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心裏沒底,鼓起勇氣看她。


    她臉上的表情看得他一陣心驚,清冷漠然,就像是剛剛認識時常見到的那般。


    “為什麽?”她問他,更像是問自己。


    裴長寧……南臨世子……裴長寧怎麽就是南臨世子?


    那麽,裴長寧就也可能是殺了自己的人。


    上一世,她那一封信竟是寫給南臨世子的……


    可是,她卻一直以為他同南臨世子素未謀麵!


    這,真是可笑嗬……


    “我一直想告訴你的,可……”


    “不……”她想問的並不是他為什麽不告訴她,而是他為什麽會是南臨世子。


    她不想再說,隻覺得當頭的太陽格外白亮,白亮得刺眼,一個恍惚,身子便輕飄飄地像是要倒下。


    他一把扶住,她定了定心神,無力地將他的手推開,轉身便走。


    他不敢再說,隻遠遠地跟著,不讓她發覺,直到親眼見她進了醫館才離開。


    秋風一起,萬物開始凋零,夏日的氣焰在立秋後又囂張了很長一段時日才慢慢被壓製下去。今年的秋雨特別多,不凶猛,隻是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倒像是春雨一般纏綿,夾著不斷下落的枯葉,著實令人心煩意亂。


    同濟堂一個小院內,因為連日的雨地上低窪處水都積成了小小的水塘,細小的雨滴落在其中,泛起一圈圈水紋,蜷縮的黃葉在水麵無依無靠地飄著,像是一葉孤舟。


    崔琰站在窗前,正瞧著這片枯葉發愣,許久才回過神來,轉身對著空蕩蕩的屋子。


    即便東西不多,她還是花了小半天的時間才把屋內的醫書全收好。明日,她就要和白蘇暫時離開這裏了。


    她跨過一個個裝滿醫書的箱子,來到梳妝台前,上麵空空蕩蕩,僅剩一隻銀簪靜躺著,她注目了片刻,最終還是將它收進隨身背的藥箱內。


    突然,院內傳來腳步聲,壓著水漬,就有了一種潮濕的感覺。她探出頭去,竟是平陽郡主!


    進得屋內,平陽郡主便四處看了看,一臉鄙夷,顯然是看不上這個清簡的屋子。


    來者是客,崔琰到了外間,倒了杯水遞過去,不料對方卻瞧都不瞧,像是嫌髒似的。


    “崔南心?”平陽郡主問。


    顯然,她的人能力還不夠,連崔琰的真實身份都沒打探出來。


    “是。”


    “想必你也知道我是誰了,”平陽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氣,“今日我來告訴你,太後娘娘是我的姨母,她一向有意將我許配給南臨世子。”


    不料崔琰波瀾不驚,冷冷地道:“郡主無事跑到我這來跟我說這個幹什麽?”


    一個小小的平民醫女,居然這樣跟她說話!平陽看著她孤高清冷的模樣,不禁怒火中燒。


    “幹什麽?你不要以為助世子爺破了幾個案件,他就會看上你,他對你另眼相看,不過是利用你的一技之長罷了。”她還真是不敢相信以冷麵著稱的南臨世子會鍾情於一介醫女,從前,京城那麽多名門貴女想盡辦法投懷送抱都不能得到他的絲毫垂憐。


    “他的想法如何,以你是猜不到的。”崔琰實話實說。


    屋外站著的人不禁笑了,真是個實心的姑娘。平陽前腳剛走,裴長寧便得了消息趕來這裏,生怕平陽欺辱了崔琰,現在他倒不急著進屋了。


    “你!”平陽抬起如蔥削一般的手指指向她,“好,本郡主今日來也不是與你抬杠的,我問你,你同世子有沒有定情?”


    “這個問題我不會回答你。”崔琰覺得受到了冒犯。


    “怎麽?心虛了?我就說世子不會看上你。”在平陽看來,不管是誰,若是真的和南臨世子定情了,此刻一定會大肆炫耀,她如此回答,便是沒有了。


    崔琰不予理會。


    會錯意的平陽倒是很滿意,“那你可喜歡他?”


