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並未答話,過了會方才放開手,“方才夫人說這位先生傷了好幾個月,能否告知具體是多久?”


    “三個月。”婦人脫口而出,因為不安,她緊緊握住男子的手,男子卻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讓她寬心。


    崔琰低眉思忖了片刻,“這位先生傷口漸愈,隻是添了嗽疾,且症狀並不嚴重,但是綿延不止,咳嗽牽動傷口,是以傷口好得也不利落,我說得可對?”


    婦人連連點頭,“對、對,這是怎麽回事?明明傷口都好了呀?”


    “治傷時大夫開的方子是不是一直服至今日?”崔琰又問。


    “是啊!”婦人隱隱覺得不好,“因為一直不好,總以為是傷口沒長好,方子也沒敢停。”


    崔琰依舊蹙著眉,“我想問題就出在這裏。”


    “究竟是什麽問題?”婦人愈發緊張起來。


    “原來的方子裏是否有馬兜鈴這味藥?”崔琰沉靜地看著她,示意她不必驚慌。


    見婦人點頭,崔琰眉目舒展,症結找到了便可對症下藥,“馬兜鈴止痛止血效果好,所以如果傷情凶險,在受傷之初是穩定傷情的不錯選擇,可是此物性極寒,雖說也有止咳平喘的功效,可那是肺熱引起的咳喘才算對症,可先生的熱證已轉寒,屬於虛寒咳嗽,再用馬兜鈴便是大忌。且,這藥服用的時間長了會引起中毒……”


    “什麽!”婦人霎時變了臉色,纖長的手緊緊捏住桌沿,指節都發了白。


    怎麽會?治傷的軍醫追隨了他許多年,這個方子她曾不止一次問過可否要調整,都答複說不用。若說旁人會因為醫術不精造成這樣的失誤,可這人絕不會!是她疏忽了,怎麽沒早發現……


    男子臉色也微變,可隻是一瞬間,他很快恢複常態,“沒事,你不用擔心,這不是發現了麽?”他柔聲向著婦人道。


    “什麽沒事!天殺的,我……”婦人臉色蒼白,忽而驚覺到崔琰還在麵前,便打住話語,身子卻還止不住顫抖。


    這其中的波折崔琰並不想去理會,她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慢慢地道:“夫人稍安,虧得發現及時,且這位先生原本底子好,還未產生不可挽回的後果,隻要小心調理,無需多少時日便可痊愈。”


    說完,崔琰便提筆低頭斟酌著藥方,婦人也安定下來,靜靜看著麵前這個全神貫注的醫女。


    不多時,崔琰擱下筆,輕輕吹著紙上未幹的墨跡,“二位,請那邊抓藥。”她將藥方遞給婦人。


    夫婦二人謝過崔琰,在元胡那抓了藥便相扶著離開。出了醫館,婦人將男子扶上候在門口的馬車,自己則跳上去,動作靈巧利落。


    “如何?王爺覺得未來的兒媳可還行?”坐定後,婦人忙調侃道,眼中盡是少女才有的靈俏。


    南臨王望著她,“倒是個好姑娘,隻是……”


    “隻是什麽?”


    南臨王微微歎道:“隻是這樣心胸開闊的女子怕是不會安安靜靜守在後宅。”


    不想王妃趙潯嗤笑著,“你何時也變得如此古板了?難不成這些年我天天都被你關在王府不成?再說了,我不喜那些扭扭捏捏小家子氣的姑娘,這個丫頭我喜歡!”


