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完賬,招平安再次漫無目地在街上遊蕩。


    活躍了大半夜的霓虹燈也都歇了,高樓大廈成了黑乎乎的一麵麵牆影。天還沒亮,即使沒有人為的幹擾,這裏也看不到曲樟鎮那樣的月光和星星。


    她突然很想回家,想長長窄窄的巷子,想能記住她吃食習慣的攤販大叔嬸子,想熟悉的自然風景,想不怎麽接觸過的同學......


    她想,阿擇也很想回去吧。


    在夢裏招平安終於深切地體會到了他的無助,在沒踏進老宅前,他獨自在外飄蕩了那麽久,沒有人能看得到他,也沒有鬼願意和他同流。


    阿擇一定也很想回家,而不是在這個沒有溫度的城市,和那些冰冷冷的骨灰甕待一起。


    對!回去!不管他變成什麽樣,都是她的阿擇。怨鬼也罷,有什麽果報那就一起承擔吧!她不會再讓這個傻瓜默默一個人舔舐傷口。


    招平安招手打車,“師傅,麻煩去八公山墓園。”


    司機從後視鏡瞄看後麵的乘客,細心地留意到影子後,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覺得自己想太多,這天都快亮了,也不至於是那個髒東西。


    “誒,坐穩了!這就送您過去。”


    墓園在郊外,經過連綿不絕的荒地山坡,天色成了灰蒙蒙的一片。招平安看到肆意生長的植被有了頹靡之態,車子在驀然出現的建築物大門前停下。


    司機轉身好意提醒,“另一側小路過去不遠就有一個公交站台,一小時一班車,隻停起點和終點,小姑娘回去的時候別錯過了。”


    “嗯,謝謝。”


    招平安下車看到占據兩個山頭的公墓,找到標示地形圖的板刊,照著夢裏模糊的記憶尋出相似的地形和標誌物。她踏上上山的階梯時,守墓人還趴在崗亭裏睡覺。


    尋找阿擇母親墓地異常順利,冥冥中也許是熟悉的氣息指引。她跪下磕三次頭,包裏有線香,點上。


    這次來是帶著目的,線香燒得完完全全後才開口,“阿姨,我叫招平安,對不起,現在才來看您。阿擇也來過這裏吧,我一直在找他,可他不願意見我......”


    墓碑上刻有他的名字,她望著,很快被水霧糊住視線。“我愛他,無法眼睜睜地讓他再孤獨地遊蕩世間,我想帶他回曲樟鎮,請您原諒我的自私。”


    招平安手執爻杯,擲開在地麵,一正一反,是聖爻。她跪伏身子,額貼地,雙掌恭敬向天,不住地述說歉意。


    “對不起,我沒能救活阿擇......對不起......帶走阿擇後,我保證以後再不會讓他受一點點不好,以我的生命起誓!”


    ——


    山下的公交站台隻有一塊牌子,招平安坐在路邊按撫受傷的右腳。片刻後,打開手機撥出電話。


    “是你?有事嗎?”電話裏是林盛財驚訝的聲音。


    “是我。”招平安頓了頓,按不下衝出喉嚨的急切,“幫我一個忙,你要多少錢都可以,不要錢的話,你爺爺不是喜歡古董嗎?我家有......”


    林盛財聽得一頭霧水,“我要這些做什麽?是什麽事你好好說。”


    那頭呼吸變得粗‘喘,好幾次緩了很久,以為電話信號不好斷線了,又聞到重重的氣聲,他靜靜等著她說話。


    “我在岑西市,你能開車來幫我帶阿擇回家嗎?你要什麽報酬,我都會想辦法給的!”


    岑西離曲樟鎮有幾百公裏,招平安請假就是去那裏?林盛財察覺到她的情緒不對勁,怕出什麽差池先安慰道:“我什麽都不要,我可以幫你忙,你能說說需要我怎麽做嗎?”


    “我要帶阿擇回家!”她嗓音艱澀,重複這一句話。


    “阿擇是誰?他怎麽了?”


    “阿擇對我很重要......”人在陌生的外地,這兩天發生的事讓招平安的神經崩到了極點,原來一個人的時候真的會變得脆弱。


    因為突然接收到的關心,她痛苦的情緒差點繃不住,“林盛財,我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埋在這個城市,我要帶他回家,我說過會去找他!不會再丟下他!”


    埋?!該不會是......