    門外的人登時屏住呼吸,心卻抑製不住地跳得飛快,扶住窗欞的手不自覺地握緊,上麵立時現出一個掌印來。


    可屋內沒有聲音傳出來,他忍不住朝裏看,隻見崔琰微微變了臉色,“喜不喜歡那是我的事,沒有必要告訴你。”


    不知為何,自從見崔琰第一麵時,看著她清冷得不可冒犯的樣子,平陽就從心底裏生出一種惶恐,自覺比不上的惶恐。眼下,她又生出了這種感覺,這個丫頭身上總是有種再高的身份地位都比不下去的清貴。


    “既然如此,我明白地告訴你,不管你喜不喜歡世子爺,都死了那份心吧,京城世家想跟南臨王府結親的不是一個兩個,就算最後不是我做世子妃,也會是其他貴女,而你,連給他做妾都不夠格!我要你以後都不要再見世子爺!”見她油鹽不進,平陽不由地急躁起來。


    兩個人相對而立,一個淡,一個濃,可再熱烈的濃在淡麵前都要黯然失色。


    崔琰冷眼瞧著麵前衣飾繁複、妝容精致的平陽,平靜地道,“郡主今日來就是為了給民女提這個無理的要求?”


    “無理?本姑娘是郡主,對你一介草民提出的任何要求都不算無理,而你隻有服從的份。”平陽無不得意地說道。


    “我不能答應你。”


    “什麽?”平陽目露狠厲之色,她向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在一個醫女麵前碰了釘子。


    崔琰麵無懼色,依舊不疾不徐說道:“我不能答應你。我喜歡他那是我的事,跟他沒有關係,你從他那沒有得到足夠的安全感,那是你的事,你不應該來質問我,更沒有資格要求我做任何事。”


    說完她才驚覺自己方才說錯了話,本想說的是“我喜歡不喜歡他那是我的事”,不料出口卻少了“不喜歡”三個字,不過她也不打算糾正了。大概,這就是她的本心吧。


    這個口誤卻高興壞了門外杵著的人,若是無回見到他主子現在這副模樣,一定飛奔著去請大夫。


    “不知羞恥!”平陽氣急敗壞地叫道,說著便要揚起手朝她臉上甩去,不想在半空中就被人接住,“世子……”她雖然痛,但更多的是怕。


    裴長寧並未放開她,而是暗中又加了點力度,“這次先放過你,我不希望你再來找她。”


    “啊——”平陽叫道,“我知道了……”她一改方才囂張跋扈的姿態,臉上委屈得像個犯了錯的妹妹。


    她的伎倆他豈會不知?他向來厭惡如她這般侯門世家出生的女子,外表看著端莊大方,可內裏卻工於心計,人前一套人後一套,翻臉如翻書。


    他不去看她,隻鬆了手讓她走。


    待到平陽奪門而逃似的離開後,他才覺察到屋內的不對勁,“你要走?”他一陣錯愕。


    ☆、天高地闊


    “嗯。”崔琰點頭。


    “去哪?”他瞧著滿地的箱籠,顯然是很久都不會回來的樣子,心中一陣黯然。


    “不知道。”她道,見他神色暗淡,心下不忍,想了下接著道,“是真的不知道,如今師父回來了,師兄要去雲遊,我也許久沒有出過門了,正好和他結伴同行,沒有具體的行程,走哪算哪,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第一站要去浚縣。”


    白蘇……


    她見差不多妥當了,便將一個個箱子蓋好,他伸手示意她不要動,自己不過三兩下便完了事。


    屋子裏一下子沒了聲響,外麵的雨聲便聽得格外清晰,他們兩兩相對,滿腹的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斂眉想了許久,終於正視著他道:“方才我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見他頷首,她便引著他一同在窗邊坐下,將水壺放在炭火上,方才開口道:“你知道佩兒為什麽要連殺三人嗎?”


    他搖頭。


    “她說她做了一個夢,在夢裏她是被人迷暈後一把火燒死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她再次醒來了,老天爺給了她一次重生的機會。因為死前最後見到人就是柳姨、蓁蓁和阿沅,她就疑心是她們合謀殺了她,所以此生活著的目的就是殺了她們‘報仇’,可惜,等她意識到其實李柯才是真凶的時候已經遲了……”


    說著,她看向坐在對麵的他,顯然,他在聽、在想,沒有一絲的懷疑與驚訝,這才繼續說下去,“而我為什麽會懷疑佩兒,是因為我曾經也做過一個夢……”


    聽到她說起自己,他的臉上才有了一絲波瀾。


    “在我的夢裏,佩兒曾經來找我,隻是那時她是因為胎像不穩來求保胎藥的,可是這次來找我卻是要打胎,所以我才起了疑。”


    他將她的可疑之處一點點串起來,積香山、崔瑤、府衙後宅、倚雲樓……


    突然,他駭然失色,“你……”如果她跟佩兒一般這是重來的一生,那麽她上一世也是早逝?


