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劉新生請了夏天義到他的果園裏察看樹木病情,因為許多樹葉子莫名其妙地都枯黃了。夏天義去了,發現是一種蟲子隱身在樹根的土裏,白天你看不見,晚上順著樹根上來咬噬樹皮,就建議用石灰漿塗抹樹身。新生和陳星是互不往來的,夏天義又怕新生不會將治蟲的辦法傳授給陳星,就離開了新生的果園又到了陳星那兒。果然陳星的果園裏也枯死了好些樹,正愁得撓頭,見夏天義這麽關心他,又感激夏天義從未幹涉過他和翠翠的事,便一定要留夏天義喝酒。夏天義喝酒喝到了八成,吼著秦腔往家走:“將八台平落在背街哎上,包文公下轎來細觀端詳”。沒想用力過猛,一吼門牙就掉了一顆,拾起來包著,詞兒是不唱了哼哼曲調:


    才走到鐵匠鋪門口,卻見土地廟那兒擁了一些人。


    有人喊:“老主任來了!”夏天義不唱了,傾著腰走過去,臃在後脖子上的醬紅色肉褶子嘟兒嘟兒地抖。


    夏天義站到土地廟前,廟牆上貼著一張紙,紙上寫著黑字,一激靈,酒醒了,說:“誰貼的?,‘文化大革命’過去多少年了,誰還在貼大字報?!”旁邊人說:“不是大字報,這字寫得小。”夏天義說:“字大字小還不是一樣?”伸了手就要撕。旁邊人按住,說:“老主任你看看是啥內容麽!”夏天義眼睛花了,又是傍晚,看不清,摸摸懷裏也沒有帶眼鏡,便有人小跑去了鐵匠鋪把鐵匠額顱上的鏡子取來,夏天義一邊看一邊念出聲。夏天義當村主任的時候從來看報紙或者看鄉政府的什麽通知都要念出聲的,當下念道:“村裏的**,老子是第一;池塘裏的青蛙,不開口,哪個蟲兒敢出聲。不要民主,隻為權;為了將來成大款。不淤七裏溝,還換七裏溝,吃瓦片,屙磚頭,李鴻章是你祖;養魚送領導,還想往上走;老百姓,皮包肉,生活夠苦,麥糠裏榨油;某些人,掙一分;某些人,花一角;有些人想承包,幹得男女事;小人反而更吃香;問:究竟怎樣才是**?不改名和姓,張引生寫的,不怕碕咬了腿。”念完了,說,“這是引生寫的?”旁人說:“引生沒了碕,當然不怕咬了腿。”大家就笑。夏天義說:“把殘廢當笑話呀?!他寫的這是啥意思?”旁人說:“寫著要換七裏溝,你不知道呀?君亭用七裏溝換水庫的四個魚塘哩。”夏天義說:“胡說啥的,水庫是水庫,清風街是清風街,清風街的地方誰有多大牛皮就換呀?”旁人說:“不在朝裏了,你不知朝裏事。”夏天義說:“我還是不是村民啦?”說著把小字報揭了下來。眾人都以為夏天義要把小字報撕碎呀,夏天義卻把小字報疊起來裝在了懷裏,說:“散夥!都散夥去!”


