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韓女?還是……泰和?


    譚音的呼吸驟然停了,手心裏一陣陣發汗,心中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難道是泰和出事了?


    當日通過天牙台下界,她與韓女有過約定,非到萬不得已,不得隨意在凡間使用神格,這也是神界的至高鐵律,縱然如今諸神早已消散,可也是她們必須遵守的。


    天光傾瀉,白紗般籠罩著隱山,微微蕩漾,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那炫目的白色光芒發生細微的變動,漸漸地從炫目的白色變作晚霞一般的淡紅,豔麗無匹,瑩瑩絮絮的光點花瓣一般緩緩落下,仙妖們情不自禁發出讚歎聲。


    在天頂,一團最濃烈的淡紅光芒水墨般緩緩暈開,絲絲縷縷,幻化出一個女子的輪廓,譚音倒抽一口涼氣,周圍無數人在驚歎,在狂喜地嚎叫,她什麽都沒聽見,她的整付心神都被那個巨大而模糊的人影吸引了去。


    女子輪廓漸漸變得清晰,長裙與發髻都十分古樸,衣袂如水波般搖曳,漫天霞光鋪開,帶著無上的莊嚴與天威——上古時代便已消失的天神,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時候,忽然現身了。


    她緩緩睜開眼,黑寶石一般的眸子——譚音渾身僵硬地看著這出現在凡間的神格,無聲地喚出她的名字:韓女。


    天光開闔,居然是韓女在天牙台放出神格,她不要命了嗎?


    難道,泰和真的出事了?!


    譚音雙眼清光漸盛,她必須立即趕回天牙台,泰和失去左手,陷入神力衰竭的無限沉睡中,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像其他神君那樣化作金光隕落。


    她以手抵額,立時便要放出神識,就在這個瞬間,耳邊忽然掠過一道淒厲的風聲,她微微一怔,眼睜睜看著兩道巨大的黑色長鞭劃破長空,閃電般將她身前的大僧侶從坐騎背上一扯而下。


    *


    大僧侶不是第一次見到天光,這清冷的光輝,他的少年時期曾在癸煊台上見過。


    世間傳聞見到天光開闔可以心想事成,就連許多仙人都相信這個傳聞,可他知道那不是,那是天神的光輝。雖然三個甲子以來他見過許多次天光,但從沒有一次像這次,天神會這樣出現在他眼前,而且比少年時期的那驚鴻一瞥更加清楚。


    他整個靈魂都被那雙黑寶石般的眼睛吸引過去,心中覺得熟悉,可又覺得那麽陌生。是她?不是她?記憶裏的那雙眼眸似乎是不一樣的,應當更…更…更怎樣他也說不清。天神之眼,令他敬畏臣服,心底卻沒有那燃燒靈魂般的痛苦與迷惘。


    他記得癸煊台上的眼睛,雖然隻有短短一瞬,那雙眼睛裏除了清冷,應當還有些別的東西,正是那些微妙的蘊涵,令他神為之奪,食不知味,寢不安眠地渡過許多年。


    大僧侶緩緩閉上眼,記憶裏的雙眸與天穹中那雙眼睛重疊在一處,他心裏有終於重見天神的至上喜悅,還有一種茫然的失望,澀澀然,仿佛天地之間又隻剩他一個人,對著遙不可及的月亮發愣。


    耳畔驟然響起的銳利風聲令他警覺,緊跟著身體被兩道長鞭捆住,無法抗拒的巨力拉扯,他被狠狠從極樂鳥背上拽下。


    是戰鬼一族?居然在天神現身的時候下手,好大的膽子。


    大僧侶撕開左手的黑絲手套,一把握住長鞭,紅光吞吐,兩根長鞭眨眼便開始結冰,巨力拉扯下,寒冰承受不住,轟然碎裂。他被捆住的身體終於得到自由,化作一道金光,輕飄飄落在地上。


    沒有人發現這異常的動靜,就算發現了也不會在意,天神現世這種神跡不知有多少千年沒出現了,就算世間資格最老的仙人,也對上古那場大戰不甚了解。最後一次大戰如同一個巨大斷層,隔開了兩個時代,沒有任何交集。如今天神再現,誰還會管那些仙家之間的怨仇?


