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夫,”林秋寒開口道,“敢問這個芙蓉癮是個什麽東西?”


    崔琰款步上前,“我朝西向重山阻隔萬裏之外有佛菻國,跋山涉水的商人從那傳進來一種令人上癮的藥,人吸食後神清氣爽、精力倍增,甚至能減輕病痛。殊不知,這種藥其實是毒藥,減輕病痛也隻是暫時的麻醉,並不起治療作用。可一旦上癮,幾乎不可能戒掉,這種人隻有在吸食此藥之後極短的時間內能像個正常人,其餘時間便像他這般精神萎靡。”


    “這種藥能令人□□,因此得了個綺麗的名字,叫芙蓉片。此藥極其難得,自然極其昂貴,就算是家財萬貫的人沾染了也難承受,何況普通人家?”


    “林大人,你縣衙的人出了這樣的事,你竟不知?”林秋寒斜眼看著杜恒問道。


    林恒肅然而立,心裏有些惴惴的,“是下官失察。失職,失職。”


    他轉而厲聲喝道:“本官念你一向勤懇盡職,近來你幾次誤事,都不予你計較。何曾料到你竟沾染了不該沾染的東西,實在有損我縣衙的顏麵。看來,你已無法在衙門做事了。陳捕頭,把他帶下去。”


    賈老三如聞驚雷,悔恨交加,怎奈芙蓉癮漸漸席上來,隻得匍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大人,饒了小的吧。大人……”


    “快把他綁起來!”崔琰吩咐陳捕頭,又趁著賈老三尚且清醒的時刻,盯著他逐漸迷離的眼說道:“你心裏明白,如此下去隻有死路一條。我且問你,如今我要救你,我的話你聽是不聽?”


    “姑娘救命……”話沒說完,賈老三已完全喪失了理智,五官扭曲,口淌涎水,眼睛瞪得奇大,鼻涕眼淚橫流,不住地用手抓撓身上的皮膚,盡管有的地方已經被撓得微微出血。他在地上掙紮著,如一條蠕動的大蟲,情景可怖。


    滿屋的人皆駭然,都看愣住,陳捕頭拿著繩子呆呆地站在門口,不知如何是好。情勢緊急,崔琰見他不動,便想自己扯過繩子。卻見裴長寧不知何時到了跟前,扯過繩子隻三兩下便將賈老三綁好。


    崔琰有些感激地看著他,不想他卻看向別處。


    “他,這是……”林秋寒回過神來。


    “芙蓉癮發作,如蟻鑽心蝕骨,生不如死。”崔琰歎道。


    崔琰示意陳捕頭帶人將賈老三抬走,自己亦跟著去了。裴長寧和林秋寒則去了賈老三抓藥的醫館。


    ☆、醉漢衙役


    沿著焰湖縣寬闊平整的主幹道一直向東,便到了杏林館。這是一家極普通的醫館,大夫不甚出名,好在兼賣藥材,生意尚且還說得過去。


    知曉裴長寧和林秋寒的來意,掌櫃不敢怠慢,趕忙請他二人入座,著人看茶。自己則弓著腰立在一旁,微眯著眼,細細地回想著昨日醫館的情景。


    “噢……”掌櫃的眼陡然一亮,“我想起來了,昨日賈老三確實是來抓藥的,他這一陣子幾乎天天來。昨天大概午時左右來的,噢,還請大人見諒,我這天天人來人往的,忙得哪有閑工夫去看時間,不過他來的時候呢我同夥計剛剛吃過飯。小的親自給抓的藥。”


    “你可看清他的藥方是否就是之前的那個?”林秋寒問。


    “呦,哪還用得著看藥方啊!他這個藥方哪些藥材、什麽分量我都爛熟於心,不用看,不用看。”掌櫃的很是得意。


    “那這裏麵的雪上一支蒿你可稱準了?”