    現在我交待,小字報就是我張引生寫的。那天我給丁霸槽和夏雨幫工,拿八磅錘砸一塊石頭棱角,聽丁霸槽說:“穿得恁漂亮!”我以為是白雪來了,扭頭一看,是金蓮,她穿了件短袖,胸部挺得高高的。丁霸槽說:“隻準我看,你不要看,好好掄錘!”我又掄錘,心裏說:“臭美!”金蓮卻蹦著蹦著過來,說:“漂亮吧?!”和丁霸槽說話。我原本不願聽他們說什麽,偏偏金蓮說起君亭和水庫簽了合約的事,我就忍不住了,說:“拿七裏溝換魚塘呀,這是李鴻章割地賣國麽!”金蓮說:“你嘴裏吃屎啦,恁臭呀,你聽誰說的?”我說:“你說的呀!”金蓮就翻白眼,說:“我什麽時候說的?”我說:“霸槽,你作證,是不是她說的?”丁霸槽說:“說什麽了,我咋沒聽見?”哇,世上咋有這種人!我說:“霸槽,這工我不給你幫了!”丁霸槽說:“不幫了好,我省下一頓飯了!”我拿了炭在牆上寫:“君亭太霸道!”丁霸槽拿鍁把字鏟了,說:“要寫到你家牆上寫去!”我說:“丁霸槽,我以為你是個泰山石,你才是個土圪!你怕啦?”丁霸槽說:“我怕。”我說:“我不怕!”丁霸槽說:“你是瘋子你當然不怕。”我離開了丁霸槽家往回走,走過了大清堂,趙宏聲在門口換對聯,新對聯上寫著:“隻要囊有錢,但願身無病。”我小聲說:“虛偽,虛偽,都沒病了,你囊裏哪有錢?”趙宏聲就說:“引生你說啥?”我沒回答他,心裏卻萌生了寫小字報的念頭。我就進去給趙宏聲說了七裏溝換魚塘的事。趙宏聲眼睛睜得銅鈴大,說:“你不會是在說瘋話吧?”我說:“宏聲,是不是我又犯病了?”趙宏聲說:“你看屋裏那個炮泡,是圓的還是方的?”屋裏吊著一個炮泡,從屋後門看過去,後院廈房根一排牽牛花蘿整整齊齊地順著牆皮往上爬,已經爬上了牆頭,一隻雞在那裏啄蔓上的花,往上一蹦,啄一口,再往上一蹦,還啄一口。我說:“圓的。”趙宏聲說:“你沒瘋。”說完了,還看著我,又說:“可憐了你引生還這麽激動!”我說:“不光我激動哩,好多人聽了都會激動哩,那咱們給君亭寫小字報!”趙宏聲說:“寫小字報?你寫!”我說:“我文墨沒你深。”趙宏聲說:“你寫,我給你改。”他把筆墨紙硯給我。我就寫了。我本該詳詳細細說七裏溝換魚塘劃不來,這劃不來的事情後頭肯定有黑幕,但我還是寫成了四六句兒,我是要盡量寫得有文采而不至於讓趙宏聲笑話。我讓趙宏聲改,趙宏聲說:“好著哩!”他卻不改了。我讓趙宏聲和我一塊把小字報貼到土地廟牆上去,趙宏聲走到半路說要上廁所,竟從廁所後牆上翻過去跑了。趙宏聲講究他最有文化,文化人咋這麽軟蛋?


    現在看來,我的四六句寫得不好,太想有文采反倒沒展開,但我是寫了,清風街這麽多人獨獨我是寫了,我一想起來,我都為我的勇敢感動得哭呀!當大家圍近去看了小字報議論紛紛,尤其夏天義也發了大火,我是一直藏在鐵匠鋪的山牆後偷偷看的。自爹死後,我張引生什麽時候受人關注又被尊重過,這一回長臉了!我興奮得將一隻貓摜進鐵匠家的煙囪中去了,過了一會兒貓鑽出來,白貓變成了黑貓。


    夏天義反背著手往東街走,披著的褂子張了風,呼啦呼啦地響。他是在東街第一道巷口碰著了竹青,劈頭就問:“你們決定用七裏溝換魚塘啦?”竹青紙煙還叼在嘴上,來不及取,說:“上次開兩委會,意見不統一,不是擱下了嗎?”夏天義說:“那怎麽現在又換啦?”竹青說:“這我不知道。”夏天義說:“你是東街村民組組長你不知道,那你怎樣代表東街組村民利益的?你就會吸紙煙,你咋不吸大煙呢?!”不等竹青再說什麽,氣咻咻地就走了。竹青愣了愣,說:“是不是又喝多了?”跑回家告訴慶堂。慶堂在院子裏把收割回來的稻子一捆一捆在碌碡上摔。手也沒停,說:“喝多了。你過去看看,娘眼睛不好,照顧不了他。”竹青去了公公家,奇怪的是夏天義並沒有回家。過了一會兒,來運跑進來汪汪地叫,又往出跑,竹青跟了出來,穿過巷子,來到的卻是君亭家,打老遠就聽見夏天義和君亭喊叫著。