    他想起了經常莫名出現的失去她的恐懼感,原來,原來一切在冥冥中都是有牽連的……


    他竭力壓製住心內如驚濤駭浪般的情緒,聽她繼續說下去。


    “上一世,我認識你兩年,還有林大人,我們一同破了很多案件。可是突然有一天,宮裏傳來了太後娘娘的一道諭旨,讓我跟南臨世子在七日內完婚。”


    他又想起了周軍醫的話。


    “我從未見過南臨世子,他縱然再如何所向披靡也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逃是逃不掉的,思來想去,我費盡心思托人給你捎了封信,你,”她盯著他的眼睛,苦笑著,“裴長寧,上一世,你從頭至尾都隻是裴長寧。”


    “你想要我帶你離開?”他猜測道。


    “對,可是你一直沒有出現,我不知道為什麽,任何回音都沒有。”她的眼裏又現出和那個等待的時候一般的冷寂無望。


    顯然,他也很失望。


    “出嫁前一天,我坐在院子裏,對你仍然抱有一絲期望,可是等來的卻是個從天而降的刺客,他一劍刺穿了我的胸口。”她伸手輕輕撫著胸口。


    “正九門?”他脫口道。


    他能在瞬間想到這個,她倒不覺奇怪,“我死的時候,梨花還沒落盡……”


    她頓住,轉而看向窗外,那片枯葉依舊在小水塘裏輕輕飄著。天空愈發迷蒙,雨勢也跟著變大,劈裏啪啦打著屋簷。


    “什麽時候?”他問。


    她轉過頭,“按照現在的時間算,應該是後年春天。”


    隻有不到兩年的時間!他的心猛地一頓,駭然得無所適從,不住地握緊雙拳。


    “嗚——”水開了,崔琰從桌角的一個小瓦罐裏挑了些枇杷葉露,分別放在兩隻杯中,水稍稍放涼方才衝調,將其中一杯攪勻後推至他麵前,才慢慢地攪著自己的那杯。


    這一小罐枇杷葉露是她趕在入秋前做的,將枇杷葉蒸熟取汁,加入其它幾味藥材熬製,秋日的時候衝服,潤肺去燥。


    他心中不安,隻抿了一小口,完全顧不得品味。


    她也抿了一口,繼續道,“和佩兒不一樣,重生後,我並沒有想著要報仇,崔瓔、陳墨言、南臨世子,”她看了他一眼,“他們都有要殺我的理由,可是我不能因為猜測就去複仇,更何況,我想的隻是要好好活著。所以,我本想遠離這一切,包括你。可是你們調查阿大死因的那日,我依然選擇了可以與你相遇的那條路,隻是想再見到你,問問你,你那時為何沒有來?”


    她唇角微微顫抖著,眼角沁出淚水,終於問出這個困擾了她兩世的問題,可是問他又有何用呢?


    他瞧見她眼角滑落的淚水,把弄杯子的手猛地一抖,杯中的水灑在桌上。


    他難過地垂下頭,她說到現在都看不出心緒有多大起伏,獨獨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落了淚。


    那日夜裏也是在這裏,她在病中望著他,問他,“你那時為什麽沒有給我任何回音?”


    他大費周折想找出她說的那人是誰,萬萬沒料到那人竟是他自己!突然間,他恨上了她口中的裴長寧和南臨世子,他恨他自己。


    再抬頭時,他雙眼通紅,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去,想替她拭去眼角的淚,不料被她擋住,他愣住,頹然地將手收回。


    卻聽她繼續說道:“也曾想過這一世若是在那道賜婚諭旨下來前就能確定你的心意,和你……或許能逃過一劫也不一定,可是你……你怎麽會是南臨世子?我想要托付終身的人竟是我不願意嫁的人。”


    她的眼終於迷蒙一片,又不想讓淚落下來,隻好使勁睜得大大的看向對麵屋簷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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