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賣了半個多月,每天從白塔鎮回來,禾禾就坐在門前的平麵石頭上盤算帳目。這時候,煙峰就坐過來,她喜歡吃零食兒,常要爆炒出一升黃豆在櫃裏,有事沒事在嘴裏丟幾顆,嚼得咯嘣咯嘣脆響。她將一把抓給禾禾,禾禾雙手拿著錢票,她就塞進他的嘴裏。一邊讓禾禾報上一元的數兒,便把手裏的黃豆顆兒在一邊放一顆。然後,本錢是多少,支出多少,收入多少,就一堆兒一堆兒黃豆數起來。數完了,說幾句中聽的話,那黃豆顆兒就又全塞進嘴裏嚼得滿口油水。


    回回自然用心在地裏,一回到家,放下犁耱钁鍁,就去將禾禾的那些豆渣、豆漿端去喂豬。站在豬圈裏叫嚷豬上了幾指的膘。


    十天裏,禾禾明顯地黑瘦下去,回回的三頭大豬卻一天天肥壯起來。


    “能賺了多少利了?”回回坐在門檻上,一邊噙著煙袋,二邊在腰裏摸,摸出個小東西在石頭上用指甲壓死了,一邊問起禾禾。


    禾禾說:


    “集上的豆子是三角七一斤。一斤豆子做斤半豆腐,最好時做斤六兩。一斤豆腐賣三角二角,有時隻能賣到三角,這一來一去,一斤豆子可以落七八分錢。”


    回回一取煙袋,“嗤”地從缺了一齒的牙縫裏噴出一股口水,叫道:


    “七分錢?才尋到七分錢!我的天,那柴錢,勞累錢,工夫錢一克除,這能落幾個子呀!”


    禾禾說:


    “不知道別人家是怎麽做的,咱就尋不下錢嘛!”


    煙峰說:


    “虧就虧在你純粹是賣豆腐的。人家做這項生意,為的是落個豆渣豆漿,喂養幾頭大豬,你這麽一來,自然利不大呢。”


    禾禾就忙說:


    “嫂子萬不該說這話了。我在你們這兒住著,什麽都是你們幫忙,這點豆渣豆漿讓你家豬吃了是應該的,真要掙錢也不在乎那上邊了。”


    煙峰說:


    “圈裏那三頭豬,權當有一頭是你的。到了年底,殺了你吃肉,賣了你拿錢罷了。”


    接著就對回回說:


    “你舍得嗎?咱總不能自個吃幹的喝辣的,看著禾禾灌腸子啊!”


    回回當下泛不上話來,笑笑,說:


    “要依我說,賺一個總比不賺一個強。禾禾做生意也太心實,豆腐壓的太幹,秤也撅得高,那還能掙得錢嗎?”


    但關於讓豬的事,卻未說出個什麽。


    禾禾倒生了氣,說:


    “嫂子說這話,分明是小瞧了我哩,硬要把豬給我,我就搬出這西廈房子。”


    回回就說:


    “你嫂子那嘴裏,做出什麽好主意。你就好生住在這裏,你地裏的莊稼,我多跑著替你料理些就是了。”


    煙峰就衝著回回撇撇嘴,返身進了門不出來。


    從此,夜裏禾禾做豆腐,煙峰就催促回回去幫忙,回回貪著瞌睡,又讓煙峰去。煙峰說:


    “我一個女人家,黑漆半夜的不方便。”


    回回說:


    “禾禾又不是外人,你隻消把你那一張嘴檢點些就對了。”


    煙峰就每年半夜半夜在西廈屋裏忙羅。等回到堂屋裏睡覺,回回早就睡得如死豬一般。她在被窩裏帶進一股寒氣,將雙腳放在他的身上去冰,他還不醒,心裏說:這男人心倒豁達,也夠大膽,都不怕我一個夜裏不回來嗎?這麽一想,倒又恨起回回了:這是關心我呢,還是不關心我?


    這一家人幫著禾禾,禾禾也就尋著活兒幫他們。他頂看不慣這家的一點,是廁所和豬圈放在一起。豬都是大克郎豬,嘴長得像黃瓜把。人去大便的時候,它就吼叫著向人進攻,需不停地嚇唬和趕打。大便之後,豬就將人糞連吃帶拱,髒得人腳插不進去。禾禾提出豬圈、廁所分開,煙峰最叫好,回回卻說這豬吃大便長得快,又能踏肥。禾禾不聽他的,幾個下午,重修成了一個廁所。煙峰很是感激,就以後常指責回回不衛生,有人沒人,突然聞到回回身上的汗味,就罵道:


    “聞聞你身上,快臭了!你不會把那衣服脫下來洗兩把水嗎?”