    夏天義氣得紅脖子漲臉,他把小字報攤在桌上,拍得啪啪響,說:“看看群眾的意見,幾十年了,清風街還沒出現過手大一片傳單哩,你君亭倒攤上了,大字報上牆了!”君亭說:“是小字報,不是大字報。”夏天義說:“小字報就光榮啦?”君亭說:“林子大了,什麽鳥兒沒有?他引生是瘋子,瘋子的話你能聽得?”夏天義說:“引生的話你不聽,兩委會上那麽多人的話你聽不聽?”君亭說:“民主還有個集中哩,都民主了什麽事還能幹成?你當年淤地是不是人人都同意啦,可你為什麽最後還是淤地?話說白了,你是老主任,又是我叔,你說什麽都應該,但你上次反對辦市場,這次發這麽大的火,你純粹是耿耿於懷淤地的事麽!”夏天義說:“我就是耿耿於懷!但我告訴你,我不是為了我的聲譽,我舍不得那七裏溝,七裏溝當年沒有淤成功,不等於以後就再也淤不成功,那是能淤百多十畝的地方,你當幹部了,說一聲不要就不要啦?人口越來越多,土地麵積越來越少,你隻顧眼前,不計長遠,糟踏了十八畝地又要扔掉一百畝地,到你死了,埋都沒個地方!”麻巧一直勸君亭,聽夏天義這麽說,不愛聽了,說:“二叔,你這是咒你侄兒麽,你白發人咒黑發人!”夏天義也火了,說:“我就咒了,我不能罵他嗎?你插什麽嘴?你避遠!”麻巧就嗚嗚地哭,說:“你咒君亭死哩,還不見得誰先死?!”站在院門口拉著來運的啞巴一下子衝進去,麵對麵地朝麻巧吼。君亭便扇了媳婦一個巴掌,罵道:“你倒說你娘的x話!這兒有你說的啥?我死了咋,沒地方埋了,我埋到狗肚子裏去!”麻巧卻說:“你有本事就隻會打我麽,你把我打死麽!”偏過去讓君亭打,君亭哐哐又打了幾拳,竹青就撲過來把麻巧往開拉,麻巧仍是不走,竹青一把將君亭推坐在地上,而夏天義扭身出了院門。


    夏天義同君亭吵架著,他的五個兒子聞訊趕來,全站在君亭家門外榆樹下。他們像狼虎一樣,護著父親,一旦君亭和他媳婦言語過分或敢動手打夏天義,他們就會承頭出麵。東街所有外姓人家都站在遠處看。這些人家不肯近前一步,嘁嘁啾啾又都不出高聲,心裏明白這雖事關集體大事,卻也是夏家人自己的爭吵,誰是誰非,無法幫這個損那個,事情一過,夏家畢竟還是夏家。夏天智知道得最晚,趕來時夏天義已經走了,見慶金慶玉慶滿慶堂和瞎瞎還在君亭家院外,就訓道:“你們還呆著幹啥,要進去打架呀?回去,都回去!”兄弟五個一走,夏天智說“不像話”,外姓人家聽夏天智說“不像話”,嘩地也都散了。


    這時候,天上起了火燒雲,雲像潮水一樣湧過來,水又像燒滾了,都能聽見呼呼的翻騰聲。


    第二天,夏天義起得老早,順著巷道往北,誰將燒酒瓶子摔碎在路上,用腳才把玻璃碴子往旁邊踢,就聽到麻巧在拽著長聲叫罵。罵哪個日他娘的把她家的葫蘆蔓鏟斷了,是遭刀殺呀,挨槍子呀,上山滾了長江,睡覺得了臌症。中星他爹拾了糞回來,夏天義問:“她罵啥哩?”中星他爹說君亭家門外的照壁下種了一蓬葫蘆,枝蔓茂旺,結了十幾個葫蘆了,今早麻巧出來給葫蘆蔓澆水,發現葫蘆葉蔫了,提了提蔓子,蔓子竟然斷了,看斷的茬口是齊的,分明是用刀子割了,鬼就鬼在有人用刀在蔓根的土中把蔓根割斷了。話還沒說完,麻巧又罵了:“誰割了我的葫蘆蘿我日你娘!你有本事你來把我脖子割了,把君亭的脖子割了!”巷道裏零零散散有了人,都不說話,隻有來運和賽虎一前一後跑著叫。麻巧又罵了:“君亭,君亭,你羞了你先人,當的啥村幹部,你為集體的事而害我呀!”夏天義就喘粗氣,順著巷子往前走。中星他爹說:“天義,你不要過去,你碰著她生氣啊?”夏天義倔倔地往前走。來運和賽虎就逃竄了,螞蟻在跑,榆樹上的麻雀全在飛。一塊土坷垃緊避慢避,夏天義腳到就踩碎了。一直走到君亭家門前,麻巧看見了他,一下子啞了口,進院把院門關了。夏天義在心裏說:“你罵麽,你紅口白牙的咋不罵了?!”他經過院外,腳步像打胡基,直接去了鄉政府。


