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裴長寧迅疾側身後退,想要拉開崔琰已來不及,索性麵對著她張開雙臂將她圈在懷內。


    “噌——”


    琴弦被震得急劇發顫,隨即“啪”地落地,裂成幾塊。


    裴長寧雖一聲不吭,身子卻也因這琵琶的撞擊而前傾,圈住崔琰的手臂不由地緊了幾分,側臉正好靠在她的發間,清新的發香絲絲縷縷在鼻尖縈繞,一陣心悸瞬間蔓延至全身。


    崔琰耳根泛紅,卻顧不得羞怯,急忙掙脫他的雙臂,“你怎麽樣了?”說著便去看他的後背。


    “不妨事。”這點力道於他並不算什麽。


    “哎,這個算工傷,”林秋寒從椅上跳下來,“崔大夫,剛才這一下子打得不輕,待會你得好好給他看看,診金由我府衙出。”


    崔琰不理他,可隔著衣衫能看出什麽,便盯著裴長寧的眼,認真而關切。


    “真不妨事。”裴長寧略伸了伸腰身,順便整了整衣衫,溫和地看著她道。


    邢鳴早就將盧同控製住,他經過方才那一陣發狂,已然如泄了氣的皮球,低著頭任由衙役摁住肩膀。


    裴長寧蹲下身子,看著碎裂在地的琵琶,不由地皺了皺眉,“這把琵琶的背板同先前那把一樣,都是由幾塊杉木拚湊製成。”


    這把琵琶竟也是假的,就是說有人在盧同之前就換了琵琶,那這個人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南臨府製琵琶的工匠也就那麽些,我看就一個個訪過去,也就有結果了。”林秋寒道。


    裴長寧點頭,剛要起身,見崔琰也挨著他身邊蹲下,還輕輕嗅了嗅鼻子,“怎麽了?”他問。


    “我能看看這琴弦嗎?”崔琰道。


    裴長寧撿了一塊依舊連著弦的琴板遞過去,“小心木刺。”


    崔琰接過琴板,再三嗅了嗅琴弦,才確認道,“是鹿角霜。”身為醫者,她對藥材的氣味自然是敏感。


    鹿角霜?裴長寧眼前一亮,不同的匠人製作琵琶的手藝不盡相同,而用鹿角霜泡製琴弦的怕是不多,這便大大縮小了走訪的範圍。


    盡管倚雲樓三條人命牽扯了府衙大部分的精力,可在林秋寒的安排調度下,隔天小六的婚禮還是熱熱鬧鬧地舉行了,看起來絲毫不受案件未破壓力的影響。平日裏同小六交好的幾個一早便來給他家幫忙,掛彩綢、抬重物、接親友,更有兩三個機靈活套的隨著小六一同至葉家迎親去了。


    醫館繁忙,崔琰一直到日影西斜的時候才踏著細碎的流光往小六家去,剛剛拐進巷子,便聽見遠處喧鬧的人語聲和喜慶的嗩呐聲相互交織在一起。行至門口恰巧看見巷子的另一頭,林秋寒打頭,身後跟著邢鳴、胡伯同幾個她也算熟識的衙役,一行人都著便衣,邊說邊走,瞧神色,便知是與案件相關,顯然也是忙到現在,不過臨近小六家門口時,幾人麵上的神色皆由凝重肅穆轉為鬆快自如,話題也隨之轉到眼前的喜事上來。


    幾人相見,崔琰問及裴長寧,林秋寒隻說有事怕是晚間才能到,隨後便一同進了院子。尋常人家的喜事雖不奢靡張揚,卻也是盡已所能,辦得熱熱鬧鬧,該講究注意的一點都不含糊,又因為親友真心實意的祝福而更加感染人心。


    林秋寒一行人趕到時,新娘子早就被迎進門,如今在新房坐著,小六的雙親未料堂堂知府大人能親臨小老百姓的家中祝喜,頓時慌了神,生怕有所怠慢,後來見這位雖年輕但風姿不凡的知府大人實在是一點架子都沒有,才放下心來,忙自己的事情去,留下他們自便。