    “那是自然,”提到雪上一支蒿,掌櫃更加鄭重地道,“開醫館的,不要說大夫,就是小夥計也都知道這東西雖能治病,但有毒。這味藥我們有專門的賬簿,每日下來還要稱重盤點,昨日也不例外。小的拿給二位大人瞧瞧。”


    裴長寧翻完賬簿,順手遞給林秋寒,臉上起了陰雲。林秋寒知道應是沒有發現,自己接手過來一看,不禁也暗暗歎氣。


    “勞煩掌櫃的。”林秋寒道謝。


    “不敢,”掌櫃小心翼翼地收起賬簿,“大人請放心,這藥是小的親自過手的,斷不會有什麽問題。他們昨日抓了藥、結了賬便走了……”


    不等他說完,那二人陡然抬頭,同時看向對方,電光火石之間,對方瞬間所想即刻了然。


    “他們?”裴長寧道,“你是說賈老三昨日並非一個人來抓藥的?”


    掌櫃愣了下,“是啊,昨日是另一個衙役同他一道來的,賬也是他結的。”


    “你可認識他?”林秋寒忙問。


    掌櫃搖了搖頭,“倒是挺眼生的,以前也沒見過他,不過賈老三好像很怕他的樣子。他前兩次都賒了賬,昨兒那人一下給清了。”


    二人急急離開醫館向縣衙去。到了縣衙賈老三此時所在的院子,天邊已經隻剩最後一縷霞光了,隻見杜恒和邢鳴都還守在門外,屋內沒有一絲動靜傳出。


    邢鳴見到二人便迎上去,將剛剛的情景說出來:“崔大夫可真行!賈老三喊得撕心裂肺的,嚎得跟被宰的豬一樣,我們幾個大男人在外麵都受不了,她卻一直在屋裏待著。”


    見他二人都緊緊盯著房門看,又說道:“噢,現在賈老三已經安靜下來的,想來是崔大夫的診治起了效果。”


    裴長寧卻用淩厲的眼神掃了他一下,“你怎麽在這?”


    他留下他的用意顯而易見,他卻在外麵杵著。


    邢鳴頭皮一陣發麻,“噢,裏麵是陳捕頭帶著個衙役,崔大夫說夠了,叫我在外麵等著。”


    早知道當時腆著臉也要賴在裏麵。


    正說著,門“吱呀——”一聲開了,隻見一身布衣布裙的崔琰走出來,額上沁出密密的汗,臉上帶著些微的疲憊。


    她輕輕籲了口氣,“今日這一關算是過去了,杜大人,”她向杜恒道,“沾染了芙蓉癮的人若不下定決心去戒,隻有死路一條。可剛剛我看他還算心誌堅定,忍耐力也比常人強一些,不知大人可願意幫他一把?”


    杜恒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此時亦折服於崔琰的從容淡然,溫言道:“若他徹底沉淪,自暴自棄,就算是我想救,怕也無濟於事。可聽崔大夫此言,他既有如此強烈的求生欲,那麽我也願意盡綿薄之力。畢竟,在這之前,他一直勤勉忠心,不失為一個好的衙役。隻是不知我能做什麽?”


    聞言,崔琰微微一笑,“民女代賈老三先謝過大人。他如今這個情景,不宜挪動,大人可否讓他暫住在此?”


    “小事一樁。”


    “接下來,他的芙蓉癮會複發,但是這次以後,隻要他像今日這般忍過,複發的間隙會一次比一次長,情況一次比一次好。複發的時候請大人派兩個人看著他即可,再加上用藥,我想,最遲半年,他便可徹底斷了芙蓉癮。”


    “崔大夫放心,本官一定盡力。”


    雖是暮春時節,空氣裏帶著躁動的熱氣,林秋寒覺得渾身上下一陣惡寒,仿佛挨著一座大冰窖。


    崔琰啊,崔琰,你可知這微微的一笑礙了某人的眼。


    “崔大夫,”林秋寒不能不開口,“請問,我們現在是不是可以進去問個話?”


