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她已經進入緊張的高三生活,無法兼顧到家裏,於是請了一個阿姨照顧念生和阿爺的起居。


    招平安常常刷題到深夜,實在累了就拿出和阿擇的合影看看。指腹撫過他的眼睛,他的笑臉,她的心一陣陣抽搐,疼得掉眼淚。


    淚打在幹淨的紙張上,嗒嗒作響,暈開成思念。除了這張合照,阿擇存在的痕跡在一一消散,她該怎麽留住僅剩的一點點的寄托。


    重新放好照片,還不到十二點,她打算再做一會題。作業本上的淚跡幹後,留下一個個坑,不複平整。


    對啊!隻要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她就不會忘記阿擇。


    翌日,招平安買了很多宣紙,裁成筆記本大小,用粗棉線釘成一本書。她隻要一有空就會回憶和阿擇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把它們都記下來。


    乙醜年立秋,和阿擇第一次見麵。


    庚寅年三月,阿擇第一次踏進招家老宅,我記得我小有歡喜。


    初夏時節,和阿擇去岑西,還魂。無果,因為不舍。


    庚寅年立秋,我們在一起了,阿擇和招平安在一起了。


    中秋拜月娘,阿擇陪我,我很快樂。


    晚秋寒露,阿擇還魂失敗,我自責後悔。


    除夕夜,終於等回阿擇,我偷偷合了文書,將自己全須交給他。


    辛卯年三月,阿擇走了,我好痛苦。


    ......


    日子日複一日,繁複無望。唯一可喜的是念生在長大,她好喜歡笑,很開朗。


    她爬得很快,會扶著桌椅站起來,開始學著說話。


    “麻麻麻麻......”


    招平安佯裝生氣地糾正,喊“姐姐”。


    冬天來了,時間過得真快。念生穿起了厚棉襖,而老爺子像枯瘦的老木樁,幹涸的身體日漸凋零。


    招平安在學校和家裏來回奔波,已經忙碌了許久。她常常翻看寫的日記,以此加固對阿擇的記憶。


    今年快要過去了,她要在日記裏寫上自己的生活,讓記憶中的‘阿擇’也參與其中,傾述她無處可說的話。


    阿擇走的第一年。


    我把念生撿回來,她陪著我,可我還是好想你。如果你已經轉世,現在才是呱呱墜地的嬰兒吧。


    念生可是個大娃娃了,她會說簡單的詞語了,我教她喊我姐姐,我們沒有生孩子,她怎麽能喊我媽媽呢......


    阿擇,天好冷了,我想你。


    ——


    阿擇走的第二年。


    我高考了,成績還行,可是我不想離開曲樟鎮去外地上學。因為念生離不開我,阿爺也快不行了,他瘦得像一具幹癟的枯木,我不知道該怎麽幫助他......


    阿擇,其實是我離不開,離不開埋著你的曲樟鎮。


    ——


    阿擇走的第三年。


    現在還有人找我做法事呢,可是我的道法已經生疏了幾年,真像姑姑說的那樣,摒棄掉所有了。


    阿爺走了,年初走的,他臨終前讓我將他的屍骨和妻子合葬,他是笑著離開的。


    阿擇,我不太好,我記性變得很差。


    ——


    阿擇走的第四年。


    廖琴琴上了大學,她每逢寒暑假都會來找我我,從以前的打打鬧鬧,說說笑笑,到現在她目光忡忡地看著我,總是歎氣比話語多。


    聽說林盛財真的跟關靈玉在一起了,他們訂婚然後一起去外地上大學,還常常在班級群裏秀恩愛。


    阿擇,我有點羨慕他們,隻是有點而已,畢竟我的阿擇那麽好。


    ——


    阿擇走的第五年。


    我終於夢到你了,你在我床前,站著看我,可是你為什麽不說話,我好想聽你的聲音。


    醒來後房間好像真的有你的氣息,這一天我把門窗緊閉,安靜地呆在裏麵一天,聽到了鮮活的心跳跳動的聲音。


    阿擇,我真的忘記了好多東西,現在我坐在日記本前回憶那晚的夢,細節已經像泡過水的紙張,稀稀爛爛無法拚湊。


    ——


    阿擇走的第六年。


    有人取笑念生的殘缺,我氣不過去理論,那孩子的母親罵我,我聽不太清她說什麽,可是那怒目圓睜的樣子,那話應該不是什麽好話。


    念生很難過,她還安慰我,笑著說自己再做一次手術就跟正常人一樣了。


    第二次手術在念生小學前的八月,很成功,她變成一個漂亮的小姑娘。不對!她本來就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相貌的缺陷在愛的人眼裏,能成為獨特的美。


