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天天日更的我真是太勤勞了……


    ☆、32


    三十一章


    五千年前大戰結束後,隨著諸位源生天神的消散,第一位神君的隕落引起了神界的大恐慌。隨後接二連三,無數神君神女跟著隕滅,先是身體的一部分變作了透明的,短則數月,長則數百上千年,神之軀盡數化作空白之後,天神便再也不複存在,魂飛魄散,不入輪回。


    那時候,她也像其他神君一樣,怕某天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一部分變成透明的光屑。


    泰和陷入沉睡後,某天,韓女的雙足變成了透明的,譚音替她用神水晶封住雙足時,她似乎並不太恐懼,不像其他神君那樣痛苦最後變成麻木,她甚至在笑,眼神微妙,笑容奇特:“……這一天終於來了。”


    譚音心中難過:“韓女,你不要怕,我會盡力替你保住身體。”


    韓女摸了摸她的腦袋,笑歎:“我一點也不怕,我隻是在想……終於開始了。”


    “什麽開始了?”


    “我的劫數。”


    “……劫數?”她不懂。


    韓女看著她,忽然歎了一口氣,眼神裏帶著羨慕,還有一些很深邃的意味莫名的東西。


    “你的劫數什麽時候開始呢,無雙?腦子裏真的隻有做東西?”


    她還是不懂,韓女再也沒解釋過,直到今天。


    而她的劫數終於到了。


    不知過了多久,譚音長長吐出一口氣,神識猛然轉身出了木屋,茫然四顧,周圍荒煙蔓草,殘雪飄搖,杳無人煙。


    天下之大,她竟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她也要隕滅了,像那些消散的神君神女一樣,魂飛魄散,再也不存於這個天地間。


    她忽然感到一陣極致的不舍與悲涼,眼前一切景物仿佛瞬間消失,她眼底一片空白。


    現在要去哪兒?她還有多少想要做的事?多少沒有完成的心願?譚音覺得腦袋裏昏昏沉沉,這空曠又繁華、可恨卻又無比可愛的世界,日升月落、春風秋夜、白雪紅蓮……她將再也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要去哪裏,漫無目的地放任神識亂飄,不知飄了多久,似是來到一處農莊,天快要黑了,天邊深紅濃黑相互交織,一對農家少年男女在田埂邊,在霞光裏互相追逐嬉戲。


    譚音茫然地從他們身邊飄過,沒有人能看見她,那少年似是終於追到了少女,抓著她的手笑道:“你喜歡我,我知道的!”


    【說你喜歡我】,似乎也有人與他說過同樣的話,譚音下意識地停下腳步,那對少年男女初涉情海,歡欣無限,低低地說著許多隻有彼此能懂的悄悄話。


    “咱倆死活在一處,一輩子。”少年熾熱地許諾。


    一輩子?她也對一個人說過一輩子麽?


    譚音眼前忽然一陣模糊,淚水傾瀉而出,無窮無盡一般。她怔怔望著天邊漸漸淡到極致的霞光,夜色吞噬了天穹,甜蜜的少年男女手挽著手回家了,天地間隻剩她一人煢煢孑立。


    很久很久以前她就一直是一個人,一個人做東西,一個人活著,一個人死去,再一個魂在凡間徘徊,那時候她從不懂什麽叫做孤獨,後來遇見了泰和,她覺得兩個人果然比一個人要有趣多了,可是泰和與韓女在一起,拋下了她。


    即便如此,她也從未像此時此刻這般,感覺到那麽深刻入骨的孤獨。


    她該去哪裏?能去哪裏?就這樣繼續孤獨地度過她的殘生?


    *


    傍晚的時候,小洞天又開始飄雪了,洋洋灑灑下了一個多時辰,又停了,沒一會兒,天頂反倒露出一輪光華璀璨的月亮,湖畔積雪的楊柳仿佛被鍍了一層銀。


    源仲撣掉肩頭的積雪,緩緩起身,又是一天,姬譚音沒有回來。


    回到溫暖的小樓裏,源小仲苦著臉端上一杯茶,又開始埋怨:“主人還不回來,人家好想她!她見到可愛的源小仲變成如今這般模樣,不知該有多心痛!”


    源仲上下打量他,皺眉道:“你怎麽那麽嘮叨?是男人就閉嘴。”


    源小仲怨氣衝天地指著自己歪到鎖骨上的腦袋,絕望地吼叫:“你變成我這樣你不嘮叨?!你不會弄就別弄啊!我的花容月貌被你弄成這個怪樣,還不給我說!還有,我又不是男人,我是機關人!”


