦袋,往雙眼和鼻腔裏擠,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咧著嘴呈現出不知所謂的奇怪表情……可是,我有體會到真實情況的十分之一嗎?


    此外,真實案件中,反倒有一些過於巧合的事情,我在小說中改掉了,因為會讓人覺得“不真實”。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如此。


    感謝萬安兄,提供了如此珍貴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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