    “你當然喜歡,”南臨王神色柔和,“許是年歲漸長的緣故,近年來總覺得心態變了,常常會問自己當年川兒還那麽小,我就將他帶上戰場是不是正確,也會覺得或許一家人齊齊整整的過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裴羨,”趙潯白了他一眼,恢複了慣常的稱呼,“能不矯情嗎?川兒是南臨世子。”


    是啊,南臨王微征,南臨世子……


    “今日我算是陪你胡鬧了一回,當心川兒知道了跟你鬧別扭,到時候可別扯上我。”這娘倆的糾紛他最可不想摻和。


    “胡鬧?”趙潯挑眉,“看我未來兒媳婦也算胡鬧?再說了,今日可是揪出了一個內奸哪,藏得可真深,一點破綻也沒有。”她英氣十足,眸色漸冷,想了下便掀開簾子,囑咐外麵的隨侍,“即刻去請世子晚間回家,嗯,就說他父王給他說了門親事。”這小子最近躲她躲得緊,不用他父王做幌子怕是不會回來。


    南臨王抽了抽嘴角,這幹係怕是撇不清了……


    入夜後,沒有一絲涼風,空氣裏到處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暑熱,南臨王的書房裏卻是清涼舒爽,博山爐裏青煙嫋嫋,屋內一派寂靜。


    良久,歪坐在椅子上的南臨王妃百無聊賴,終於按奈不住,起身在屋內來回踱步,裴羨放下手中的書卷,“你晃得我頭疼。”


    “你說這小子不會不回來吧?”趙潯問道。


    “不會,他若當真對那姑娘有意,就一定會回來的。”說著,裴羨抬眼看了眼門外,轉而向趙潯道,“這不是來了?”


    說話間裴長寧已經進了屋,恰裴羨一陣輕咳,看得他皺了眉,“父王怎的還咳嗽?前些日子不是說已無大礙了麽?”


    說到這,趙潯氣性又上來,將案上兩張藥方遞到裴長寧手中,“你看看,這兩個藥方有何不同?”


    裴長寧展開藥方,一眼便瞧見那熟悉的筆跡,瞧著墨跡尚新,隨即便掃了眼趙潯,她有些心虛地看向別處。


    看來真讓林秋寒說中了,他不動聲色,又去看另一張,“馬兜鈴?”他抬頭道。


    趙潯點頭,將白日裏崔琰說的話告訴裴長寧,“不過,崔姑娘說了,幸虧發現及時,隻要按照她開的藥方好好調理便可痊愈。”


    裴長寧握緊拳頭,眼色瞬間冷凝,麵上布滿陰雲,真是見縫插針哪!“這事我去處理。”他冷聲道。


    “今日叫你回來,這是一件事,還有就是……”趙潯望向裴羨,示意他開口,不想他卻視若無睹,隻盯著手中的書卷。她不禁暗自咬牙,隻得笑道,“我見你父王咳嗽了這些日子,便帶他去同濟堂看看,恰巧碰見林家小子跟我提起的崔姑娘……”


    “恰巧?”裴長寧挑眉。


    “呃,”趙潯見他一副不說實話就免談的神情,隻好道,“是,我們是特意去的,本來隻是打算去瞧瞧而已,不想還真去對了!不過說真的,你小子眼光還挺不錯的嘛。”


    裴長寧不答話,緊鎖的眉頭卻不自覺地舒展開來,隻聽趙潯繼續道,“我同你父王並不是陳腐拘泥之人,不論崔府其他人怎樣,這崔姑娘卻是個好姑娘,你長這麽大,我們也沒瞧見你對誰上過心。所以,你若當真對人家有意,那就明明白白告訴人家。我可是聽說對她鍾情的也不是一個兩個。”


    “男人嘛,就應該主動一點,難不成你還指望人家姑娘先開口不成?”


    “林秋寒究竟跟你說什麽了?”裴長寧問。


    “你別管他說了什麽,你先表個態。”趙潯不依不饒。


    裴長寧被糾纏不過,起身便要走,“我還有事。”不想肩膀被趙潯死死摁住,他總不能真跟她動手,想了想隻好說,“我有數。”


    趙潯舒了口氣,他如此說,便是承認對人家姑娘有意。


    一直沉默的裴羨緩緩放下書冊,輕咳了聲開口道:“感情的事你自己拿捏,我隻說一點,聽說崔姑娘還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見他點頭,便歎了口氣,“這是你的不對,她化名崔南心自有她的難處,你不和她坦誠相見那是你的過失,若真弄巧成拙,你悔之不及。”話語間處處透著作為一個父親的威嚴。


