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來,雞窩窪經常可以看見一個人,這就是白塔鎮小學炊事員的老婆。她是個說媒的,一輩子沒兒沒女,家裏卻什麽都不缺,全憑了她那張薄嘴。從年輕時起養得能抽煙喝酒,到了老年,更是饞嘴愛美,嘴上的功夫越發厲害。她一出現,人們就猜測她又在為誰牽線了。漸漸有了風聲,她是要為回回辦好事哩。因此每一次來,就在回回家連吃帶喝。回回是煙鬼,她也是煙鬼,回回能喝酒,她也能喝酒。再後來,風聲又放出來,她給回回物色的就是麥絨。雞窩窪的人先是一驚,再就覺得這事可以。又一想這形勢,更覺得這是天成佳偶,沒有一個不讚成的,說這媒婆辦了一件人事。回回和麥絨聽了,心裏自然悅意。但媒婆趨勢三天兩頭來,來了就吃喝,臨走又不空回,不是提一串兩串熏肉,就是灌一罐半罐甘榨酒。麥絨就對回回說:


    “讓你找個媒人,人麵子上看得過去就是了,你怎麽倒這麽寵了這老東西。她是沒底的坑,倒不是來說媒的,是來收咱的債來了!”


    回回說:


    “破費些錢財就破費吧,我也是咬了牙子的。她總算還是合了咱的心意。咱過日月是大事,不被人背後指指頭就托了萬福了。”


    再過了十五,他們就扯了結婚證,熱熱鬧鬧地辦了喜事。本來是曲曲折折的一對夫妻,本來是半樁子年紀人的婚事,回回和麥絨並不想鬧翻得多大。但雞窩窪的人卻故意要敗敗禾禾和煙峰的興,偏來賀喜。又拿了鑼鼓家夥來敲,又買了鞭炮嗶嗶啪啪鳴放,倒比年輕人的喜事辦得還熱鬧。


    禾禾一大早起來,就到山梁上桑林裏去了。經過一個夏天,桑林已經能遮住了人。這一片蒼綠的桑林,遮住了他頭上的太陽,也給他心中投下了一層綠蔭。煙峰離婚後,還常到他的木庵子裏來,也到這桑林裏來,她完全同意他將那筆錢定購了五千株桑苗,她也決定要在分給她的那麵荒坡上植桑。禾禾就抽空去那麵荒坡上挖魚鱗坑,隻等那批桑苗運來,他就可以幫她也植桑養蠶了。他甚至夢幻著這兩麵荒山坡梁,將會桑林連成一片……


    對於回回的婚事,他知道了一些,沒有作出任何反應,似乎平靜得很,覺得應該是那樣。他雖然痛恨著麥絨,但也同情她的孤苦。他也仇視著回回,但也知道他是一個會過日月的好手。他們能組合一家,倒使他能了卻一樁內疚的心事。但是,他萬萬也沒想到他們這麽快地結婚,便一下子使他產生了說不上的一種傷感。他想起了自己,想起了煙峰,覺得他們的婚事是極大地、有意地挖苦和作踐了他和煙峰。他承受不了,扛了七斤半的牙子钁,一個人鑽到這桑林來。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也不想在這時候看見任何一個人。但是,一個人呆在桑林裏,卻使他無法安靜下來,腦子很亂,而且一陣一陣發疼。他就提了钁頭往煙峰的那麵荒坡上走去,開始繼續挖那魚鱗坑。剛剛到了那裏,才要挖起來,一個人在輕輕叫他。這是二水。


    幾十天不見,二水競瘦得像猴兒一樣,正蹲在那邊崖下拿鐵錘在破石頭:又幹起他那鑿石磨的手藝了。


    “禾禾,你來了。”二水苦喪著臉說。


    “你也來了。”禾禾回答著。


    “禾禾,你知道嗎,人家今日結婚哩。”


    “我知道。”


    “去了好多人,哼,都是溜勾子的角色!”


    “你怎麽不去呢?”


    “我二水,哼,才不去呢!”二水說著就擂動了鐵錘,一邊敲打,一邊說,“我去吃肉嗎,喝酒嗎,我二水,一輩子打光棍!打光棍怎麽啦,世上光棍也是一層!我不去,他八抬轎抬我,我也不去!”