    他太激動了,歪到肋骨下麵的胳膊噗通一聲又掉在地上滾了老遠,源小仲趕緊彎腰撿,結果勉強用爛木頭湊出的左腿再次斷開,他嘩啦啦摔在地上,腦袋滾得更遠。


    源仲將他亂七八糟的身體隨便用漿糊粘好,再把腦袋安回去,源小仲看上去快哭了:“大仲我恨你!”


    源仲懶得理他,徑自上樓回房,推開門,牆角放著一張木案,上麵亂七八糟各種木料與鉚釘之類,還有好幾本線裝的工匠指南類型的書,都是他上次去歸虛買的。


    牆角豎著一隻怪模怪樣的機關人,大半成型了,雖然有手有腳有頭有臉,但腦袋大如南瓜,四肢粗短,五根手指倒是都雕出來了,卻一般長短粗細。臉上的五官也都有,可兩眼的窟窿大約挖得太大了,導致他塞了兩顆巨大的黑寶石進去,襯著尖如刀鋒的鼻梁與銅盆大口,顯得又滑稽又可怖。


    源仲盯著機關人看了老半天,發出不滿意的歎息聲,可他也實在沒法做到更好了。


    他將買好的真人頭發黏在機關人頭頂,上下左右仔細看看,確認沒貼歪,這才取過衣架上的白色女裙,替它一件件穿好係帶,一切弄好,他後退數步,除了機關人無可救藥的水桶腰,它乍一看還是很有姬譚音的風采的——源仲違心地稱讚一番,取了木梳替它將披散的長發輕輕梳理,挽成譚音平日裏最常挽的發髻。


    最後取了青銅棒插_入它頸後的小孔內,小心翼翼擰了數圈,這機關人登時開始手舞足蹈,滴溜溜地原地轉圈,足轉了十幾圈才停下,然後手足並用地朝樓下走去,大概由於製作技巧問題,它下樓的時候十分笨拙,一腳踩空乒乒乓乓滾到了源小仲麵前,把他嚇得花容失色。


    “你、你做了個什麽怪物!”他尖叫。


    源仲咳了一聲,將滿地亂滾的機關人扶起,它繼續手足並用地走向小樓外,一路向結冰的湖麵行去。


    “你你你居然把它打扮成主人的模樣!”源小仲的木頭下巴快要掉下來,“你這樣汙蔑我尊敬偉大的主人!”


    源仲皺眉:“閉嘴。”


    他慢慢走出小樓,隻見那個機關人已經走在結冰的湖麵上,隔了那麽遠,月光清冷,它的長發與白衣被夜風吹拂得緩緩搖曳,像是高胖版的譚音。


    源小仲簡直不能忍受,嗤之以鼻:“我都說了你不會做就別做……”


    他怒視源仲,可是大仲根本不理他,他筆直而且專注地看著湖麵上那個拙劣的背影,眸光中有一種奇異的狂熱,這一片目光令源小仲不知該說什麽,眼睜睜看著他緩緩走出去,走到湖邊。


    湖底的老黿體貼地破冰浮上水麵,將翠綠的扁舟托在背上。


    一湖雪,一天月,源仲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癸煊台上,身前是那個神女,衣衫翩躚,長發婉然,他快要追上她了。


    機關人停在湖心,開始原地可笑地繞圈,一麵來來回回地繞,一麵發出尖銳笨拙的聲音:“姬譚音!姬譚音!我是姬譚音!”


    源仲不由失笑,真的與她做的沒法比,叫他怎麽好意思拿出來給她看。


    湖麵上的風聲安靜卻又蕭索,隻有機關人尖銳的聲音來來回回地反複著那幾個字,銀光璀璨的月亮很快又被烏雲遮蔽,沒一會兒,風漸漸大了,細碎的小雪緩緩落下。


    源仲緩緩在船頭坐下,手指一招,一座小小的酒幾憑空出現在身前,上麵有一支翠綠凍石的酒壺,並一個小小的同色凍石酒杯。風雪包圍,他自斟自飲,看著機關人一圈圈地笨拙轉著,倘若可以這樣,一瞬間就過去了千年歲月,不用細細體味千年一個人的孤寂,多好。


    “源仲!源仲!小源仲!”


