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寒聽說崔琰又要進山,自然是百般勸阻,毫無疑問地無效之後隻好派了小六跟著去。萬一出了事,待裴長寧回來,非要將他挫骨揚灰不可。抓了小六去也是無法,恰當時邢鳴他們都趕著查訪去了,隻這個被他萬分嫌棄的小六杵在一邊。


    崔琰同小六剛出客棧,就遇見小乞兒,聽說崔琰要上山,吵嚷著也要去。崔琰量他年幼,進了山恐體力難支,便不允。可那乞兒也不言語,隻靜靜地跟在他們後麵,崔琰回頭,見他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她看,一副可憐相,崔琰心中一軟,隻好同意了。


    小六跟那乞兒有說有笑地隨在崔琰身側,乞兒更是如雀兒般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他告訴他們其實自己有名字,叫青兒,隻是人人都叫他“乞兒”,所以他有時也會忘了自己真的名字。


    三人剛出城門,便見前麵一身形嫋娜的女子很是熟悉。“槿姨!”倒是青兒反應快,急步上前打著招呼。


    崔琰跟著上前,隻見她今日一身煙色布裙,臂間挽著小小的竹籃,倒像是要走遠路的打扮。


    “南心大夫,你們這是去哪?”玉槿見了崔琰,抿著嘴笑問道,即刻像是想起什麽,便將頭微微側偏,目光亦是有些躲閃。


    崔琰看向她故意偏過去的那側額頭,隻見碩大一團烏青,還鼓著包。“他又打你!”崔琰驚呼。


    玉槿勉強笑了笑,不想提起,“習慣了,”她低聲說道,透著認命的無奈,“不說了。你還沒說去哪呢?”


    “進山,去尋一味藥材。”崔琰見她不願提,自己又不慣熱絡地關心別人,便不再追問。


    正說著,青兒伸手掀開玉槿臂間竹籃上麵蒙著的一方布,“什麽好東西?”他笑嘻嘻地問,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玉槿輕輕拍落他烏黑的手,“小饞鬼!這是我一天的口糧哪!”她笑著假意嗬斥,順手從裏麵拿出一個青團遞去。


    “青團!”青兒甚是雀躍,接過來便整個地塞進嘴裏,快快地嚼了幾口,才艱難地咽下去。


    “原本還想著同路,可我要去白雲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眼角細微的皺紋隨著上揚,“聽說那的送子觀音很是靈驗……”


    崔琰了然,不再言語。又覺得耽擱了許久,要快快趕路才是。幾人便就此分手。


    世間女子,為了子嗣的問題,到底要受多少罪!


    崔琰此次要去的是與淩雲峰相對而立的那座山峰,比淩雲峰更加奇峭險峻。好在小六腳力不錯,爬起山來倒也利落,青兒一聲不吭緊緊跟在後麵,也不見他喊累。到了距峰頂不遠的一處平地,三人便停下歇歇腳。


    青兒喘著粗氣同小六說話,話語中夾雜的陣陣笑聲打破山間的平靜。崔琰正仰頭喝水,忽地瞥見對麵林間一陣白影倏忽而過,隻是速度太快,根本來不及看清。她即刻起身前去查看,小六同青兒以為她發現了木羽,便跟著上前。


    “你們看見什麽了嗎?”崔琰問。


    “沒啊!崔大夫,你瞧見什麽了?”小六回道。


    “沒什麽。走吧。”崔琰又回頭看了一眼,隻有密密的樹林,心下納悶,又不好表露。


    青兒渾身機靈勁,見崔琰似是看見了什麽奇怪的東西,便湊上來,也不見害怕,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樣,“南心姐姐,你是不是看見怪物了?”


    “這世上哪有什麽怪物。”崔琰一邊說,一邊又環視了一下四周的密林。


    “這可難說,我們這都傳說這山裏有怪物,”青兒信誓旦旦地說道,“也不知跟那湖裏的水鬼是不是一道的?應當不是吧,一個山魈,一個水鬼。”他喃喃地道。


    聞言,崔琰霎時變了臉色,水鬼?!難怪方才覺得那個白影似曾相識。那麽,方才的白影就是那日她在赤焰湖中看見的那個?