    南臨府某角落一個不起眼的破敗院落內,經過繁盛的夏日,院子裏的荒草更是瘋狂滋生,雜蕪的爬藤草不知從何而起,一路肆意向上,幾乎包圍了整個屋子,泛著幽深的綠光,隻能從相接的葉子縫隙瞧見青磚隱隱。


    在這個被遺忘的淒荒之地,時間好像很慢,又好像飛快……


    突然,一個打扮幹練、手持長劍的黑衣男子挾著一個頭戴黑布套的人走進來,踩著幾乎沒膝的長草,發出幹脆的折斷聲。


    那個被挾之人走在前麵,看起來年紀已經不小了,全身顫抖,每向前走一步便遲疑一下,怎奈頸間架著利劍,隻能繼續往前探著步。


    二人進入屋內,黑衣男子猛地從後方踢了下那被挾之人的膝窩,待他跪下後便順手扯掉他頭上的黑布套。


    果然是個老者,他不顧雙膝劇痛,頭上的布套被摘後便急著打量四周,短暫的適應之後,便見麵前一人背身而立,此人身形頎長,腰背筆挺,氣度英朗又不失清貴。


    一時間,他竟覺得這個背影有些眼熟,不及細想,押著他進來的那人摘了麵巾,露出一張冷峻的臉。


    袁壑!那老者頓時大驚失色,本就蒼白的臉更添灰敗,他在北境廣平營猝不及防被綁,一路顛簸不知幾時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竟從未想過綁他的人會是袁壑。想到這,他霍然扭頭,死死盯著麵前這個人,絕望布滿雙眼,既是袁壑,那麽麵前這個人就是……


    “世子,人已帶到,沒有被人發現。”說著,袁壑雙手抱胸,麵無表情地立在一旁。縱然這一路上他無數次想一劍將這吃裏扒外的老東西斃命,可凡事皆由世子發落,隻得生生忍住沒有出手。


    一直背著他的男子終於轉過身來,那個瞬間,老者頓時愣住,身在北境軍營的南臨世子總是一襲深衣,老練沉著,沙場馳騁,殺伐果斷,令人生畏。可此刻的他著束袖青衣,麵上的戾氣收斂了許多,轉而代之的則是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是啊,他如今不過弱冠之年……


    “周軍醫,許久不見。”裴長寧冷聲道。


    周軍醫顫抖著唇角,“老朽參見世子。”事到如今,他自然知道南臨王藥方的事情已然敗露,而在這位世子爺麵前,根本沒有否認的必要。


    裴長寧沒有看向他,“周軍醫,你跟隨我父王數十年,究竟是為何?”


    周軍醫低頭,略微遲疑,似有很大苦衷,“世子爺恕罪,王爺赤誠丹心,忠君護民,世人敬服,況這些年王爺他待老朽實在不薄,如今,老朽卻背棄明主,與宵小之輩為伍,做出傷害王爺的事,實在是百死莫贖……”


    話未說完,隻聽袁壑冷哼了一聲,握劍的手不禁緊了幾分。


    “隻是……”周軍醫嚇得趕忙咽了咽口水,急道,“世子爺也清楚,老朽在軍中數十年,親眷皆在京中,對於家中不能盡心照料,對子女更是疏於管教。大約一年前,孽子因與人爭執犯下人命案,憫國公便以此要挾老朽……”


    他甚是忐忑地抬頭,試圖揣測裴長寧此時所想,“世子也知道,老朽隻這麽一個兒子,還望世子爺看在老朽救子心切的份上饒過老朽這一次。”


    裴長寧盯著他,眸色漸漸轉為淩厲,如刀的視線令他全身猛地一震,一時間竟覺得方才在這人身上看到的柔和仿佛是錯覺。


    “令公子過失殺人,這樁事我南臨王府亦可相助,”裴長寧毫不留情地揭出真相,接著話鋒一轉,“說吧,他許你什麽條件?”


    周軍醫登時怔住,心中僥幸的光一寸一寸滅下去。原來,裴長寧早已洞悉內情!