    大僧侶望著對麵不遠處兩隻戰鬼,冷笑道:“天神現世,你們戰鬼族不也曾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居然敢在這裏動手。”


    兩隻戰鬼沒有回答,他們忽然雙雙跪下,向天穹中天神的虛幻巨像叩首三次,緊跟著解下腰間短刀,竟然再度攻上。


    大僧侶心中惱怒,左手緩緩揚起,紅光吞吐,手臂與指尖那層暗紅色的斑紋驟然亮起,像是活了一樣開始緩緩流動。這一招殺傷力太大,這裏又諸多仙妖,如果傷了其他人,等於自找麻煩。


    他眼見一隻戰鬼向自己撲來,當即化作金光想要離開這漫山遍野的仙妖,誰知左手突然一緊,那個不知死活的戰鬼居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


    大僧侶立即發力,誰知左手被那隻戰鬼抓住後,不知套了什麽東西,紅光竟瞬間熄滅了,他大駭之下顧不得細看,金光一閃直竄到十幾丈遠,這才發覺自己的左手上被套了一層黑灰色的晶體,晶體覆蓋手腕,正以一種緩慢的速度向上蔓延。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的左手戰無不勝,但由於太過凶惡,所以隻有以黑絲手套覆蓋住,手套的材質以不在五行之內的龍皮所製,糅合龍蠶所吐的絲,恰好可以擋住左手的威力。而此刻吞噬他左手的黑灰晶體竟不知是什麽東西,不但無法發力,他的整個左胳膊都發麻,漸漸失去知覺。


    那個不知死活用晶體套他左手的戰鬼雙臂也已開始結冰,他冷笑地看著大僧侶用力剝離左手的晶體,卻一絲也不能撼動。


    “毛皮畜牲!”戰鬼嘶聲冷笑,“你不過是竊取天神之物的螻蟻!”


    一言未畢,他胳膊上的冰飛速蔓延,瞬間將他整個人吞噬包裹。


    大僧侶從未遭遇過這等奇事,此時他左手被封,兩隻戰鬼也死了一隻,他不欲戀戰,金光一閃,便要逃開,第二隻戰鬼早已鬼魅般撲到他麵前,手中短刀對準他的左手一揮而下——他們的目標是左手?!大僧侶又驚又奇又是駭然,然而此時他躲避不及,眼看左手要被一刀切斷,頭頂突然有一物被飛快擲下,擋在他左臂上,戰鬼一刀斬在其上,發出“撲”一聲悶響,聽聲音像是砍進了木頭裏。


    大僧侶不等戰鬼反應過來,金光閃爍,退了十幾步,這才發覺方才救了他的,居然是一截金絲楠木,那丫頭救了他?!他目瞪口呆地看著譚音從機關鳥背上跳下,擋在他身前。


    譚音低頭看了看他左手上的黑灰晶體,微微皺眉。


    “……喂,你傻了?”大僧侶一把扯住她的袖子,“給我走!別呆在這礙事!”


    她肯定是眼睛被屎糊了,難道看不出對麵那是個戰鬼嗎?她是小丫頭也好,來曆奇特的鬼魂也好,人家一巴掌就能把她拍爛。


    譚音搖搖頭,正要說話,對麵的戰鬼又一次襲來。這精於戰鬥的部族,在戰鬥中無論對象是誰,也無論對象有幾個,永遠不會退縮。


    刀光一閃而過,“撲”又是一聲,大僧侶傻眼地看著譚音手裏拿著截木頭棍子,不知道又是什麽珍貴的木材,戰鬼的短刀也劈不斷,被她拿著擋住了第二刀。


    大僧侶見她滿臉嚴肅,好像真要上沙場那種煞有其事的樣子,不知道怎麽就想笑,左手被莫名晶體封住的驚駭也暫時不知去了哪裏。他低聲問:“喂,你這是在保護我?”


