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鍾,我打問著沙河子的方位,一定要找到我的舅舅。)


    南北七裏,東西幾十裏的河川道裏,霜凍了的黃沙地,洋芋還沒有出芽,踩著軟遝遝的。放眼望去,一畦一畦的界埂上長滿了菅草,過冬的菅草還是枯黃,但硬根的芨芨草、白蒿,還有野小蒜卻綠了一片,於是綠中透黃,黃中泛綠,微風從山根吹過來,黃的枯莖就泠泠地響。每隔三畦四畦堆集著一堆鵝卵石,石頭白得發亮,石縫裏長著野荊棘,沒有葉子,枝椏交錯,像鐵打的。這原來是死人的墳墓,丘堆被耕作人侵蝕得越來越小,又成了耕地時丟棄石頭和雜草的地方。才過了清明,荊棘上依稀掛著白色的幡紙條。


    我從山根下走過來,一塊地上似乎去年秋天種植了南瓜或西瓜,那些未拔去的藤蔓腐爛著卻未失形,用手去提,提不起來,成了縱橫交錯的印在地上的線條。一個時辰後,風開始有勁,地麵上的虛土吹成如海上的一層水霧,直撞向山根的崖石上,崖石又頂碰了,一個旋風就在那裏騰起,能看見草窩裏的野兔電一樣迅疾而逃,又埋沒在荒草中不見了。三十個穿著獵裝的人牽著三十條細狗,分開了相隔七裏地的距離而站著,我看不清東頭那十五個人與狗的模樣,西邊的十五人中,舅舅是站在最中間的,富貴就夾在他的雙腿下。舅舅眯著眼睛朝我看,滿臉的得意之色,另外的十四人都穿著軍用的綠色膠鞋,頭發蓬亂如草,一件獸皮的馬甲沒有扣子,拿極粗糙的帆布製成的腰帶勒在身上,他們的腿上沒有紮裹腿子,隻是用繩子紮著褲管,風吹得鼓鼓的。所有的細狗都剪去了尾巴,形象黑醜,但比不得富貴的腰細腿長,這些走物比人還激動,幾乎迫不及待,若不是主人用手按著它們的脖頸上的紅繩圈兒,早已箭一般射出。被用老式的圈椅抬來的那位漢子,就是舅舅的隊友,嚴重地患上了軟骨症的獵手,他是負責開鑼的。我開始以為他們這是要賽狗的,待到當的一聲鑼響,十五隻狗唰地躥了出去,他們的主人就緊緊在後邊跟跑,各人口裏叼著一個哨子,發出長短高低急緩的哨音,細狗們就直跑,斜跑,迂回跑,交叉跑,陣式變幻無窮。與此同時,遠遠的七裏外的河川道那頭,十五個人與狗也向這邊撲來,立時塵土飛起像兩排浪潮向中間湧去,塵霧之中,我看見有了野兔在逃奔,而每一隻野兔逃奔後邊又緊追不舍著兩條三條細狗,他們在河川道上兜圈子,彎花子,忽聚忽散,時隱時現。窮追不舍的人夾雜其中,他們已難以識別自己的走物,但各自的哨音足以使自己的走狗聽得明白,他們的速度不亞於細狗,當細狗時不時騰空而起,你無法分清人是了狗,狗是了人。