    “農民嘛。”回回紅著臉,給自己找台階下。


    “農民就不幹淨了?禾禾和你不是一樣下苦的,可哪裏像你!”


    “有垢甲有福嘛。”


    “你身上的虱子都是雙眼皮嘛!別誇說你福了,這麽髒下去,我也和你離婚,看你比人家還有什麽福?”


    “那好嘛,我和禾禾搭鋪睡了!”


    每當煙峰到白塔鎮去賣布料、染膏、糊窗子的麻紙、衣帽鞋襪、鍋盆碗盞,叫回回去跟她參謀,回回或許就在地裏忙活,或許就去墊豬圈,總央求禾禾去鎮上賣豆腐時幫她拿主意。以致往後家裏一切事情需要到白塔鎮上去,煙峰就叫上禾禾一塊去了。煙峰年紀不大,正是愛打扮的時候,要出門,便頭上一把,腳上一把。從窪地裏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過去,倒像是去拜丈人的新夫妻。回回有時一身泥土從地裏回來,家裏門全鎖了,等到一個時辰了,禾禾和煙峰嘻嘻哈哈地走回來,他問: “哪兒去了?”煙峰說:“鎮上。”他倒不高興了,說:“有什麽要買的事,三天兩頭去浪,也不讓我知道。”煙峰就頂道:“給你打招呼你也不去嘛。”回回倒沒了話。


    有時夜裏禾禾做豆腐,回回讓煙峰去幫個手,煙峰反倒執意不去。睡下了,兩個人熱火火地接著睡覺,煙峰就說:


    “唉,人真不能比,禾禾一個人在西廈屋裏睡呢。”


    “嗯?”


    “怪可憐的。”


    “嗯。”


    過了一個多月,禾禾並沒有掙下多少錢來,回回家的豬卻肥得如小象一樣。煙峰主張交售給國家,賺一筆大錢,給家裏添一些家具。回回卻主張殺了吃熏肉。深山裏,家庭富裕不富裕,標誌不像關中人看院門樓的高低,不像陝北人看窗花的粗細,他們是最實在的,以吃為主:看誰家的地窖裏有沒有存三年兩年的甘榨老酒,看誰家的牆壁上有沒有一扇半扇鹽醃火燎的熏肉。回回將豬殺後,一個半扇就掛在了牆上,另一半拗不過煙峰,在窪裏的人家中賣了。但這些人家都是提肉記帳,煙峰收到手的現錢沒有多少,想添置大家具的願望就落空了。她自己買了一件衫子,給回回添了一雙膠鞋,餘下的錢買了幾斤土漆,請東溝的木匠來將家裏的板櫃、箱子、八仙桌漆了一遍。木匠為了顯示手藝,就分別在櫃的板上,箱的四麵,畫了眾多的魚蟲花鳥,造型拙劣,筆畫粗糙,卻五顏六色的花哨。煙峰十分得意,回回也覺得老婆辦了一件人麵子上的大事,禾禾卻不以為然,說是太俗。一頭豬,整肉處理完了,惟有那豬頭豬尾,四蹄下水,好生吃喝了幾天。禾禾也停了幾天煙火,三個人就酒桌上行起酒令:一聲“老虎”,一聲“杠子”,老虎吃雞,雞吃蟲,蟲蝕杠子,杠子打老虎,三人誰也不見輸贏,總是禾禾贏煙峰,煙峰贏回回,回回又贏禾禾。喝到七到八成,回回先不行了,伏在桌上突然嗚嗚哭起來,禾禾和煙峰都嚇了一跳,問為甚這麽傷心,回回說:


    “咱們三個半老子人,這麽喝著有何意思。半輩子都過去了,還沒個娃娃,人活的是娃娃啊,我王家到我手裏是根絕了啊!,,


    煙峰當下沒了心思,氣得也收了酒菜,三人落得好不尷尬。禾禾也喝得多了,回到西廈屋晨,摸黑上炕就睡。煙峰安排回回睡下,坐著想心事,想自己這個家裏,沒兒少女,也確實孤單,而回回又是盼娃心切,往後的日子,雖然不缺吃缺穿,但不免會為無兒之事引起愁悶。越思越想,不覺落下一串眼淚。坐了一陣,聽見西廈屋裏並沒有風箱聲音,就走出堂屋,問道:


    “禾禾,你怎麽不做豆腐了?”