    他徹底慌了神,不再做無謂的掙紮,隻機械地向裴長寧叩著頭,“世子爺饒命!世子爺饒命……”


    “他許你什麽條件?”裴長寧似是不耐,又加重語氣問了一句。


    周軍醫這才停住,戰戰兢兢地道:“太醫院……院……院首……”


    他深深伏在地上,老淚沿著臉上的溝壑淌下來。他追隨南臨王時還處在高傲負氣的年紀,到如今白發銀須,韶華不再。邊地苦寒,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厭倦年複一年、日複一日與行伍之輩打交道的日子,他開始向往京中飫甘饜肥、受人景仰的生活。終於一次歸京的時候,憫國公派人向他送來了他苦等許久的“機會”。


    此時此刻,他曾經的舉棋不定、糾結懊悔都無從談起,錯了就是錯了……


    裴長寧掃了他一眼,複又背過身去。袁壑似是得令,“嘩——”地一聲,長劍出鞘,劍鋒在昏暗的屋內泛著冷光。


    “別……別殺我,”周軍醫開始六神無主,跪著上前幾步,一把拽住裴長寧的袍角。


    “殺你?”裴長寧皺眉,側著臉嫌惡地看著他,“殺你何必髒了本世子的手,袁副將隻是要將你送給憫國公罷了。”


    憫國公!周軍醫頭頂如閃電劃過,他的計劃敗露,南臨王又安然無恙,如今他於憫國公而言毫無用處,隻怕會死得更慘。


    “世子爺,我……”此刻,周軍醫全身冷汗淋漓,想著一切可以保命的辦法,突地,他眼前一亮,“我有一事相告,請世子饒了我這條老命。”


    “噢?”裴長寧轉身,往後退了一步之遙,挑著眉道,“那就看你說的這件事價值幾何?”


    “此事,”周軍醫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不禁鬆了口氣,“與世子爺的終身大事相關……”


    ☆、佛度眾生


    出乎意料地,裴長寧聽完他的話麵上竟毫無波瀾,似乎並不在意,這讓他剛剛才稍稍放下的心又猛地提起。


    憫國公老奸巨猾,雖說將他收歸己用,還一下子交了暗害南臨王這個艱巨重要的任務給他,可他知道憫國公從未將他放在心裏,什麽事情都不讓他知曉,在此之前他也隻是做些收集軍中情報的事,對於高太後與憫國公則是一無所知,方才這個消息還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


    可如今,麵前傲氣輕物的南臨世子竟對他手中這個唯一的籌碼不屑一顧!


    他頹然地低下頭,自他作出背叛南臨王的那個決定起,忐忑也好,猶豫也罷,都沒有像此刻這般後悔過……


    陰冷的舊屋內空氣幾乎凝滯,突然,周軍醫又猛地抬頭,眼中盡是不甘,“高太後派人在南臨府到處打聽,想定個足以羞辱南臨王府的親事!”他幾乎是吼道,接著頓了下,想從混亂的思緒中理出點頭緒,“崔府……對了,她好像對南臨府名聲最臭的崔家很感興趣,特別是崔家的四小姐,叫崔……”


    崔家四小姐!?袁壑不可思議地挺直腰背,不自覺地將手中的劍收入鞘中,轉而看向裴長寧。


    顯然,裴長寧也愣住,凜冽如冰的神情仿佛瞬間被熏暖的春風吹化一般,眼裏眉間透出一股掩不住的笑意。


    情急之間,周軍醫絞盡腦汁卻怎麽也想不起那個似乎就要脫口而出的名字,正想著,未料裴長寧卻蹲下身來,“崔琰?”他問。


    “對、對、對……”周軍醫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好。”裴長寧淡淡地應道。


    好?周軍醫心下正沒底,這個“好”字究竟是什麽意思?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裴長寧嘴角竟掛著一絲笑意,脊背不禁又生出一層冷汗。


    “你記住,南臨王府從未發現你開的藥方是假的,你今日沒有來過這裏,也沒有見過我。”裴長寧斂了笑,冷聲道。


    周軍醫微怔之後連連磕頭,已然說不出任何話來,這條命算是保住了。


    “該怎麽做,你心裏有數。”裴長寧起身,示意袁壑將人帶走。


    一陣窸窣之後,小院複歸平靜,裴長寧立在滿是裂縫的高階上,望著二人離去的方向。他本就沒打算殺那個叛徒,雖然他很想,和袁壑演這出戲,不過是為了威嚇震懾,也為了多套出些話來,未料竟得到這樣一個消息……