    “賽狗比賽馬還好看哩!”“這不是賽狗,是狗攆兔。”圈椅上的軟骨人糾正著我的錯誤,他的身邊是無數的看熱鬧人,一齊敲鑼打鼓,鳴放著鞭炮,甚至點燃了火銃,齊聲吆喝。我在州城裏仍然是個足球迷,我敢說這裏的場麵絕不亞於球場上來得瘋狂,我分明瞧見了一個人脖子上架著他的孩子,孩子一邊叫喊一邊雙手拍打著父親的頭,那頭臉紅得像喝醉了酒一般自己仍不理會。一個婦女不停地蹦跳著叫喊,兩個大奶就上下咕湧,有男人就說:“兔子,兔子,兔子鑽到懷裏了!眾人轟然大笑,而一夥婦女就圍了過去一陣捶打,將其趕進了攆兔的風塵中。我終於在混亂中瞧見舅舅了,他和富貴一直在追趕著一隻灰毛兔子,人和狗離兔子就隻差那麽兩米左右,每次富貴一下子撲了上去,幾乎就撲住兔子後腿了,兔子突然一閃,竟能立即停住,待富貴以慣性撲到在前麵去了,它卻忽地掉頭向反方向跑,急得舅舅脫下一隻鞋就擲去,鞋是砸在了兔子的身上,兔子跳起來,重重地落下,又爬起來往西跑,而西邊攆兔的狗又攆了來,兔子就斜著向我們這邊跑來,兩條細狗又是隻差那麽兩米了,可還是攆不上。我們直喊加油加油,舅舅距我們這邊近,硬是攆不上兔子,似乎有些惱了,他坐了下來,他的腳上已沒有了鞋,順手從地上撿起一粒石子,那麽一甩,兔子應聲翻了個身,四蹄在空中亂舞,翻起來又跑,但跑了兩步不動了,兩條細狗同時撲過去。圍觀的人群天搖地動地歡呼了,歡呼的還為著兩條細狗一個咬著兔子的後腿一個咬著兔子的前腿互不鬆口,最後將兔子撕扯成了兩截,噔噔噔地叼著過來讓軟骨人收取了。我蹲下身撫摸細狗,細狗皮毛光滑得如黑綢緞,我說:”都有功,都有功!“它們僅有的那一寸長的尾骨在動著,汪汪地叫。


    狗攆兔足足持續了六個小時,待七裏方圓的荒草亂石中再也沒有野兔,塵埃落定,人和狗安歇了。圍獵一共收獲了五隻野兔,五隻野兔交給了舅舅的那位軟骨症隊友,他抄起刀每個兔子剁三下,剁了三節,分別扔給細狗們吃了,然後一聲呼嘯眾人勝利回村。


    我跟著舅舅,舅舅像個土人似的,滿頭滿臉的汗水道,鞋是無法撿回的,就赤著腳。他說怎麽樣,過癮不?我說:就這樣回去呀,這就完了嗎?舅舅說:可不就完了。你如果願意,咱們多停留一天,明日去下河川場地來一場。我當然不同意,但我不明白的是狗攆兔的場麵壯觀是壯觀,可如小兒遊戲麽,難道大人們出那麽大的力氣,流那麽多汗水,就是為了一場毫無意義的遊戲嗎?“真是獵人!”村人還在讚歎著舅舅,向他豎大拇指。


    真是獵人?!我看著在讚歎中舅舅得意的神情,還有被人抬著,仍在圈椅中談笑風聲的軟骨人,我驀然理解了舅舅為什麽來這裏參與狗攆兔了:獵人沒有了狼,那隻有以兔為獵了,或許他們無任何利益目標,隻純粹為著要發狂一次。發狂就是他們的真正意義。


    在軟骨人的家裏,我又見到了穆雷,我是早晨來到村口打問情況時碰見他的,他說:“你這不是把羊給狼送哩麽!”徑直領著我就到了軟骨人的家,舅舅正坐在台階上紮他的裹纏。舅舅對我的到來當然吃驚,穆雷就大聲叫嚷:“你不要我們了,原來跟文人渡狹耍浚 逼舅這說話勁,我就喜歡上了這位小個子,但舅舅卻叫他為“爛頭”,而且叫他快給我倒茶水他就倒茶水,叫他把煙敬給我他就把口袋的煙掏出來,殷勤得很,卻小聲對我說:“我這是在你麵前維護他的尊嚴哩!是你把他叫舅舅嗎,哈巴狗站到糞堆上了!”舅舅還是聽見了,說:“爛頭,把你的嘴爛了就好了!”我問穆雷:“你不是說你叫穆雷嗎?怎麽叫爛頭?”


    他說:“我害頭痛。”我這才知道他就是舅舅的另一個隊友。


    攆兔的時候,爛頭沒有在現場,現在他卻坐在軟骨人的院子裏讓老婆捏腦袋,他的頭痛病真的又犯了。


    他的老婆是個大塊頭女人,捏得滿頭熱汗,末了就用拳頭使勁在他的腦門上砸。


    舅舅問:“痛得厲害嗎?”