    好像有人在叫他,源仲舉杯的手僵了一下,驚愕地看著湖心那個機關人一麵轉一麵笨拙尖利地叫著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


    他愣了好久好久,忽然將酒杯丟出去,整個人化作一道金光,轉瞬間便落在機關人身前。


    譚音將神識潛入這個機關人的內部,看著它內部拙劣的構造,不知道為什麽想笑,而且她真的笑了。


    她並沒有報著源仲還留在小洞天的希望,她隻是想回來再看一眼,她離開的那麽狼狽匆忙,回來的也是那麽悄無聲息……或許她更像是逃回這裏,逃避那種刻骨的孤寂,她不知該用什麽表情麵對源仲。


    直到見到這個怪模怪樣的機關人,她忍不住彎起了嘴角,他果然是偷偷躲在房裏做機關人,還瞞著她,把她做得這麽糟糕,怪不得不好意思給她看。


    譚音心中的陰霾一時間不知跑哪裏去了,玩心突起,神識潛入機關人內部,見鑲嵌在喉嚨部位的皮膜製作手法太簡單,她忍不住技癢,小小替他改了幾處,機關人便叫出了他的名字。


    眼見源仲飛奔過來,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地上,她不由得意地笑,他一定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他並沒有想象中那樣驚奇地大叫或者怎樣,他隻是死死盯著那個機關人,眼睛裏仿佛藏了一團火。譚音麵上的笑容漸漸淡下去,心虛與那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愧疚再次攫住她,她緩緩垂下頭,聽見他低低喚一聲:“……譚音。”


    她沒有回答,事實上就是回答了他也聽不見。


    “譚音。”他的聲音忽然變大,“你在?”


    沒有人回答他,隻有眼前的機關人一遍又一遍愚蠢地轉圈,可笑的發髻被風雪吹得亂七八糟,它在一聲聲叫他的名字:“源仲!小源仲!姬譚音!我是姬譚音!”


    它那巨大的黑寶石做的眼睛暗淡無光,忽然,像是發條走完了,它驟然停住,雙手無力地垂下去,一動不動。


    源仲低頭看著它,聲音很輕:“譚音,我知道你在。”


    譚音垂著頭,她覺得自己的雙手在微微發抖,她膽怯似的將它們縮回袖子裏,下一刻,源仲忽然張開雙臂,寬大的衣袖將機關人籠罩住,也罩住了她,他身上帶著風雪的冰冷的氣息,混雜著揮之不去的幽香。


    譚音怔怔地抬頭看著他的下巴,他閉著眼睛,眉頭緊緊皺著,良久,濃厚的白霧從他唇邊溢出:“……我知道你在。”


    是的,她在,她回來了。


    可以再次出現在他麵前麽?帶著那具開始隕落的軀體?還是無聲無息地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等待他的死亡?


    不知過了多久,白雪落了他與機關人滿頭滿肩,源仲緩緩放開它,忽然笑了一下:“一起回去吧?”


    他擰動發條,牽著它的手,踏著湖上的積雪,一步步走向小樓。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清冷的聲音,陌生卻又那麽熟悉。


    “嗯……好。”


    源仲轉身,那一湖雪上立著白衣的神女,冷浸溶溶月,對他露出赧然的笑。


    作者有話要說:近期準備開始更蜜糖,此文的更新速度要稍稍減緩下了……日更估計困難了,我爭取2天一更吧。另外,本文不入v了,會出版,至於後期是否停更,我盡量吧,可能會更的慢一點,避免直接停更的尷尬。


    ☆、33


    三十三章


    是夢耶?非夢耶?


    源仲出神地凝視著他的神女,她沒有收斂自己的神光,清光籠罩她周身,看上去像茫茫白雪中的一團小月亮。


    她的五官與曾經那個凡人女子的麵容截然不同,長眉圓額,麵容秀婉,比那個十七歲的凡人少女看上去還顯得稚嫩些,然而氣質清冷更甚,令人不敢褻瀆。唯有那雙眼,絲毫沒變,隱藏著專注而濃烈的火焰。


    三個甲子的時光呼嘯著從他眼前奔騰而過,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聽見它們流肆的聲音。


    是跪下親吻她雪白的鞋子,還是向她傾訴他對天神的思念與敬畏?


    他忽然動了一下,緩緩朝他的神女走過去,像在那個夢裏一樣,他伸出了手。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意外的是,她手上套著一層白色的手套。指尖相觸,源仲忽然用力握緊她的手——她是真實存在的,有骨有肉,柔軟的手掌正在他掌心中蜷縮著,透過那層薄如絲的手套,可以感覺到她肌膚上的溫暖。


    他低頭迷惘而又狂熱地望著她,心裏有無數的話想要說,最後卻隻笑了笑,低聲道:“為什麽也戴起了手套?”


    譚音想了老半天,才猶豫著開口:“因為……冷。”


    “這是什麽破理由。”他失笑。


    譚音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她抬手摸了摸源仲身後那個機關人,看著它滑稽拙劣的五官,不由微微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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