    他邊敲打邊訴著,淚流滿麵。禾禾倒不忍心看他,扭過頭走了。他一走動,將坡上的亂石蹬得嘩嘩啦啦往溝下掉,在溝底破碎著,轟鳴著。但他沒有栽倒,身子也不打趔趄,一直走過去,在那最陡的地方挖起魚鱗坑來。挖了一個,又挖了一個,那頭上、臉上、脊背上,汗水成道成股地往下流,他從來沒有這麽大的力氣,竟不歇氣挖了三十個魚鱗坑。當他對第三十一個魚鱗坑揚起第一钁頭的時候,胳膊發軟起來,钁頭無力再挖下去,就勢躺倒在坡上,動也懶得動了。


    這時候,他聽見了一陣鞭炮聲。


    晚上,月亮湧出了東山,但是月亮的光明卻使山峁上什麽也看不清楚。太陽落山的時候,雲霧就填滿了溝壑,現在並沒有退去。風在響著,萬片樹葉一齊翻動,發出一股漫天的“殺殺殺”的聲音。遠處隱約有著狼的嚎聲,一隻夜鳥撲楞楞飛過,接著什麽也沒有了。禾禾從地上站起來,長久地站在那裏,看


    著白塔鎮那邊的燈光,看著整個雞窩窪的燈光。回回的婚禮是在麥絨的房子裏舉行的,門口掛著兩個紅燈籠,燈光下,還有幾個人影在門裏出出進進。他突然笑了笑,覺得自己這~天裏是不是有些那個了?甚至覺得今天自己應該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他拍拍身上的土,開始往柞樹林子中走去。那裏有他的木庵,那是他的家,他的鍋灶,他的地炕,他的蠶,可惜那條狗被他打死了。柞樹林子裏幽幽的,黑暗棲在那裏,安寧也棲在那裏。


    他推開門來,“啊”地一聲驚叫了。


    木庵裏,一盞小小的豆粒般大的燈芯燃在鍋台上,燈光是那麽微小,那麽害羞和不安。滿屋裏籠罩了一團迷迷離離的光芒,煙峰正坐在牆角,背著身,在那裏一下一下拐動著石磨。她今夜穿著一件禾禾從未見過的新衣,頭發梳得光光的,腳上穿著那雙涼鞋,扭動著後腰,動作是那麽優美,樣子是那麽溫柔。聽見門響,她慢慢回過頭來,一雙眼睛靜靜地看著他,慢慢地站起來了。


    “你……”


    他們幾乎都在說著,但聲音太低了,各自看不見嘴唇在動,同時在那裏站定了。


    “你覺得突然嗎?”


    “你怎麽在這兒?”


    “你一天也沒回來了。”


    “我去挖些魚鱗坑。”


    “你真沒出息。”


    “我?”


    “好了,你快抱些柴生火吧,你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咱們做一頓好吃的。”


    “好吃的?”


    “是呀,我把豆腐都磨了,做菜豆腐,你愛吃嗎?”


    沉沉的夜裏,柞樹林子的上空,一股炊煙嫋嫋地升起來了。誰也不知道,黑夜使炊煙沒了顏色,但那煙中,卻有著熱。菜豆腐是將軟豆腐煮在稀粥中的一種飯。在深山中米很少見,而吃米又在米裏煮軟豆腐,隻是逢年過節時才講究吃的。禾禾和煙峰卻在今晚麵對麵地吃起來。他們吃得很香,每人都是三大碗,臉上就沁出了微汗。禾禾看見煙峰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紅潤和嫩白。


    他們在說著話,漫無邊際,最後圍繞著蓋房的事。


    “禾禾,你聽我的,這木庵子無論如何是要翻蓋了。”


    “我不想翻蓋。”


    “沒錢嗎,我給你二百元錢。”


    “錢倒有,繭已賣了三百元錢了。但我心思現在不在這裏。我要再擴大養蠶業,然後還想買手扶拖拉機,我那戰友已經答應幫我了。”


    “但這房子一定得修!”


    “那為啥呢?”


    “要爭一口氣呀,咱不能讓外人作踐。你說你能幹,就住在這木庵子裏。別人怎麽看你?我現在爭不了氣,幹不出個事來,你就要撐出你的骨氣來。讓人看看你禾禾不是窩囊男人,不是倒黴鬼。你要靠你的能耐活得是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一個比任何人都強的人!”


    禾禾靜靜地看著煙峰,猛然發覺這女人的剛強,說:


    “嫂子,我聽你的!”


    煙峰卻撇了嘴:


    “現在誰是你的嫂子?”