    阿擇,這是我從你那得到的偏愛,因為隻有你不會將那個不幸的胎記歸成不能踏及的雷區,你將它變成喜愛的一部分,表達對我完完整整的愛。


    ——


    阿擇走的第七年。


    於川為學術交流出差曲樟醫院,我們見過幾次麵,他跟我說話我總是很遲鈍才回應,他擔心地讓我去醫院做全身檢查。


    在醫生眼裏,是不是看人都帶著職業病啊。沒必要做什麽檢查了,我今年二十五歲,身體還好著呢。


    阿擇,隻可惜的是我的記憶一直在衰退,不過幸好我都記下了。


    ——


    阿擇走的第八年。


    下雨了,又是一年夏,屋簷的雨滴滴答答串成線,不停地流淌到地上,不知歸於何處。


    念生去上學了,我在家裏走來走去,想找點事做,可是總會弄壞點什麽,我怎麽越來越笨了。


    那天我見到鴛鴦了,他們在一起,很好很自由。


    阿擇,我堅持得好痛苦,你會不會怪我?


    ——


    阿擇走的第九年。


    念生長得好快,身高已經快有我高了。她可以照顧自己,還會拾起我忘記做的家務,背書給我聽。


    她朝氣,向上,蓬勃。


    而我最愛隱在黑暗裏,連光也怕見了。


    阿擇,別怪我,我不太想活了......


    第94章 是解脫


    你說時間它短也算短, 一回眸,一眨眼,經年過去。長也算是長, 一瞬間就已是一輩子。


    今年初春, 招平安迷糊的神智突然變得清醒起來,她給已經是大姑娘的念生, 買了好多漂亮的裙子,在放假的時候一起旅遊。


    這一年裏走過許多地方,她對念生說了很多話,比這九年加起來的還要多。


    她說招家的家學、祭祀禮儀, 說家裏的古董和舊書籍要怎麽保存,說家裏的百寶箱的秘密, 說於川叔叔是除去她之後, 可以信任的親人。


    念生一一記下了, 她已經不是個小孩,她知道姐姐過得並不開心,也許是因為一個叫阿擇的人。


    他是誰,她也不知道, 不過在冬天來臨時, 姐姐又帶她到招家的墳山去,指著那個沒有碑的小墳丘下方, 說那是她百年之後的位置。


    念生才十歲, 大概知道死亡的含義,可是她才十歲, 人生還很長,為什麽姐姐要這麽早就給她準備墓地了?


    姐姐又撫摸著那個小墳丘,低首默聲許久。很久之後她沙啞的嗓子,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舌頭像被痛苦地壓著巨石。


    她的聲音有絕望,又似含著解脫的輕鬆,她說:“念生,姐姐死了以後就埋在這裏,不用選日子,不用辦葬禮,不要打擾我們清淨,燒兩把紙錢就好了。”


    “念生,你來給姐夫磕個頭。”


    姐夫?這裏埋著的應該就是那個叫阿擇的人。念生聽話地磕頭,喊了一聲姐夫。


    她起身,看到姐姐紅了的眼眶。


    今年的冬天是個暖冬,山上很多花兒都在開著。姐姐每次上山都不開心,念生沒有好奇姐夫的事,她怕問了會讓姐姐更難過。


    放了寒假,又該準備過年了。這個年節招平安似乎很開心,她置辦了很多好看的新年衣裳,甚至連念生開春的衣服都給準備好了。


    她們家吃素比較多,因為招平安不會做葷菜,年夜飯也就隻是多了兩碟素菜,一碟糕點。


    念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吃肉總覺得餓得快,有同學喊她家去玩,聽說可以吃到烤乳豬。


    她饞了,詢問姐姐,“我想去崇德巷小妞妞家裏玩。”


    “去吧,去到人家裏要守規矩,不能把客氣當隨意。”


    姐姐答應了,她蹦蹦跳跳出家門,還不忘帶上走夜路必須攜著的平安符。


    烤乳豬真的很香很脆,太好吃了!還有酸酸甜甜會冒氣的飲料。吃飽喝足後,念生和同學一起上街玩。


    曲樟鎮已經不是那個沒有夜生活的小鎮,現在的它也不落俗套地裝點各種彩燈,琳琅滿目的商品鋪和路邊攤,五花八門地晃在行人的笑臉上。


    守歲是延續許久的民俗,鎮上唯一的一家超市外麵,有個巨大的熒幕,那裏播放倒數的影像。


    所有人駐足,合聲一起念。


    “五,四......一,新年快樂!”


    小鎮很小,大家都認識,彼此恭賀,互道新年祝語,一時脫了鉗製的小孩在人群中奔跑。


    一片歡聲笑語中,汽車的急刹和撞擊的悶響,打破人們僵了的笑臉。有女人驚聲尖叫,因為被撞倒的渾身是血的女子懷中,是她的孩子。


    熱鬧的人群炸開了鍋,救人的救人,報警的報警。女子抱著孩子的力量很大,她像個蝸牛,蜷縮著將小孩很好地保護住,嘹亮的哭聲顯示孩子可能隻是受了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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