    “孩兒明白。”裴長寧雙手交握行了禮,對於這一點,他不是沒有想過,隻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第二日清晨,一場暴雨把南臨府澆了個透,裴長寧剛進府衙,便見崔琰和林秋寒從正廳出來,心下正疑惑,林秋寒就迎上來,“可巧,我們正要去倚雲樓,估計路上能遇見你,你倒來了,走吧。”


    崔琰走在前麵,裴長寧趁機一把扯住林秋寒的手腕,低聲問:“怎麽回事?”


    “她來找我幫忙啊。”林秋寒眯著一雙長眼,也壓低聲音回道。


    “幫什麽忙?”裴長寧竟有些失落,找林秋寒幫忙……


    “這可不能告訴你。”林秋寒壞笑道。


    裴長寧運力緊了緊握住他手腕的手,隻見林秋寒因吃痛臉色微變,“不如這樣吧,我呢自小就喜歡你那把青烏劍,不如你讓給我,我就告訴你。”


    “好。”裴長寧不假思索地點頭。


    “哇,”林秋寒難以置信地笑了,這把青烏劍他要了多少次都沒成,如今得來全不費工夫,怎能叫他不欣喜。


    崔琰見身後沒動靜,轉身看去,那二人皆愣住,趕忙鬆手上前。


    這幾日,邢鳴帶頭調查了三名死者的所有關係人,皆有不在場證據,事到如今,隻能再次到案發現場去看看,說不定之前勘驗現場時有什麽疏漏之處。


    三名死者的住處至今都被封鎖著,府衙每日有人看守,柳姨的房間已經完全被燒毀,殘跡難辨,蓁蓁的房間依舊整潔如初,也沒有什麽發現。


    最後,一行人來至阿沅的房間,床榻上被褥稍顯淩亂,應是阿沅昏迷後被凶手拖拽而致,其他看上去則規整有序。


    崔琰環視著四周,屋子不大,布置得簡樸雅致,處處可見主人心性。書架上擺放著各類書籍,衣櫃門開著,收納的衣物也頗為素淡,牆上掛著的幾幅字畫也都署阿沅自己的名字,看來的確是個多才多藝的女子。


    “咦?”崔琰的視線落在梳妝台邊的條桌上,上麵除了一方小小的布枕頭,什麽也沒有。這方枕頭比她平日用的腕枕大上許多,用料也貴重。


    “怎麽了?”裴長寧聞言,脫口問道。


    “這是什麽?”崔琰問。


    “噢,這是阿沅平日放琵琶用的,”答話之人叫佩兒,柳姨死後便由她暫管倚雲樓,她長相親和,氣質溫婉賢淑。“諸位有所不知,阿沅有一把貴重的冰絲琵琶,平日裏當個寶貝一樣供著,這個條桌除了這把琵琶之外什麽也不放,為了保護琴頭,特地在相把位置墊了這麽個枕頭。”說到這,佩兒不禁歎了口氣,“說起來,這枕頭還是我給她做的。”


    ☆、千金不換


    “琵琶難道不是豎放的麽?”崔琰不是很明白。


    “你說笑呢吧?”林秋寒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崔琰,“當真不知?”


    不料崔琰淡然地搖了搖頭,認真地反問他:“我為什麽一定要知道?”


    林秋寒翻了翻白眼,竟無言以對。


    裴長寧將他擋在身後,柔聲向她解釋道:“為防止琵琶傾斜或掉落傷及琴頭,真正愛護琵琶的人一般都是將其麵板朝下平放,背板上再覆一方絲帕,防止落灰。對了,”他像是想起什麽,轉身問佩兒,“這把琵琶呢?”


    佩兒道:“噢,被白芷拿去了,她一向喜歡這把琵琶,阿沅出事後她就把它拿去了。”


    “胡鬧!”邢鳴喝道,“不是特地囑咐你們,死者屋裏的一切東西都不準碰的嗎?”