    鄉長正端了洗臉水給門前的花盆裏澆,看見了夏天義,叫聲:“老主任來了!”就進屋沏茶。夏天義黑著張臉在水泥石桌前坐下來。石桌上刻著棋盤,一堆棋子堆在那裏,他刨了刨,一歪頭卻見來運和賽虎一起後腿蹺起在院牆角撒尿,就叫:“來運!來運!”來運往夏天義麵前跑,卻又停下來,拿眼睛看夏天義,突然掉頭從大門口跑走了。鄉長端了茶壺出來,笑著說:“噢,老主任是來‘掃黃’來了!你家來運可是每天早晨都來約會的。”夏天義說:“鄉長,我來給你反映一件事情!”鄉長說:“我就說麽,老主任沒事是不來鄉政府了!”夏天義說:“我不是主任了,我再來怕別人說我幹擾新班子工作。”鄉長說:“這話誰敢說!我可是從君亭口裏沒聽說過。君亭是你的繼任,又是你侄兒,他哪裏不需要你支持?”夏天義說:“在工作上我們沒有叔侄關係。我今日來就為他來的。”鄉長說:“還是市場的事吧,市場不是現在挺好嗎?既是清風街經濟增長點,又是清風街的形象工程啊!”夏天義說:“我問一下鄉長,國家有沒有政策,一個鄉與另一個鄉,一個部門與另一個部門有沒有權利將土地和財產交換的?”鄉長說:“你說說,具體是什麽事情?”夏天義就把君亭獨斷專行與水庫交換七裏溝的事說了一遍,舉了兩委會上意見不統一的事實,又把小字報作為村民反對的證據一並交給了鄉長。鄉長就傻眼了。夏天義說:“我以一個老黨員的責任,以一個村民的身份向上級領導反映這事,希望鄉政府阻止這種交易,以免清風街的土地麵積流失。”鄉長看了看小字報,扭頭喊:“小李子,劉書記幾時能回來?”在院角廁所牆頭,冒出一個腦袋,說:“書記說他到南溝村呆兩天了還到東堡川去的。”鄉長說:“君亭和水庫用七裏溝換魚塘的事你知道不?”小李說:“聽君亭說過一次。”鄉長說:“那你怎麽沒給我說?!”小李走出來,一邊扣褲子前開口,一邊說:“我覺得這是清風街自己的事麽。”夏天義說:“清風街若把所有的土地都賣了,也是清風街的事?!”小李說:“你老不要棱我麽,領導在這兒,你給領導說。”夏天義就自個端了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很燙,但還是咽了,肚子裏燒了一道火。鄉長就笑道:“老主任責任心很強,實在夠我們年輕人學習啊!給老主任添茶!”小李來端茶壺。鄉長說:“你把手洗洗。”小李去洗手。夏天義說:“鄉長,你說這事咋辦?”鄉長說:“這事我知道了。我把事情再調查一下,如果真是那樣,一得翻翻有關文件,看有沒有這樣的政策,二得要和劉書記交換一下意見。但不管怎樣,你老的這種精神感人,你老也多保重身體。小李,你去給書正說一聲,今日中午多炒幾個菜,留老主任吃頓飯,我來請客!”夏天義知道這是在送客了,就站起來,說:“不了不了,我還得回去呢。”他往起一站,突然頭忽地暈了,頓時天旋地轉,立了一時,又清亮了,就走出了大門。


    夏天義過了312國道往街上來,頭好像又暈了一次,他拍著腦門罵:“狗日的咋暈成這樣?!”回頭看看,自己的身影掛著了路邊一棵酸棗棘。迎麵就走來了夏天禮。夏天禮還是背著個包兒,問夏天義是不是去鄉政府告君亭了?夏天義糾正說不是告,反映了一下情況。夏天禮就埋怨這何必呢,君亭是村支書,他怎麽幹就讓他幹去麽,如果是君亭貪汙了,蓋了金碧輝煌的房子,在家花天酒地,那怎麽告他都行,可君亭不是這樣呀,他都是為了集體麽!夏天義說君亭要真是貪汙腐化,夏家的家法都把他收拾了,正因為是為了集體的事,才要給鄉政府反映的。話不投機,兩人就不說村上的事了,夏天義問夏天禮到哪兒去,夏天禮說去趙家樓鎮趕集,夏天義不明白清風街現在天天是集,去趙家樓鎮有啥買的和賣的,夏天禮說他在家坐不住,走一走倒好。


    夏天禮去312國道上等班車去了,慶玉拉著一架子車石灰又過來。風一吹,石灰車冒了煙,慶玉的眼睛就眯了,讓夏天義給他吹吹。夏天義給慶玉吹了眼睛,說:“是不是要搪牆呀,土牆要過個夏才能幹透,你急得搪了幹啥?”慶玉說:“我先把料備著。”夏天義說:“我看你好幾天都在家裏,你得把學校裏的事當心哩!”慶玉說:“指望那裏能出個夏風呀?!”夏天義說:“你放屁的話!”不給慶玉吹眼睛了。慶玉自己揉,說:“剛才我見到三踅,他說他還要尋你哩。你留點神,你和君亭吵是吵,別讓他鑽空子。”夏天義說:“他鑽什麽空子?”慶玉說:“他和君亭也鬧翻了,這換魚塘的事還不是君亭要限製他?”夏天義說:“我不會見他的!”