    林盛財聞言差點被自己口水嗆到,捶了好幾下胸口,“那那......你、你好好地等我,我大概、幾小時後就到!”


    短短幾秒雖然震驚,他也很快接受,打算開家裏那輛放置很久的汽車去岑西。如果真是那玩意,晦氣就晦氣吧!這車就當還債了。


    回到旅館招平安收拾好行李,臥在沙發閉目休寢。午後接到林盛財下高速的信息,她退房在一個顯眼的地標建築前等待。


    林盛財聽著導航儀,沒留意街邊站著的女孩,猛一開過去才反應過來。這裏不能倒車,於是從車窗探身出去喊:“招平安!這裏這裏!”


    招平安小跑步上車,行李沒放下先說:“去岑西市殯儀館。”


    “啊?”林盛財緊縮的瞳仁中,映出她憔悴的麵容來。“哦哦......知道了!”握緊方向盤,他鎮定下來發動車子。


    行李中有一把油紙傘,招平安小心地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細心地保護好。是覃衛正早上送過來的,能讓鬼物短暫在白□□走的陰間遮陽傘。


    他好像早已預料到自己想做什麽,犀利的目光能看穿一切,“丫頭,你的命格我算過了,前半生雖苦,但也是積福之人,命數或許有轉機,你該考慮清楚要不要放棄。”


    “我已經想好了。”她語氣堅定,已經退無可退。


    覃衛正原本還躊躇不定,餘光帶過招平安往後縮的手,擋住欲關上的門,“罷了!罷了!三清鍾我也沒資格索取,曾經你爺爺於我有提攜之恩,現在我一並還了去。”


    以遮陽傘為交換,覃衛正拿走了招平安手中與鬼作交易的魂幡。她想用折福折壽的術法,換出阿擇的骨灰帶走,等頭七之日讓他不得不出來見她。


    這孩子的做法太極端,身為長輩他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犯錯。


    行駛中的汽車不穩,遮陽傘似乎怎麽放招平安都覺得不妥,於是緊緊抱在懷裏,臨下車才好好地平放在座椅。


    殯儀館並不偏僻,樹林外麵就是人來車往的馬路,他們找了一個隱蔽的位置停車,在樟樹林中等候。


    午後的太陽隻有一縷縷從密密枝葉中投下,覃衛正捧著骨灰甕在稀疏的光斑中款款走來。


    樹林裏亂草下的坑坑窪窪,不能再阻止招平安急切的步伐。接過那輕得差點抱不住的骨灰甕,她倚靠著樹木,傾腰替他遮去難受的陽光。


    “將遮陽傘打開,放在樹下喚他的名字三聲,一炷香後收傘便能帶他回去了。”覃衛正交待好,要回去處理後續的事。


    招平安說過謝謝,半晌卻沒動作。


    林盛財擔心地問:“你怎麽了?”


    她搖搖頭,腳一點勁也使不上了,“我緩緩,我緩緩就好了,給我一點時間......”


    要快點帶阿擇回家,很快就能調整好的,很快!一分鍾,一分鍾就好......


    60,59,58,57……她在心中默默倒數,數到一的時候強撐起身子。


    在曬不到任何陽光的草叢中安放好骨灰甕,招平安去拿來遮陽傘撐開,點上香,喚三聲阿擇,然後遠遠地守候等香燃盡。


    林盛財不是個拘謹的性子,相反還特別會調動氣氛,現在這樣的場麵他就像喝了一碗絕苦的中藥,苦到胃裏翻湧,卻不會去問藥為什麽那麽苦。


    時間就在香灰的堆積中流逝,他們都沉默著不置一語,招平安抱著骨灰甕,林盛財替他們撐傘。


    這三天像走過了一個輪回,從滿懷冀盼到希望破滅,也就三天而已。岑西真不是個好地方,對吧,阿擇。


    你一定也很不喜歡這個地方,我們終於可以回家了。回家......回曲樟鎮,以後都要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作者有話要說:可能,老天真是個瞎子。


    第79章 我陪你


    回去後, 阿擇依舊沒有出現。


    招平安連著再請了幾天假,李晉頗有怨言,說要來家訪。她在電話裏說:“老師, 我唯一的親人去世了。”


    李晉怔住了, 一時忘了說話,那頭女孩壓抑著的抽氣聲, 讓他心裏發酸。“去吧,老師批你假,別想太多,有難事記得找我。”