    譚音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截一人高的木材,重重砸在身前,眼中清光大盛,掌心在木材上一拂而過,那截木材瞬間被流水般的清光切割,眨眼之間就切割出一個機關人,譚音將手裏的木棍放在它手裏,它哢嚓哢嚓地活動活動手腳,顫巍巍地朝那個戰鬼迎上去了。


    “嗯,我保護你。”她淡道。


    她不是傻瓜,天光開闔、韓女神格現身、戰鬼與有狐一族的恩怨突然變成了封印搶奪左手,隻能說明一件事:韓女等不及了。


    一定是泰和出事了,否則韓女不會這樣。


    她心焦似火,可現在還不能走,她不能讓泰和的手被人搶走。


    那個瞬間被清光切割出的機關人動作笨拙,明顯根本不會打架,可卻又跟猴子一樣靈活,手腳怪異地劃來劃去,也不知怎麽的就將戰鬼一次次犀利的攻擊給擋了下來,戰鬼無論怎麽猛攻,也無法突破它的阻擋。


    “走。”譚音扶著大僧侶的胳膊,將他送上極樂鳥背。


    天穹中的天神虛像忽然動了一下,朱唇微啟,天地間所有仙妖都聽見她緩緩吐出兩個字:“無雙。”


    譚音渾身一震,韓女在叫她!叫她的名號!


    她是無雙,以無雙天下的工匠手藝被賜予神格,天神贈名號:無雙神女。


    作者有話要說:to慕斯:不是我不回複評論,上次回複了兩個,結果昨天晚上又沒法回複評論了,黑色的小菊花一直在轉……我討厭這黑色的小菊花。。


    ☆、17


    十六章


    身後的戰鬼發出淒厲的嚎叫,短刀染上血一般的色澤,那笨拙的機關人為他瞬間切成碎片,拚命的戰鬼動作快得幾乎看不清,幾下兔起鶻落,閃電般落在譚音身邊,高舉手中短刀——這一刀劈下,隻怕她整個人就要碎了。


    譚音隻覺整個人被大力一拽,她原本就心神不寧,一時不查,竟狠狠摔在地上,耳後淒厲的風聲響起,她垂在肩上的一綹長發被利風生生切斷。


    後背被滾燙的液體染濕了,濃鬱的香氣霎時飄散開。譚音像被雷劈了一樣跳起來,是血!大僧侶被戰鬼劈中了!


    她急急轉身,卻見周身丈許範圍有一層淺淺的金光蕩漾——是有狐一族的結界?大僧侶擋在她身前,雙手合十,兩眼緊閉,嘴唇翕動,不知在默念什麽。


    戰鬼的短刀狂風暴雨般劈在結界上,每劈一下,金光就淡一些。結界可以擋住他的短刀,卻擋不住刀劈出的狂肆利風,大僧侶胸前被劈出許多血口,鮮血一滴滴落在地上,香氣濃鬱至極。


    這樣下去他會死。


    譚音伸手入乾坤袋,摸索到最後一根金絲楠木,正要取出來,大僧侶突然一腳狠狠踩上她腳背,她疼得手一滑,金絲楠木又掉回乾坤袋裏了。


    “唉,你這個累贅!”他大聲歎氣,十分嫌棄,“男人打架,女人摻和什麽!乖乖後麵呆著!”


    他合攏的雙手忽然緩緩張開,一團濃烈的金光盤桓在掌心,翻滾流動,像一顆小小的金色心髒。


    “當”一聲巨響,結界終於為戰鬼劈碎,大僧侶掌心中的金光輕盈地飛了出去,瞬間炸開,金屑像長了眼睛一樣團團籠罩戰鬼,他慨然不懼,手中短刀舞得好似一團翩躚蝴蝶,然而刀風卻劈不開這濃鬱的金屑,它們漸漸縮小收攏,將他裹成一團金色人影。


    “走!發什麽呆!”


    大僧侶一隻手將譚音的後領子一拽,硬生生把她拋上極樂鳥背,他雙手合十,念一聲:“長!”


    包裹住戰鬼的金色碎屑突然化作千萬根細長的尖刺,硬生生將那個戰鬼穿透。


    大僧侶又念一聲:“爆!”


    金色的尖刺劇烈地爆炸開,那隻戰鬼連痛呼的時間都沒有便成了碎片。


    大僧侶長出一口氣,渾身是血地回頭看看譚音,突然笑了笑,語帶詼諧:“我還是挺厲害的吧?”


    一語未完,他再也撐不住,雙腳一軟便要摔下去。


    譚音趕緊把他撈起來,吹了聲口哨,極樂鳥為滿地血液中散發出的濃鬱香氣刺激得十分狂躁,原地轉了好幾圈才拍著翅膀飛高。


    “你……你這個累贅……”大僧侶還在埋怨,腦袋靠在她肩上,忽然抬手撩了一下她的頭發,聲音低微:“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歡我?”