    禾禾說:


    “算了,嫂子,今晚不做了。”


    “你這是想發家的樣子嗎?你睡得著嗎?”


    “睡得著,我困得實在不行了。”


    禾禾是困得厲害,但並沒有睡著,夜裏的酒桌上,他總是看著回回兩口的熱鬧,心裏就想起自己的孤單。煙峰大方開朗,裏裏外外應酬自如,這要比麥絨強出十倍八倍。當回回傷心落淚之後,他一方麵替這一家人的美中不足深感遺憾,一方麵就同情起煙峰來,暗怨回回不該這麽說話而捅了煙峰最忌諱的地方。轉心又一想:這一家人為了兒女這麽傷心悲觀,而自己有著白胖胖的兒子,卻夫妻分離,父子衝散,真可謂各家有各家的一本難念的經啊!看別人那麽愛著兒女,自己有兒卻不能去經管,一時良心又發現了,心裏悔恨交加。再想,自己這麽沒黑沒明的做豆腐,為的就是這個家能有一日重新和好,及早父子相見,可這豆腐買賣,掙錢卻是這麽不易,如此下去,什麽時候才能重新美滿那個家庭呢?


    他懷疑起自己這筆生意,心下倒灰了許多。第二天閑散了一天,什麽也懶得去幹了。就搭車到了八十裏外的縣城,在飯館買了四五個豬蹄,一碗白酒,自嚼自飲了半日,晃晃搖搖又去劇院看了一場秦腔。秦腔是古典悲劇《趙氏孤兒》,又是為兒的一場催人落淚的戲,他就不忍心看完,出來蹲在劇院門口的一家烤紅薯的攤子上買了幾個熟紅薯啃起來。


    “老伯,你這烤紅薯,一天能賣出多少?”


    “百十來斤。”


    “哎喲,那麽多了!城裏的生紅薯多少錢一斤?”


    “八分,現在收不下了啊!”


    禾禾突然想起自己家的地窖裏的那幾百斤紅薯了。紅薯自己吃不完,也不想吃,這麽一起賣給這老漢,也能掙落幾十元哩。


    第二天一早,他正要買票坐班車返回白塔鎮,沒想在街上遇見了當年一塊當兵的一個戰友。戰友也是去年複員的,回來買了一台手扶拖拉機,墨鏡戴上,香煙叼上,威風八麵地開過來。兩人見麵,不勝親熱,敘說舊情近況,那戰友正是要承包副食公司一批貨物到白塔鎮去,當下讓禾禾坐在車上一路嘟嘟地回來了。兩人在鎮上飯館吃了飯,禾禾就讓將他家的紅薯捎運到縣城,兩人便又去地窖裏忙活了半天。禾禾動員回回也將紅薯運去販賣時,回回卻搖頭了:


    “我才不賣哩。”


    “現在我家細糧都吃不完,留那紅薯腐糞嗎?”


    “我有我的主意。”


    禾禾便將自己的紅薯運到縣城,腰別了幾十元回來了。回來給回回買了一盒過濾嘴香煙,給煙峰買了一麵鏡子,自己倒買了幾支牙膏。三個人各自喜歡,煙峰說:“禾禾,你倒比你哥強了,你哥這麽多年,都沒想過要給我買個鏡子呢。”


    回回說:


    “你又不是十七八的,照著耀著重嫁人呀!”


    煙峰就笑了:


    “你拿你老東西托我哩,哼,我滿臉黑灰了,也是給你丟人哩!”


    禾禾就樂得一陣大笑。


    他開始大門前刷牙。複員以後,因為勞累,在部隊上養成的漱口刷牙習慣慢慢也就不講究了,隻覺得近日牙疼口臭,就上上下下刷起來。


    回回就眯著眼兒瞧了半會,說:


    “禾禾呀,你當了幾年兵,洋玩意兒倒學得不少,那嘴是吃五穀的,莫非有了屎不成?!”


    煙峰卻學著禾禾的樣子,用鹽水漱口,過來捶著回回的背,說:


    “別說你二毯話了!我還想給你買牙刷哩,要不,你那臭嘴就別到我跟前來。牙掉了一顆還要再掉三顆四顆呢!”


    回回說:


    “都掉了我鑲金牙呀!公社馬主任就鑲了金牙,人家說話才是金口玉言哩!”


    一句末了,倒把禾禾逗笑了,牙膏泡沫噴了一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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