    佩兒低下頭,臉色發紅,“大人息怒,是我不好,沒有勸住她,可也難怪,這冰絲琵琶一向是我們倚雲樓的招牌,許多客人都是衝它來的,姐妹們都說這場大火燒了倚雲樓的氣運,也都樂意由白芷代替阿沅彈奏這冰絲琵琶,希望能多留些客人。”


    “既如此,你即刻就去把它拿回來。”邢鳴冷著臉道。


    “這……”佩兒有些遲疑,“回大人,這會白芷正在樓下當眾獻藝呢,彈的就是這冰絲琵琶,現在就去拿恐怕不妥……”


    邢鳴正要發作,卻聽林秋寒揚聲道:“走吧,聽曲兒去嘍。”說著便帶頭往樓下去。


    就在裴長寧一行在樓上待的這片刻,樓下大堂裏幾乎坐滿了賓客,堂中一個高台,中間坐著一位容貌豔麗、神情倨傲的女子,正撥弄著琴弦試音。


    佩兒領著他們找了靠近高台的位置坐下,便親自忙著去倒茶。


    林秋寒環視了四周,“這也叫壞了氣運?一大早就這麽多人,看來這世上還是閑人多啊。”他轉動扇柄挑開落在肩頭的青絲,見對麵坐著的崔琰甚是局促,便笑道,“崔大夫,你可知曉熙春院與倚雲樓究竟有何不同?”


    崔琰知他一定又想給她下套,便搖頭,“不如大人說來聽聽?”


    “好啊,熙春院的姑娘呢,勝在樣貌,可裝扮過於豔俗,而倚雲樓的姑娘呢,相貌並不定是上乘,但個個多才多藝,所以勝在氣質。”


    “大人如此比較,想必心裏也有些偏好了?”崔琰問。


    “那是自然,隻要是人,兩樣相似的東西擺在麵前總會有所比較。”林秋寒隨口道。


    “大人上次說花魁大賽那日正準備來倚雲樓看阿沅,既是看阿沅,那便是更喜歡倚雲樓了?”崔琰道。


    “不是。”林秋寒剛出口,便覺察出不對勁,又被這丫頭反將了一軍。


    “噢,原來是熙春院。”崔琰似是恍然大悟。


    眾人皆暗自發笑,林秋寒呼呼地吹著額前垂發,又把自己套住了,忽地瞧見一旁嘴角帶笑的裴長寧,眼眸微動,便頗有意味地向著崔琰道:“唉,叫崔大夫笑話了,不如你再分析分析裴大人的喜好如何,那日他可是準備同我一道來的。”


    未料崔琰想也不想便脫口說道:“他不是那樣的人。”說完才察覺出此言欠妥,不禁低下頭,白皙的臉上一片嫣紅。


    裴長寧微征,她說這話時是慣常的淡然語氣,可卻如緩緩淌進心底的清流,安定又舒心。


    林秋寒亦未料開個玩笑會是這樣的結果,自然很是滿意,頻頻向裴長寧使眼色。


    正鬧著,突然不知從何處冒出個人來,那人衣著華貴浮誇,一看便知是遊走街頭的紈絝子弟,滿身酒氣,顯然是宿醉未醒,他衝到崔琰身邊,“美人,你是新來的?我怎麽沒見過你?不錯,不錯,比阿沅還強上千百倍,從今兒起,你就跟著爺吧……”


    說著便要上去牽崔琰的手,不料美人卻被一旁的男子拉到身後,紈絝透過迷離的醉眼,見這男子身形高大挺拔,雖瘦削但氣勢十足,幽邃的眼眸裏盡是殺氣,心內不禁打鼓,可到底酒意未散,想到他身後的美貌女子,懼意自然也就淺了幾分,“你是何人?你知道本少爺是誰嗎?快給我讓開!”


    裴長寧巋然不動,但是眼裏已盡是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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