    譚音沒有說話,他也沒有聽到她的回答,傷勢太重,他很快就暈死過去。


    天穹中的天神虛像還在呼喚:“無雙,無雙……”


    譚音緊緊握住裙角,將韓女的呼喊丟在了身後。


    *


    包裹住大僧侶左手的晶體是神水晶,神界至寶之一,可以封住神力。不過戰鬼用的並不是最純淨的神水晶,所以顏色呈黑灰。


    譚音捧著大僧侶的左手,輕輕觸摸。


    神水晶平時是一團粘稠晶瑩的液體,一旦接觸到神力,便自動貼合包裹,變成最堅硬的晶體,無論什麽利器也不能將之破開。曾經的大戰,她用神水晶為泰和做過盔甲,那具神水晶的盔甲,伴隨著他打了無數勝仗。


    不過眼下最緊要的並不是這不知從何處來的神水晶,而是大僧侶胸前的傷口,雖然有狐一族的結界保護他沒有受到什麽致命傷,但他胸前還是縱橫交錯,為刀風劃出無數道又深又長的血口。


    仙人並沒有那麽容易死,可為戰鬼所傷又是另一回事,刀風劃開的傷口恢複得極其緩慢,戰鬼帶來的傷像毒藥一樣,侵蝕他的血肉,令他流血不止。


    譚音擰幹一塊幹淨的帕子,替他擦了擦身上的血跡,但傷口不能愈合,帕子很快為血浸透,血反而越擦越多,血液中揮發出的香氣簡直令人頭暈。


    這樣下去不行,他很可能在今夜死去。


    譚音摞起袖子,雙眼清光湧動,事到如今,她必須用神力替他修補身體了。


    可是……心底突然響起一個淡漠的聲音:你來到凡間,找到這個人,不就是為了等他死去嗎?


    譚音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去,她低頭,靜靜看著大僧侶昏睡的蒼白的臉。


    泰和的左手在他身上,那隻為魔魅斬斷的左手隕落凡間後,幾經輾轉輪回,已經成為有狐族的聖物,融入血脈,有了自己的命數。而眼前的這個人,不過是好運繼承到了而已。她身為天神,心態高傲地等待他的自然死亡,然後取得泰和的左手。


    是的,泰和還在等著,他失去左手,神力衰竭,被封在神水晶裏,倘若不快些,他隻怕會像其他神君那樣隕落消散,那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局麵。


    到後來,她無論做什麽,泰和都看不慣,不喜歡,現在他睡著了,她終於可以真正為他做一件事,她一個人等了五千年,等的就是這一刻。


    譚音閉上眼,不去看大僧侶身上猙獰的傷口。不管這件事是不是有韓女的摻和,最終的目的還是達到了,她要等著這個人慢慢死去,然後取下他的左手。


    心底的聲音又淡然響起:你本就不該保護他,人反正不是你殺的,不用擔心神格隕落,就這樣安安靜靜等著取他的左手,不好麽?


    可是她還是保護了,完全是潛意識的一種直覺行為,當利刃劈向他的時候,她想也沒想就把他護在身後。


    不對,她應當隻是不想看到那隻左手被砍下來。曾經有神君也發生同樣的事,一隻手隕落凡間,自己神力衰竭。那位神君親自下界尋找,最終找到了那隻手的新主人,當場將那隻手取下接回自己身上,可他的下場卻並不是恢複神力,而是在手接回去的那個瞬間更快地化成金光隕落消散,那是他擾亂命數的結果。


    她不能讓泰和也遭遇同樣的事情,她下界找到左手的新主人,是為了等他自然死亡,然後用最順應天數的方法將手還給泰和。


    所以,現在大僧侶要死了,她要等的就是這個,她應當高興才對。


    譚音心煩意亂地站起來,她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對,可是又不願去深想,她不能繼續待在這裏,血液中散發出的香氣讓她頭痛欲裂,她要出去等著,出去不用看著他在自己麵前死去。


    袖子突然被人輕輕拉住,譚音如同驚弓之鳥,整個身體都繃緊了,駭然低頭,大僧侶不知何時醒了,兩隻漆黑的眸子靜靜看著她。


    “……去哪兒?”他聲音很虛弱,好像隨時要斷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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