    爛頭說:“還受得住。”舅舅說:“你能受住就不要吃芬必得,是藥三分毒,我看見你一日幾次吃芬必得我都害怕了。”爛頭勉強地笑了笑,卻說:“隊長,我這媳婦是狼哩!”我們一時沒聽懂,他說:“前半生是我打狼哩,後半生狼打我哩!”


    舅舅臉上黯淡下來,他走過去為他的隊友砸頭,喃喃地說:“不要老呆在家裏,沒病也漚出病了,你們這兒兔子多,圍圍獵慢慢將息就會好的。”爛頭說:“用勁,對,對!我倒擔心兔子越來越少了呢。“舅舅說:”攆上兔子不要給細狗吃,放了再攆嘛。“大塊頭女人已坐到灶火口燒水做飯,對舅舅說:”你要常來哩,你瞧你來了他們哥兒們精神也好多了,要不,你把他領了走,順便出去幹個什麽事兒,免得在家頭痛起來就瘋了似的害擾我!“舅舅說:”我不是聽他說去過南方打工嗎?“女人說:”甭提他出去打工,提起來我一肚子氣!“爛頭忙在院子嚇唬:”就你話多!“女人說:”我就要說哩!“就說爛頭在家悶得慌,嚷嚷著也去南方打工呀,掙錢呀,可去了一個月,在一家建築工地當小工,習慣不了城裏的環境又跑回來。他是掙了四百元的,怕錢被人打劫,藏在鞋墊底下,坐著火車卻脫了鞋在坐椅上睡著了,下車的時候發現不見了鞋,問周圍人,人家說:鞋扔了,那一雙破鞋能臭死人,提起來從車窗扔出去了!他吵不過人家,也打不過人家,心痛著鞋,更心痛鞋墊子底下的四百元錢,罵一句”好過了拾我鞋的龜兒子了!“赤腳下了車,在城裏一家飯館尋著了本村的一個打工的,借了錢回來的。


    爛頭在院子裏說:“你聽她胡扯,我要混到那一步,我拔根x毛吊死了!”女人說:“好,好,算我給你編謊哩。”低了頭又去燒火,火塌下去,淨是冒煙,我看見她噘了嘴去吹時,兩道眼淚亮在了臉頰上。


    飯桌上,他們嚷著要喝酒,酒是自家釀做的盛在大甕裏的苞穀酒,軟骨人的老婆用葫蘆瓢舀了一瓢又一瓢。他們輪番敬我這個客人,我是喝不了的,舅舅就代替著。後來他們就唱酒歌劃拳,我從來沒見過唱酒歌是那麽複雜,隨口唱出的歌辭裏又清醒地出拳報數,誰一輸對方便唱:一杯水酒你來喝!大家全都喝得麵紅耳赤,丟剝了上衣,我以為舅舅的身上有傷疤,沒想到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有傷疤,傷疤在酒後發亮發紅。我撫著爛頭的傷疤:“這些都是狼抓的?”爛頭說:“凡是抓過我的狼,它沒有不死的!”軟骨人說:“爛頭,左胳膊那個疤也是把狼殺了?”爛頭說:“關公也有走麥城的,他媽的,昨兒夜裏我還夢到那隻狼哩,他說刀在二郎山東溝的鷹嘴崖下,醒來我還給你弟妹說,是不是狼給我托夢哩?隊長,你能再到二郎山東溝的鷹嘴崖下嗎,去看看刀真的在那兒沒在?”舅舅哼了一聲沒有言語。


    爛頭就告訴我,有一回他正在林子裏拉屎,拉屎要蹲在順風處的,剛轉個方向,覺得不對,還未回頭,一隻狼從樹後撲了過來,一把就把他的袖子抓沒有了。槍是放在一邊的,來不及去拿了,就從裹腿裏拔出刀來捅,不偏不倚捅在狼的屁眼裏,誰知捅得深,一時拔不出來,狼帶著刀就逃跑了。“刀倒是好刀,”他說,“他媽的。”