    夏天義一回到家,就把鞋脫了,褂子也脫了,穿著個大褲頭坐著吸卷煙。二嬸在炕上高一聲低一聲地自己給自己說話,夏天義就琢磨鄉長的話,覺得現在鄉政府的幹部是太年輕了,掂不來事情的輕重,要出麵阻止那得等到幾時,可能等他們開會研究了,七裏溝換魚塘已生米成了熟飯。一時心裏發燒,去菜甕裏舀了一勺漿水喝了,又訓二嬸:“你鬼念經哩,煩不煩人!”二嬸就不出聲了,從炕上下來摸著牆往院子去。夏天義訓過了,又覺得有些那個,將地上絆腳的盆子挪了挪。這一挪,想到了可以利用三踅麽。怎麽能不利用三踅呢,利用三踅並不等於不厭惡三踅啊!夏天義重新穿好了衣服,他把一把扇子拿給已經坐在院門口的二嬸,就去找俊奇,要讓俊奇查一查磚場的用電。俊奇說用不著查,磚場已經欠電費萬把元了。夏天義就給俊奇出招,俊奇果然沒再向三踅催要電費,而是直接掐斷了磚場的專線,回來和夏天義在他家沏了一壺茶喝起來。喝過了一壺,門外沒有動靜,雞都臥在門墩上打盹。俊奇說:“二叔,你說三踅能來?”夏天義說:“喝茶!”俊奇還往門口看看,說:“三踅可是從未到過我家的。”夏天義說:“讓你喝茶你就喝茶麽!”俊奇把身子坐端,開始喝第二壺茶。院門外雞突然飛起來,又有了摩托車聲,俊奇說:“三踅果真來了!”就往起站。夏天義瞪了他一眼,低聲說:“喝茶!”


    三踅的顴骨很高,這是俊奇知道的,但俊奇終於曉得了三踅是滿臉的皺紋,皺紋以鼻子為中心向四邊放射,因為三踅一直在給他笑。三踅求俊奇送電,俊奇向三踅討賬,一會兒你硬起來他軟下去,一會兒他硬起來你又軟了,人話鬼話,黑臉紅臉。夏天義坐在一邊,不說話隻喝茶,茶是好茶,入口苦,後味發甜,他幾次看見俊奇娘在院子裏出現,那女人沒有進堂屋來,夏天義也沒有出去,壺裏沒水了,添上,繼續喝。三踅的嘴角起了白沫,說:“俊奇兄弟,你哥還從來沒給誰下過話的,我求你啦行不行?”俊奇說:“我打不過你,我也挨不住你打,你甭求我。君亭給我的指示,收不上電費的就停電,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停過電?你去找君亭麽,我算什麽,我隻是個電工麽。”三踅說:“我才不去找他,我找他就是告他!天義叔在這兒,天義叔你去鄉政府告得怎麽樣?”夏天義將碗裏的剩茶潑出去,說:“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別管!”三踅說:“天義叔你這就不對了,大家都知道你是為了集體的利益,我三踅就得支持你哩。”俊奇說:“我停電也是為了集體利益吧。”三踅說:“把七裏溝沒有了事大還是欠一萬元的電費是大?欠一萬元並不是要你抹了,七裏溝說沒了就永輩永世沒有了!天義叔,你給鄉政府告狀頂屁用,現在的鄉長文縐縐的,他能鎮住君亭那條狼?咬狼的隻有狗,我三踅就是咬狼的狗,我到縣上告他呀!”夏天義說:“得啦得啦,你一生告了多少狀,可你哪一次贏過?人把名聲活倒了,你就是有理也是沒理!”三踅不言語了,坐下來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咚咕咚喝了,說:“俊奇,你譜擺得大,我來你家也不說給我茶喝。”俊奇說:“你現在不是喝了?!”三踅說:“天義叔,我要是寫狀子了,你能不能簽名?”夏天義說:“隻要你有理,我怕什麽?”三踅又說:“那好!俊奇我也寫上你的名。”窗子被當當敲著,窗紙上映著俊奇娘的頭影。俊奇就說:“放屁添不了多少風,沒了我,秤盤上也不減一錢一兩。”三踅說:“俊奇堂口清白得很麽!”俊奇說:“我給你說了,我是個電工。”三踅說:“你是君亭的槍!”俊奇說:“你抬舉我了,你要說我是君亭的狗你就說。”三踅說:“這話我可沒說!俊奇,哥再給你求一聲,電得送上。磚場虧損那麽大,再停十天八天電,那我就喝老鼠藥呀!”夏天義就說:“俊奇,我不是村幹部了,本不該管村裏的事,可三踅把話說到這一步了,你就先送上電,欠賬是磚場沒錢,停了電也就等於說村裏再不想收回那欠賬啦。”三踅說:“對呀!還是天義叔顧全大局!我到處給人說了,天義叔在台上的時候,我三踅的眼睛是瞎的,覺得這不對那不對,等天義叔下台了又懷念天義叔,這就像咱作兒女的總和父母頂嘴,等咱有了兒女,才知道父母是最疼咱的人。”夏天義說:“你別給我灌黃酒,我醉不了的。”俊奇說:“那好吧,我聽天義叔的,但我有話說明白,君亭要力主停電,那我還得把電停了。”三踅說:“你瞧著吧,我們告了他,他那支書當得成當不成還說不定哩!”