    昏黃的日頭被托在尚未傾塌的院牆上,一道道毫不刺目的夕光照過來,為他棱角分明的臉添了幾分柔色。


    眼下的局麵還不能打破,且先留著那叛徒的命,就讓憫國公、高太後之流自認為計謀得逞了吧。


    他的視線越過高牆,看向更遠的天際。就給那個剛剛才在金階寶座上坐穩的臭小子多一點時間……


    依照習俗,新娘子被揭了蓋頭後要有女眷相伴,作為新娘子的朋友,崔琰自到了小六家便一直在新房裏陪著她,至晚宴開席時才出來。


    她從新房出來時,見裴長寧也已經到了。自然地,她被安排與小六在府衙的同僚們一桌,又很自然地,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隻有裴長寧身側的座位還空著。


    待她坐定,大家便又開始閑談,早先跟去迎親的幾個人搶著向大夥講述小六迎親時被整的窘樣,逗得滿座的人哈哈大笑,連裴長寧和崔琰亦情不自禁笑起來。


    就在眾人七嘴八舌的時候,邢鳴開了酒壇自胡伯開始挨個斟酒,到了崔琰麵前時,他還聽著別人講話是以並未在意,順手就往她杯中倒酒,待到反應過來,已經倒了半杯還多。


    他一陣不好意思,趕忙縮回手,“對不住啊,崔大夫,我這就給你換個杯子。”


    不想崔琰卻大大方方地端起酒杯迎到壇口,“不妨事,今日是小六的大喜日子,碰巧新娘子也是我的朋友,理應放開一點給他們慶賀,不過我也不勝酒力,至多這一杯。”


    “好咧!”邢鳴趕忙給她斟滿。


    酒席設在院內,大概七八桌的樣子,就數他們這一桌最熱鬧,還沒等主人家宣布開席就已喝光了兩個酒壇。


    正鬧著,隻見一身喜服的小六出來敬酒,對於這些同僚,他是既感激又感動,什麽話也沒說就幹了滿滿一大碗,白淨的臉上即刻起了紅暈。


    接著,他又讓人斟了一碗,徑直走到崔琰身邊,“崔大夫,多謝你的厚禮。”他剛剛去瞧新娘子,方才知道崔琰給他們送了一份難得的禮物。


    “什麽禮?”林秋寒搶先問,“不妨給我們大夥瞧瞧!”


    “這……”小六似有遲疑,但見崔琰並不介意,便從袖袋中取出一隻樸素的木盒,待他打開木盒,眾人便瞧見裏麵躺著一對珠串。


    “好精巧的珠串,”林秋寒嘖嘖歎道,“崔大夫,這是什麽做的?”


    “龍棘子。”崔琰淡淡答道。


    “龍棘子!”林秋寒驚呼,“小六,你小子好運道,你知不知普通的龍棘子可以抵你五年的月俸?這種我倒沒見過,想來是頂罕見的那種。”


    裴長寧隻掃了眼那對珠串,心中便有了數,向著身邊的崔琰道:“若我未猜錯,這種龍棘子應該產自南疆,已經很多年沒有人找到過這個品種了。”


    崔琰點頭,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如頭頂星空,“許多年前,我隨父母去過南疆的密林,在那裏發現了一株從未見過的樹,樹上結的就是這種種子,我爹說這是龍棘子的一種。我那時正是好奇貪玩的年紀,便央求我爹給我摘了許多,串了兩個珠串,一直留到現在。”


    她酒意微醺,說著那些久遠的事情,眼裏露出緬懷之色,裴長寧靜靜瞧著她,心中一陣緊似一陣,無盡的疼惜透過鍾情的眼神蔓延開去。


    “哎!”林秋寒捅著裴長寧的胳膊,“這究竟是哪個品種?”


    “葵目。”裴長寧轉向他。


    林秋寒張大嘴巴,“葵……目……”良久,才喃喃地道。


    眾人雖不甚了解,但聽到現在也算心中有了數,知這珠串定是價值不菲,“那這到底值多少錢?”有人趁著酒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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