    她嗤地笑了一下,將桌上的碗筷一攏收拾去了。


    果然不久,禾禾砍伐了他自留山林上的一些樹,讓木工做了椽梁柱檁。縣城的那個戰友用拖拉機幫他拉運了磚瓦,又聯係了一個修建隊。三天之內,推倒了木庵,撐起了一座房子。房子卻再不建在柞樹林中,高高築在桑林前的坡梁上,站在白塔鎮就能看得見,一出門,方圓十幾裏的溝溝窪窪全都在眼底了。禾禾很是感激他的戰友,更是感激戰友的哥哥,那個修建隊的頭兒,他為人老實,言語不多,不幸的是去年媳婦難產去世,他


    便和村裏幾個年輕人組成修建隊幹些泥瓦土木這類的活計。答謝了這些蓋房的人,禾禾突然冒出一個想法:把煙峰介紹給戰友的哥哥,豈不是一件意外的好事? 他把這想法告訴了戰友的哥哥,那人當然高興。隻是煙峰十天前到五十裏外的娘家去了。禾禾就說等人一回來,他就打電話給戰友的哥哥來相親。


    煙峰回村那天,禾禾就把這事對她說了,她卻笑得合不攏嘴。


    “你笑什麽?”


    “你倒關心起我了?”


    “你願意嗎?”


    “你願意我就願意!”


    戰友的哥哥來了。他毛胡子的下巴刮得鐵青,穿一身洗漿得硬邦邦的衣服進了煙峰的家裏,煙峰正在家裏做針線,冷丁看見禾禾和一些人擁著一個漢子進了門,心裏卻慌了。她萬沒想到禾禾會真的領一個男人來相親,當時她隻當是說笑罷了,禾禾卻要使它成為事實?又叫苦,又覺得好笑。她看那男人,進了門便滿臉彤紅,一坐在那窗下的桌邊,眼光不敢亂看,頭低得下下的,一雙粗糙的手在膝蓋上摸來搓去。她想看清那臉,但卻無法看清。旁邊的人就又一聲兒喊她,她就從窗子跳出去,從門裏大大方方走進屋,一邊銳聲說:


    “誰是來相親的呀,讓我也瞧瞧,喲,這麽熱的天,你還穿得這麽嚴呀,你不熱嗎?”


    大家幾乎都呆了,立即明白了一切後,就樂得前俯後仰。那男人並不認得煙峰,抬頭看著她,隻是笑笑,臉上的汗越發淋淋。煙峰看清了一張憨厚老實的臉麵,心裏說:倒是靠得住的人。就又鑽進小屋裏,再也不出來了。禾禾沒料到煙峰會來這一手,當下也尷尬起來,進小屋問煙峰意見,煙峰說:


    “你呀,你呀……好吧,你給他說,我也把他看了,人倒是好人,我得好好考慮考慮,過後給你個回話吧。”


    禾禾出來對那男人說了,那男人才知道剛才那女的就是煙峰,越發窘得難受,說他沒意見。禾禾就領他到了自己家裏,那男人留下五十元錢,說是要是煙峰同意了,這就算作是定親禮錢。禾禾把錢塞給了他,說:


    “這使不得,她不是愛錢的人,這麽一送,事情反倒要壞了。”


    那男人隻好收了錢,倒訥訥地說:


    “我真有些擔心,她倒是個厲害人呢。”


    “估計問題不大,你等著我的消息吧。”


    第一天過去,煙峰沒有個回音。第二天過去,煙峰還是沒有個回音。第三天禾禾等不及了,跑去討問,煙峰說:


    “我知道你會來的。”


    “你同意嗎?”


    “不同意。”


    “不同意?”禾禾有些急了,“那你……”


    “我有我的主意。”


    “你?”


    煙峰定睛地看著他,說:


    “禾禾,我該怎麽來謝你呢。可我實話給你話吧,你要真對我好,你不要再提這場事了,你給那男人多說些道歉話,你就說我已經有了……”


    “有了?”禾禾一點也沒料到,“是你回娘家時別人介紹的?”


    “介紹是介紹了,人也是看了,卻還沒得到人家的回音。”


    “他是誰?”


    煙峰臉卻刷地紅了,不再說話,而且就往外走,說:


    “禾禾,你不要問了。明日我把名字寫在你的門上,你就知道了。”


    禾禾走了,走到家裏,卻突然想起煙峰並不識字,她哪兒會寫出人名呢?一夜疑惑不解。第二天早晨,起來開門,門閂上卻掛著一隻正在織繭的蠶,那繭已初步形成,但薄薄的一層銀絲裏,明明白自看得見一隻肥大的蠶。這是誰掛的?禾禾猛然醒悟:這是煙峰寫給他的那個名字嗎?一隻蠶,在吐著它的絲,絲卻緊緊裹了它。


    “煙峰!”


    他叫喊起來,清幽幽的早晨,沒有人回答他,隻看見門前的地上,有著一行塑料涼鞋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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