    三踅真的寫告狀信。他是在磚場寫的,寫好了讓三個人簽名按手印,又讓白娥把信的最後一頁拿回去要武林也按個手印。白娥正洗腳著,說:“啥東西呀,念給我聽聽。”三踅很得意,竟學著用普通話,舌頭硬硬的。白娥說:“你諞起來翻江倒海的,一寫咋就一鍋的蘿卜粉條,搗鼓不清?”三踅說:“我要是有夏風那筆頭子,我的女人就是白雪了,哪裏還輪得到你?你有個啥,不就是一對大奶麽!”白娥撩洗腳水,三踅跳開來。白娥把襪子甩過來,偏不偏甩在三踅的頭上。三踅說:“你給我帶晦氣呀!”撲過來一腳踢在白娥懷裏。水流了一地,白娥又倒在水地上,白娥就哭了。白娥回了黑娥家,直到天黑也不肯去磚場。


    磚場裏沒了白娥,空蕩蕩的,三踅就耐不住了,到武林家來。武林在磨黃豆,小石磨呼嚕呼嚕的響,豆漿白花花往下流,白娥黑娥將一口袋黃豆倒在笸籃裏揀裏邊的小石子。武林看見三踅把草帽掛在門閂上,說了一聲:“是,啊是三踅!三踅你,你是吃了沒,啊沒?”白娥起身就鑽到臥屋去。黑娥也跟進去。白娥說:“他是為我來的!”黑娥說:“你收拾漂漂亮亮了再出來,出來了不要理他!”三踅在門檻上坐下來。武林喊:“白娥,啊白娥,娥,三踅他來,來,來了!”三踅就看見白娥一挑門簾,花枝招展地出來,忙給白娥笑。白娥沒理,坐在笸籃前揀石子兒。武林說:“三三踅,你有,啊有,啥事的?”三踅覺得沒趣,說:“我來買豆腐。”買了二斤豆腐提走了。


    這一夜,三踅在磚場的床上手腳沒處放,把枕頭壓在腿下。候到天明,又去了武林家。武林在鍋上過濾豆漿,屋子裏煙霧騰騰,還是說:“三踅啊你,吃吃,吃了,啊沒?”三踅說:“白娥在不?”武林朝著臥屋喊:“白,白,白娥!”白娥聽聲知道是三踅又來了,偏不吭聲,坐在臥屋鏡子前換新衣服。過了一會兒出來了,穿了件短袖褂,白脖子白胳膊的,還是不理三踅,坐到灶前燒火。三踅拿了柴棍戳白娥的腰,武林一回頭,柴棍不戳了。武林說:“三踅你,你,沒啥事,事麽?”三踅說:“我買些豆腐。”提了二斤豆腐走了。