    思及此,她向著白影消失的方向看去,定了定心神,叮囑小六與青兒道:“你們在這等著,我去看看。”


    “不行!要去一起去!”青兒扯住崔琰的衣角嚷道。


    “是啊!崔大夫,要去一起去!畢竟我們三個人,便是遇到什麽,三個人應對起來總比一個人強。”小六眸色堅定,全然沒了平日裏懦弱畏縮的模樣。


    崔琰無法,隻得同意,剛要上前,卻被小六搶了先。他抽劍斬斷礙事的枝丫,在前方開路,崔琰隨後,青兒走在最末。


    不多時,穿過那片密林,竟到了一處空地,地上沒有雜草,應該是經常有人在此走動。崔琰四處轉了轉,發現角落裏一處泥土微微隆起,相較四周,顏色也淺淡些,踩上去亦不如周圍的土那般結實。近日雨水增多,將那鬆散的泥土衝開了好些。


    崔琰隨手撿起個樹枝挑開鬆散的泥土,她動作輕緩,隻一會兒,土裏赫然露出一截白骨!雖然隻是寸把長的指節,可林間陰暗無光,它就這麽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麵前,縱使她看慣生死,也不由地低呼起來,驚得扔了手中的樹枝。


    小六搶先看見了那截森然白骨,趕忙擋在聞聲而來的青兒身前,一手覆上他的眼。


    很快,崔琰鎮定下來,她起身向著小六道:“聽說你跑得快,若是背著青兒,可有妨礙?”


    情勢緊急,小六也無心調侃青兒皮包骨的身板,隻鄭重地搖了搖頭,“沒有。”


    “那麽你背上青兒,即刻就走,去給林大人報信。”崔琰道。


    “那你怎麽辦?”小六有些遲疑。


    “總要有人守在這,”崔琰道,“若你當真名不虛傳,想來也要不了許久。”


    “可是……”小六還是不動身。


    “快呀!如今,三起命案不破,說不定這具白骨與案情有關聯也不一定。”崔琰催促著道,“況且,你們大人臨行前交代了,讓你凡事聽我差遣。如今,我要你即刻回去,你聽是不聽?”


    小六咬了咬牙,隻得將青兒背在身後,沿著來時的山道,邁著大步,一溜煙地不見了蹤影。


    他這一技之長,可巧今日派上了用場。


    沒了人語聲,山間靜得出奇,偶有被風拂過的枝葉沙沙作響。崔琰臉色發白,心裏有些發怵,總覺得後腦勺被人死死盯著,便不時地四處張望。


    許多時候,人往往不會懼怕直麵的危險,倒是會對暗中的窺探有種無能為力的惶恐。


    崔琰覺得時間像是凝住了一般,手心早就沁出密密的汗。林間的光線越來越暗,不知過了多久,她抬頭在枝葉交錯的縫隙裏追尋西斜的日影。霎時一股冷風從腦後拂過,還沒來得及往後瞧,一道白影急速竄至她麵前,在地上打了個滾後便蹲在離她不一丈的地方。


    竟是個渾身雪白的孩子!


    這下崔琰倒徹底鬆了口氣,她細細瞧著蹲在眼前的白孩子。白衣白發白皮膚,甚至連眼睫毛都是雪白的。同崔琰探究的眼神一樣,那孩子眼中亦盡是好奇。片刻的對峙後,他便緩緩繞著崔琰轉了一圈,又停在方才蹲著的地方。


    崔琰心下起了憐惜之意。顯然,這個孩子自幼便生活在山林中,如今看起來十歲上下的年紀,可行為舉止皆和林間的猿猴相似。善攀援,行走時並不直立身體。此刻,他亦是像猿猴一般半蹲在她麵前。


    她發現他雖隻距她不到一丈,看她卻似乎費勁得很,便細細看向他顏色極淡的眼。


    崔琰試探性地向前兩步,見那孩子並不退縮,便又向他伸出手去。那孩子見崔琰向他伸手,先是本能地微微後縮,眼神閃爍地看了看她,終究還是伸出自己沾著灰土的小手。


    “別怕。”崔琰軟語道。她一邊繼續用眼神鼓勵他,一邊又向前走近幾步。正準備彎下身子蹲在他身旁,隻聽得不遠的山道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那腳步聲雖輕,卻急,不消一會,便知道來人即將出現。


    小六果然沒讓她失望!她暗暗想著。


    不料那孩子整日混跡山林,警覺性自然更甚常人。他聞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登時便後退數丈,眼中剛剛褪去的戒備之色又湧上來。不等崔琰再上前安撫他,便躍上樹梢,在一個接一個枝頭急攀,瞬間消失在滿目綠波裏。