    “自然,隻是請盡量快些。我去配藥。”崔琰像是才注意到他二人一般,簡單地交待了下便轉身離開。


    賈老三此時還有什麽好瞞的,虛弱地躺在床上,一五一十地將今日發生之事悉數告知。


    他本是老實本分的衙役,當地就有些個訟棍之流,一方麵想借著他的身份在縣衙行方便,另一方麵則在街坊鄰裏有些臉麵。如此,暗地裏引誘他沾染了芙蓉片,不曾想他一向不會鑽營取巧,並不能給那些訟棍提供方便,他們卻一貫的捧高踩低。既得不到好處,又如何將無能的他放在眼裏,漸漸也就疏遠了他。


    可憐他一個月不過幾兩銀子,既要養家糊口,又要過芙蓉癮,哪裏夠?無奈之下,打上了老叫花藥錢的主意。原本,皆是他從衙門裏領來再去抓藥,可有幾日他竟將這銀子拿去私買芙蓉片。


    昨日賒賬時掌櫃便發狠,再不結賬不但不給抓藥,還要鬧到衙門裏去。情急之下,賈老三隻得去求同在一處當差的趙集幫忙,隻說自己賭輸了銀子,向他借點銀子救急。趙集雖答應幫忙,但為防止他又拿去進賭場,便陪著他一同去抓藥,又自己結了賬才作罷。


    說完,賈老三像是如釋重負,素來折磨得他人不人、鬼不鬼的秘密不再需要費盡心思隱藏,反而磊落無憂。


    “如此說來,這個趙集隻是替你付了賬,並未碰過藥材?”林秋寒沉吟著問道。


    “是,他隻是同我一起去付了賬,出了醫館便回去了,藥包自從掌櫃手裏接過便是小的拿著。”賈老三道。


    如此,便要傳趙集問話,正等人的當口,崔琰煎了藥進來。林秋寒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已是掌燈時分,屋內昏黃的燈光明滅不定。跳躍的火苗映照在她左臉的疤痕上,光影閃動,那道疤不添柔和,反倒有些猙獰。


    裴長寧看著她忙碌的身影,沉默不語,雙眸深邃,思緒未明,隻能看到燭光落在他眼中,閃躍如星芒。


    “大人,”一身形高大健壯、身著青衣頭戴皂隸巾的男子走進來,向著他們抱拳行禮道,“小人趙集,參見大人。”


    崔琰聽此人聲音有些耳熟,轉身看時不禁愣住,臉上寫滿驚訝,“是你。”她看向裴長寧,隻見他端坐著,很是隨意地呷了口茶,麵上無波無瀾。


    此人身形健碩,卻是一副和氣模樣。他便是昨日在破廟中打罵駱玉槿又衝撞了崔琰的醉漢,此時看著卻與昨日判若兩人。


    雖然那人當時醉酒,卻也還有幾分記憶,現在顯然也認出了崔琰與裴長寧,臉上不禁訕訕的。


    “你便是趙集?”裴長寧依舊不動聲色,緩緩開口道。


    “正是小人。”


    “昨日是你同賈老三去給老叫花抓的藥?”


    “是,”趙集恭敬地回稟,“昨日賈老三找到我,說他賭錢輸了許多,把從衙門賬房裏領的要錢都賠進去了。他怕大人知道後責罰,便求我相助。我念在平日一處當差,便同意了,隻是怕若將銀子給了他,萬一他又犯糊塗,不去抓藥,害人又害己,便和他一同去抓了藥。怎麽?大人是懷疑……”


    “不過是例行詢問。”裴長寧淡淡地道,並不看他,隻盯著手裏把著的杯子。


    趙集聽了裴長寧的話並未鬆懈,反而變得有些緊張,“大人明鑒,昨日小人的確隻是陪著賈老三去抓了副藥,替他付了錢就離開了。”


    這些說辭和賈老三的話正好對得上。林秋寒“嘶——”地倒吸氣,看來,明日可有事做了。


    此人清醒的時候倒也和氣知理,說話全不似酒後汙穢不堪。崔琰望著趙集離去的背影,心裏默默想著。


    “這赤焰縣衙還真是兼收並蓄啊,什麽人都有。”丟下這句話,裴長寧便撩了撩袍子,雙手負後大步走出去。


    杜恒很是難堪地立在原地,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人明明隻是個屈居林秋寒之下的提點刑獄司,說出來的話卻有千鈞重,壓得人心頭沉甸甸的。