    自己便笑了。於是,他們開始講過去的獵事,幾個人幾乎指著身上的傷疤把一個個與狼搏鬥的故事講得沒完沒了。老太太們湊在一起,說不完的是兒子和孫子;同學聚會嚷道不清的是幼時的光景。他們幾個講得手舞足蹈,眉飛色舞,邊講邊對我說:“有意思不?”我當然聽得一驚一乍,俯仰不已,舅舅說:“把嘴角的白沫擦擦。”


    爛頭就不好意思再講了。我摸摸舅舅脊背上的傷疤,像摸著了鐵門板上的燈泡,希望舅舅也能講一講,但舅舅隻是笑著喝酒,說:“我記不得什麽了。”軟骨人將兩條失去了知覺的腿從椅沿上提上來,像提了兩吊肉,塞進了椅麵,自己卻有些傷感了,說:“你現在還是獵人,你當然記不起來的,可我們一坐下來,全憑著回憶過日子哩。人常說會水的最後死在水裏,登山的最後死在山上,咱是打了一輩子狼,沒死在狼身上卻要癱死在炕上……”舅舅站起來,對女主人說:“不說了,不說了,削麵吃吧!”麵是早揉好了,麵團醒在那裏的,胖女人撲撲遝遝拉動著風箱燒火,舅舅就抱了麵團嚷道著他來削,將一塊濕布頂在光頭上,放上了麵團,然後雙手揮了柳葉長刀在麵團上削去,一時刀揮如飛,麵片落葉一般飄進鍋中滾水。


    眾人全都住口,目注著他,卻沒有為他的精湛技藝叫彩,而是嚴肅得連出氣聲兒都沒有了。舅舅的雙刀越削越快,似乎仇恨著,要將他的頭顱也這麽一刀一刀削去,直到削得麵團隻剩下薄薄一層,雙手一揚,兩隻利刀唰地飛向屋中的北牆上。北牆掛著一張狼皮,刀紮在了狼皮上。


    舅舅的突然怪異使大家再不提起狼的事情,麵條端上了桌,都隻是呼呼嚕嚕地扒飯。我真擔心這些獵人借著酒勁還要弄出些事情來,又不願飯桌上的氣氛冷淡,胖女人就招手把我叫到院子,低聲說:他們哥兒們兄弟常在一搭喝酒的,前幾天喝到八成,一個要拿刀劈自己的頭,一個拿拐杖磕打那雙軟軟的腿,後來就哭,大男人家哭得像死了爹死了娘似的。你是不喝酒的,你要給咱把握點。我回到桌上,故意尋著輕鬆的話題,問鹹肉是怎麽做的,這麽好吃!他們當然告訴我說,殺了豬,肉切了塊,放上鹽和調合麵揉搓過了,在甕中捂那麽三天,然後就吊在屋梁上用柏朵子火熏,或者幹脆吊在灶頭上讓一日三餐的煙火去熏烤。我說,噢,原來這樣,那掛在屋梁下的那串鹹肉上怎麽有一個大薄石板?他們說那是防止老鼠順著繩下來吃鹹肉呀,再精的老鼠總不能從石板上翻下倒身再從石板的背麵爬吧。我說老鼠會不會從屋梁直接往石板上跳呢?胖女人鼓著掌說你真聰明,老鼠是會這麽幹的,但你沒見那石板是斜著掛的嗎,它跳下來就會從石板上滑落地上,今早起來,一隻老鼠是在地上死著的。說話間,我又犯了老毛病,就是摸自己下巴,用指甲掐著胡須拔,舅舅先是在桌下踢我的腿,我沒有理會,他打了一下我的手,我才突然發現他們全都是大胡子,雖然剃了臉,臉的下半部皆青黑,而他們也同時發現了我幾乎沒有長胡子,就開始戲謔我,說我是太監,是二一子,爛頭還伸手摸摸我的下巴,作賤說光膩得像嬰兒的屁股。對於他們的無理,我自然沒有上怪,因為他們的直爽並沒有任何惡意,何況我的老婆並不彈嫌我沒胡子,她喜歡白白淨淨的男人。


    但在商州,在沙河子的原獵狼隊員家裏,我第一次為我的奶油麵色和沒有胡子而感到了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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