    作者有話要說: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外婆橋,而屬於我的那一座,塌了……


    ☆、同宿山林


    崔琰眼光跳躍,緊緊追隨著那白孩子急速消失的背影,心中一陣懊惱。正試圖再次探尋,暗自希望他還躲在某個樹枝背後,便聽見方才覺察到的腳步聲已來到身後。


    是他,不用轉身她都能知道是他。他一向步子輕盈、呼吸清淺,這樣屬於他的氣息她太熟悉不過了。此刻,她似乎聽見他輕輕吐了口氣。


    她一直緊繃的神經徹底鬆懈下來,轉身麵對著他。才發現隻他一人先趕到了,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束好的烏發垂落下幾縷青絲,黑緞鞋麵上落盡灰塵。


    瞧著裴長寧依舊柔韌修長的身姿,崔琰征了征,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縈繞在山間的風漸漸止住,林子裏更加幽暗。崔琰斂了神,“我又看見他了,他不是怪物,隻是個得了白症的孩子。”她道,手指向方才白孩子消失的地方。


    裴長寧自然知道她說的是那日她在赤焰湖中所見的身影,他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瞧去,眉頭緊擰。“多大的孩子?”他問。


    “約莫十歲左右。”


    裴長寧點頭,四處巡視了一圈,最終蹲在那截露出的白骨旁。“不計後果的勇武往往不是明智之舉,某種程度上還會適得其反。”他微微側頭,向著身後的崔琰道。


    崔琰被噎住,他這是在責備她擅自留下看守白骨,怕萬一她出了事,不但這白骨不保,還給他們增添麻煩。


    “民女素來愚笨,行事自然不比裴大人萬般周全。卻也懂得茲事體大,民女雖憑直覺行事,可也證明冒這個險是值得的,不是麽?”崔琰心下黯然,卻還是毫不退讓地回道。


    聞言,裴長寧撇過臉去,原本因奔波而略顯疲憊的眼此時更加晦暗。


    兩人皆不再言語。片刻沉靜之後,嘈雜的腳步聲混著人語聲越來越近,遠遠便可看見俊逸的林秋寒混在人群中,顯得十分紮眼。


    一行人到了之後便在林秋寒的指揮下將鬆散的沙土挖開,七八個精壯的衙役一齊動手,不消片刻的功夫,便見潮濕的泥土間躺著一具完整的人形骨架。


    “呦嗬,白骨化到這種程度,少說在這深山老林裏埋了也有十年八年了吧?”林秋寒彎腰看著那副白骨,悠悠說道。


    胡伯正指揮著衙役小心翼翼將白骨往擔架上抬,聽林秋寒這麽問,便回道:“這麽粗粗看來是有了年歲了,但具體情況如何,還得到了縣衙殮房驗了才知道。”


    崔琰幫不上忙,隻好立在一旁看眾人忙亂著,心內還惦記著那個孩子。


    等到白骨被原樣抬到擔架上又用白布覆好,裴長寧差去周邊搜檢的衙役們也都回來了,卻都回稟道沒有任何發現。


    林秋寒輕歎了口氣,隻能回去再做打算,便下令往回趕。眾人都陸陸續續往來時的山道上走,崔琰卻不動,她向著那白孩子消失的方向,定定地道:“我要去找他。”


    “誰?”林秋寒一頭霧水。


    “一個孩子,應該就是我在赤焰湖見到的那個。”崔琰道。


    “孩子?你說赤焰湖裏的水怪是個孩子?”林秋寒想起那日在湖邊,她說自己見到了一個白色的影子,當時他還以為是她眼花看錯了,如今看來竟是真的。“如此說,你剛剛等我們的當口又看見他了?”他又問。


    見崔琰點頭,林秋寒抬頭見天色不早,想了想便道:“依我看,崔大夫今日還是先隨我們回去吧,那孩子我明日一早便派人上山找。放心,一定給你找著,如何?再說,這孩子既出現在這,想必與這白骨有關,而這白骨很可能與案件有關,就算你不找他,我們都要找他。”


    不想崔琰果斷搖了搖頭,壓根就沒考慮過他的提議,“不行,他剛剛離開,想必還在附近。下次再來找,怕是再難遇到。你方才沒有瞧見他,他是個身患白症的孩子。我仔細看了他的眼睛,原本就畏光,加之平日失於醫治,已經很危險了,再這樣下去,他就會徹底瞎了……”