    盡管杜恒三番五次邀請林秋寒一行到縣衙居住,或者重新安排清雅的住處,都被林秋寒婉拒,他不受拘束慣了。所以,他們還一直在先前的客棧住著。


    從縣衙出來,包括崔琰在內,一個個忙得都還沒用晚膳,林秋寒來了興致,領著一大趟人浩浩蕩蕩地找了個當地出名的酒館吃飯。


    崔琰不喜人多,加上心裏琢磨著賈老三的方子,本不欲去湊這個熱鬧,偏林秋寒在她旁邊磨了一路的嘴皮子,再拒絕倒顯得不好,隻得跟著去。


    ☆、無出之過


    自然的,裴長寧、林秋寒、邢鳴、胡伯同崔琰一桌,小六則和其他捕快同桌。聚在那一桌的皆是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平時又是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說起話來自然毫無顧忌。此時看著依舊驚魂甫定的小六,一夥人便拿他打趣。


    “嗯……”其中一人用力嗅了嗅手中的酒杯,笑著道,“來了這些日子,頭一次嚐到這裏的焰湖酒,光聞著就感覺醇厚得很。小六,要不要來一杯?”


    小六瞬間想起了今日在驗屍房裏的一幕,頭登時搖得跟碧浪鼓一般,臉色開始微微泛白,不停地用手撫著胸口。


    崔琰忍俊不禁,“小六年歲不大,怎麽酒癮這麽大?”她笑問。


    “噢,”邢鳴接話,“哪是什麽酒癮?他是借酒澆愁。”


    “怎麽?”崔琰很是疑惑。


    “上月,他爹娘做主,給他定了門親,就是他爹朋友的閨女。本來都挺好,他也很滿意,但是最近他聽說那姑娘人品太差勁,就不樂意,跟他爹娘說要退親,可他爹娘哪裏聽他的話。他看無力扭轉,心裏苦悶,便日日醉酒。”邢鳴看向小六,歎道。


    “終究是從別人嘴裏聽來的話,哪裏就作數?這樣憑旁人的三言兩語就否定人家姑娘,也太草率了些。”崔琰稍稍低頭,眼睛盯著桌子中央,淡淡地說道。


    胡伯嗬嗬笑道:“就是,就是,我也是這麽說的,可他哪裏聽得進去。既然父母之命不可違,那就等揭了蓋頭再見分曉啦!可這小子既然認定了人家姑娘人品敗壞,不知到時候要鬧多少誤會。人雲亦雲,也該讓他吃點苦頭。”


    隻聽旁桌又有調笑聲傳來,“我說小六,你就知足吧,你隻是聽說這姑娘性情潑辣,就醉熏熏的要借酒澆愁,要是找個像崔家的姑娘,你豈不是要去尋死?”


    “崔家姑娘?”另一人搶著道,“崔家生意遍布天下,要是我,崔家姑娘再怎麽不堪,我都樂意娶,大不了娶了之後再納妾。可光那嫁妝,估計我下半生都不愁了。”


    “不是說崔府已經沒落了?”


    “沒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說崔府已經不比以前崔老太爺在世之時,可比起一般的富庶人家還是可以的。哎,我聽說,那三房留下的唯一的女兒崔琰,崔老太君可是把一生的積蓄都給她了,還有那無價之寶翠玉佛也在她手上……”


    林秋寒意味深長地看向崔琰,隻見她鎮定自若,跟胡伯說著話,“哎,說到這南臨崔府,崔大夫,可是跟你同姓呢。”他看似無意地問。


    “他家那等富貴,我一個小小的醫女,如何敢隨意攀附?”崔琰道。


    “你是同濟堂的大夫,想來南臨府的富貴人家常常請你過府看病,不知可去過崔府?到底這崔府的姑娘是不是像傳言般不堪?”林秋寒一雙探究的眼看向崔琰。


    “別的姑娘沒見過,不敢妄言,這崔琰麽……”提起自己,崔琰麵上絲毫沒有不自在,“倒的確是同傳言一般無二。”她抬頭看向林秋寒,目若秋波,睫影如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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