    招平安幾乎兩天沒有睡過覺, 連進食也是按時按點的機械性地維持。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心中隻有一個信念就是不能垮。


    從前可以, 現在一樣也可以。


    隻有她一個人的葬禮一切從簡, 在家族安字輩的墓地裏, 她將阿擇的骨灰甕放進屬於自己的那個位置,親手埋上。


    牌位是她刻的,祭文是她攥的,兩旁翻飛的彩幡也是她掛起的。燒完了紙錢, 默念完祭文, 一張張扔下火堆。


    黃標紙夾了粗纖維,易燃, 火苗一下子吞滅掉整張紙。招平安眼看著最後的墨字, 也漸漸化為灰燼。


    紙紮鋪的老爺子驀然出現在身後,自顧拈了一炷香, 祭拜空空如也沒有立碑的墳頭。


    招家的習俗他也是知道一些的,唯有夫妻墓才會等兩人百年後一起立碑。唉,這丫頭......


    “還有兩天嗎?”他問。


    “嗯。”招平安輕聲回, 連阿爺也知道自己的打算。


    老爺子歎氣,“丫頭,人生沒有不艱難的,挺過去後回頭看,一切都會釋然。”


    將近十一月的風不算溫柔,一下子掀翻奄奄一息的灰燼,點點紅光掙紮過,逃不脫灰暗的隕落。


    她淡淡的聲調,“阿爺,我知道活著就有希望,那死了的呢?那不死不活的呢?”


    “執念......”老爺子默聲念著,真是無解,縱使他棺材蓋一半的老頭,也有放不下的執念。


    他不想勸說什麽,“孩子,恍惚數十年,我也走過大半生,有的遺憾是時間也痊愈不了的,想什麽就去做吧......人難逃一死,身後事誰又能知曉半分。”


    看著懷中的牌位,招平安低眸淺淺一笑,“阿爺,我知道該怎麽做,這一次我要做回阿擇的平安,而不是招家的平安。”


    頭七那天,院子供桌上一雙白燭搖晃著,備好的酒食很快就冷了。月光涎涎下,招平安蹲坐階前,等待。


    沒有帶手機,辨著月影和四化更瘋狂撲騰的鬼影,她知道子時來了。燭光中出現一個虛幻的輪廓,他終於來了。


    招平安忍下狂奔上去的衝動,想仔細地看他,他們沒有分開過那麽久,她好想他......


    阿擇的臉不再是形同白紙,而是泛著隱隱的青黑,漆黑純澈的眼瞳縮小,成了下三白,看人再也感受不到暖意融融的溫和,而更像是冷冷的睥睨。


    她不說話,他苦笑,“我現在樣貌這般恐怖,嚇到你了吧,你這又是何苦非得......”


    讓他們都不舒服的話哽在喉間,吐不出來,他挪開視線,一如這幾天的逃避,在腦海裏催眠自己。


    他沒多少時間了,糾纏著與其大家都不好過,還不如就此分開,時間一長就忘記了......


    想到此他胸口刺痛,可也承認這是最好的辦法,忘記吧,忘了也好,因為他再也陪伴不了她。


    她微低了眼簾,不讚同地搖頭,然後走過去,笑了笑,拉起他凍得像冰塊的手,捂在胸口。


    她的心跳回來了,她的阿擇回來了。


    像是壓抑著什麽,她絲絲吸氣,籲出一口長氣後,終是沒忍住,撲進阿擇懷裏哽咽起來。


    “你不是讓我去找你嗎?你將我扔在那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她哭訴著,“我好累,我睡不著,我的腳那麽疼,你還不要我!阿擇......我受不了你不理我......”


    “平安......”阿擇繃緊手臂,壓下回應的衝動,他冷冰冰的聲調想讓她認清現實,“我被怨氣操控,傷了人,回不去了。”


    招平安在他胸膛蹭了蹭,抬臉去親他唇角冷硬的弧度,“我不管!你還要不要我?要不要?”


    阿擇撇過臉躲避追問。


    這一次對於他的執拗,她隻有更無理取鬧。擺正他的臉,她掛著淚痕嬌滴滴地冷哼,“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她的唇近在幾尺......要!想要到發狂!可是,“平安......”


    拒絕還是其他的什麽話都沒能說出來,招平安踮腳撞上阿擇的嘴,像他以前對自己那樣,親吻‘舔咬,生澀地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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