    到了晚上,三踅又來了,武林說:“三踅,啊三踅,又又又買豆腐呀,呀嗎?你咋恁恁愛吃豆,豆腐的?”三踅說:“我就隻吃豆腐!買了幾次豆腐了,都招待了人,這豆腐錢得入賬的,我寫了個收據,你得按個手印哩!”武林說:“還要手,手據,據呀?”武林不識字,三踅讓他在一張紙上按手印,他在三踅拿來的印泥盒裏蘸了紅,狠狠地按了一下,又按了一下。三踅一撩臥屋門簾,白娥光著腳在炕上坐著吃瓜籽,兩條腿一夾,說:“你讓按手印了?”三踅說:“你再不到磚場去了?”白娥說:“我又不是白雪,我去幹啥?”三踅嘴皺著,做了個要親嘴樣,白娥輕輕說:“呸!”瓜籽皮飛到三踅的臉上。三踅就按捺不了走進來,身子靠住了臥屋門,一把將白娥拉進懷,急得在臉上啃。武林在外邊說:“三,啊三踅,你看這印按,按,按得行不?”三踅隻好出來,說:“行了。”把紙和印泥盒收了。三踅又提了二斤豆腐,說:“那我走呀!”拿眼睛又瞅門簾,門簾閃了閃,露出白娥一隻腳,三踅再說:“我走呀!”終於走了。三踅一走,白娥出來,腮幫上一個圓形紫印,武林說:“你臉咋啦?”白娥說:“沒咋。”武林說:“你是在磚,磚場做活,活哩,三踅來了你不招,招,招呼人家?”白娥說:“我的事你甭管,你知道你剛才按的啥手印?”武林說:“啊啥手印,印?”白娥說:“他三踅要上告夏君亭,你按了手印你也告呀?!”武林一聽傻眼了,說:“啊,啊你咋不早說,說?!”臉色蒼白,也不過濾豆漿,趕忙去了君亭家。


    君亭知道了事情的嚴重性,當下倒安慰武林不要哭,說他夏君亭不會怪罪你武林的,也讓武林再不要給任何人提說這事就是了。打發武林一走,君亭就找上善和金蓮商量對策。這一夜安安靜靜地過去了,到了天亮,上善通知武林和陳亮隨他去縣上的林場采購水杉樹苗。武林第一次受村委會重視有了差幹,雖然高興,卻不願意同陳亮一搭去,嫌陳亮說話快,老欺負他。黑娥就罵他沒出息,說讓你出差又給補助,何況有會計在,你就怕了一個外鄉人?就又問上善:“晚上回得來?”上善說:“恐怕回不來。”黑娥說:“還要在外過夜呀?”上善說:“喲,一晚上都離不開我兄弟啦?”黑娥說:“看你兄弟的本事!”武林說:“那號事,啊,啊我都,都快忘了呢!”三人就搭班車走了。


    武林一走,黑娥在中午就把一件條格子床單搭在院門前的鐵絲上晾。慶玉看到了,便拉了架子車去磚場,要裝運一車磚。三踅說:“錢拿了沒?”慶玉說:“先賒上。”三踅說:“磚場欠了電費,俊奇把電都停了半天,我賒不起賬了!”慶玉說:“咱兄弟倆說那話就生分了。”三踅說:“你姓夏,我姓李,咱不是兄弟。”慶玉說:“不是兄弟也是姐夫和妹夫吧。”三踅看看四周,說:“你這壞熊!我是不怕的,你可是為人師表的教師!”慶玉說:“武林今日去出差,你去不去?”三踅說:“武林不在?”慶玉說:“黑娥把條格單子晾出來啦!”三踅說:“狗日的老手,還有這暗號?”當下給慶玉裝了一車磚,罵道:“你要是再這樣,磚場讓你拉完了!”慶玉說:“可我成了啥人了麽,皮條客死了閻王爺抽舌頭哩!”


    天黑前,三踅提了酒去約慶玉,在門外大聲喊。慶玉對媳婦說他喝酒去,媳婦說地裏的包穀稈還沒拉回來,喝什麽酒?慶玉說咱運了磚場多少磚瓦了,人家讓喝酒能不去?出門就走了,媳婦自個去了地裏。


    慶玉和三踅揣了酒先看看武林家隔壁的書正在不在,卻偏偏書正從鄉政府早早回來,書正說:“呀,你兩個這是幹啥呀?”慶玉說:“口寡得很,想吃喝哩!”書正說:“我家有柿子燒酒,要不嫌棄,到我家喝吧。”二人就進去,書正並沒有舀柿子酒,喝的還是三踅帶來的,隻調了一碗酸菜。三踅說:“雞蛋哩,不會炒些雞蛋?”書正說:“真是巧,早晨來要吃多少能炒多少,中午才把雞蛋賣了。這酸菜好呀,能解酒的。”三踅說:“吃辣子圖辣哩,喝酒圖醉哩,今日就往醉著喝!白娥,黑娥!”隔壁的白娥沒應聲,黑娥卻回道:“是三踅呀,有啥事?”三踅說:“我和慶玉在這兒喝酒哩,書正嗇得隻給吃酸菜,你家有沒有雞蛋?”黑娥說:“沒雞蛋,有豆腐哩!”一會兒煎了一碗豆腐端了過來。三個男人坐在院子裏喝酒,書正媳婦和黑娥坐在旁邊說東家長西家短,一陣笑哩一陣哭哩。書正酒量不行,但貪酒,一會兒他就舌根子硬了,但三踅還是要讓他喝,喝不了就讓他媳婦替。一瓶酒還未完,書正兩口趴在那裏便不動了,慶玉和三踅立即到了隔壁。白娥在堂屋不肯給三踅開門,三踅一推窗子,窗子卻掩著,白娥赤條條地躺在炕上,身子下鋪著一塊手帕。