    身為醫家,崔琰首先想到的從來都是治病救人,至於是不是與案件相關,此時並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現在,她隻想快點找到那個孩子。


    林秋寒為難地看向裴長寧,見他立在一旁,對崔琰的打算不置可否。“這……”他看不出裴長寧此刻所想,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大人不必為難,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與大人無幹。告辭。”說完,崔琰便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


    裴長寧見崔琰離去的背影,麵上露出急色,便飛快地掃了一眼林秋寒。


    林秋寒被他這寒眸一掃,心內登時了然,難怪自見了他們兩個就覺得怪怪的,定是這木頭不會說話,在他們還沒趕到的時候,又惹怒了人家崔大夫。


    “哎……”林秋寒趕忙叫住崔琰,笑道,“崔大夫,你說得對,那孩子還沒走遠,現在找正是時候,隻是既然我知府衙門也要找他,哪有讓你一個人去的道理?這樣,我命裴大人同你一起去,如何?崔大夫見過那孩子,找起來呢方便,而裴大人呢,武功修為了得,這樣二人又可互相照應,豈不便宜?”


    崔琰聽了林秋寒這一番有禮有節的話,無法反駁。她思忖著天色漸暗,有裴長寧跟著,的確更安全。況且表麵上看他同裴長寧才剛認識不久,可算上上一世,也有不短的時日了。所以於她而言,早已熟悉了與他獨處,甚至於此刻心裏竟有小小的期待……


    望著裴長寧和崔琰一同離去的背影,林秋寒為了自己完美的安排自鳴得意了一番,便領著眾人下山去了。


    二人沿著那孩子消失的方向找了許久,不想竟一點蹤跡也無。崔琰不禁有些失望,卻依舊沒有放棄,拖著疲累的身子跟在裴長寧後麵走著。


    見崔琰腳步逐漸變得沉重起來,裴長寧不禁放慢速度,最終慢到和她同步,遇到難走的山路,還時不時伸出手帶她一把。


    他們身在密林中,四周皆是高大的喬木林立著,見不到太陽,隻能憑著林間光影變幻判斷時辰。又找了許久,樹林間的光已經暗到像是太陽下山的時分了。


    此時,崔琰正坐在露出地麵的粗壯樹根上休息,裴長寧則與她相背而坐,這是他多年行兵打仗養成的習慣,在野外休整時與同伴四向而坐,可以時刻保持警覺,觀察四周的動向。


    崔琰無意間抬頭,見不遠處一根樹枝似有被折斷的痕跡,想起那孩子不善行走,皆是在林間攀援,這樹枝也許就是被他攀折的。


    這樣想著,她早已起身,欲前去查看。才走了沒幾步,不料腳下突然落了空,身子旋即往下墜。她“啊——”地一聲驚呼,心裏正驚慌著要墜向何處時,忽見裴長寧跟著翻身下來,牢牢將她扣在懷中。


    那一刹間,崔琰懸著的心複於原位,他溫暖踏實的懷抱讓她覺得情願與他就這樣一同下墜,哪怕墜入不複之地……


    二人穩穩落地之時,還沒來得及打量四周,就聽見頭頂上方傳來“轟”地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音。循聲望去,竟是一方鐵網蓋在上方。他們這才發現自己墜入到一個大坑中。


    “可有事?”裴長寧打量著崔琰,淡淡地問道。


    崔琰搖頭,“對不起,是我不小心。”方才她並未發現腳下踩著的草竟是獵人設的陷阱。


    “這不是你的錯。”裴長寧說著,便施展輕功借著坑壁攀至陷阱口,試圖將那鐵網推開。可畢竟是設計精妙的陷阱,哪裏這麽容易就推開。


    裴長寧輕輕落在崔琰身邊,“這個機關還算機巧,從裏麵推不開,隻能等明日獵人來從外麵打開了。”他道。


    轉眼夜幕四合,裴長寧摸出隨身攜帶的火折子,好在陷阱裏散落著柴火。他燃起篝火,同崔琰不近不遠地坐著。


    火苗肆意地跳動,崔琰本是安安靜靜坐著,不想卻瞧見裴長寧右邊肩頭不知何時洇開一大片血跡,可他卻默不作聲,依舊端端正正坐著,似是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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