    但是,半夜裏上善卻領著武林和陳亮回到了清風街。因為在縣城上善同林場通了電話,嫌林場的樹苗要價太高,三人就在飯館吃了飯,連夜又回來了。他們先到村部,君亭和金蓮還在看電視,聽了上善的匯報,君亭說事情沒辦成,補助就免了。武林卻急了,說他回去說沒補助,黑娥肯定是不信的。君亭就說我們陪你回去做證明行吧。一行人往東街走,路過磚場喊三踅沒人應,到了慶玉家喊慶玉,菊娃才從田裏回來,說慶玉被三踅叫去喝酒了。君亭就給上善使眼色,直接到了武林家。推院門,院門關著,武林翻了院牆進去把院門開了,卻見廈屋窗上還亮著燈,忽地燈又滅了。武林說:“聽到我回,回,回來了,吹,啊吹燈哩?起,起來,起來!”去推廈屋門,門也關著,怎麽敲怎麽喊都不開。跑到窗下隔縫兒一看,過來對君亭說:“慶玉在,在,在屋裏哩。”君亭說:“慶玉怎麽能在你家?”陳亮就嚷起來,說:“你這個軟軟軟頭,你說是慶慶慶玉在屋裏搞搞,搞了你老婆哩?!好好呀,我和武林才才才走了半天,奸夫淫婦就日日日到一搭裏了!”這邊一喊,隔壁的書正兩口子就酒醒了,跑了過來。廈屋門已經開了,慶玉和黑娥胡亂地穿著衣服,立在那裏不敢吭聲。書正的媳婦說:“還有三踅哩!三踅人呢?我現在明白了,他們兩個來日這姊妹的,怕我們聽到,才請了我們喝酒!”金蓮就敲堂屋門,門開了,三踅走出來說:“喝多了,胡裏胡塗以為在自己家裏。事情既然有了,你們說咋辦呀?”武林氣得渾身發抖,撲過去打了黑娥一個耳光,耳光並不重,渾身抖得再打不下去,竟拿自己頭往牆上碰。陳亮說:“你羞羞你先先人哩,你碰碰你的頭是幹啥啥呀!”君亭說:“陳亮你喊啥的,多榮光的事你喊得東街人都起來看熱鬧呀?算了算了,家醜不可外揚,慶玉和三踅你們還不快滾?武林就是不打你們,村人起吼聲了,兩委會還處理不處理?”慶玉三踅抱頭就走。上善說:“這是公了還是私了?”君亭說:“你倆先站住!”慶玉三踅就站住了。君亭說:“事情碰在我們麵前,算是公了也算私了,你們帶錢了沒帶?每人掏一百元算是給武林的傷害費吧。”慶玉和三踅說:“沒帶錢。”君亭說:“明日你倆把錢來交給我,我給武林。今夜這事就這幾個人,誰也不要外傳!走吧,都走吧!”


    第二天,慶玉來把一百元交給了君亭。三踅也把一百元送了來,三踅說:“君亭,還有啥事?”君亭說:“把錢交了還有啥事?!”三踅說:“這樣處理,我咋謝你呀,三踅是個野路人,隻有你能籠住!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兄弟也有對不住你的事,你知道不?”君亭說:“你有啥對不住我的事?”三踅說:“我告你呢。”君亭說:“這我不信,我得罪了引生,我沒得罪你麽。”三踅說:“我告的也是七裏溝換魚塘的事。”君亭說:“換魚塘你還不高興啊?你專管還不如代管嗎?”三踅說:“那我咋聽說你要讓金蓮承包魚塘呀?”君亭說:“這誰說的?你腦子進水呀,要換你我能不與你商量,我找你商量了沒有?”三踅掏出了告狀信,說:“我再告你君亭,我就是嫖客x下的!你看不看?”君亭說:“我看那幹啥?”三踅當下撕了告狀信,撕成指甲蓋大的碎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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