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夏天智在第八天裏把氣咽了。


    夏天智咽氣前,已經不能說話,他用手指著收音機,四嬸趕忙放起了秦腔,秦腔是什麽戲,我一時還沒聽得出來,又到了末尾,是:


    花音二倒板裏唱的卻是一句:天亮氣清精神爽。我說:“唱得好,唱得好,四叔的病怕要回頭了!”白雪卻在喊:“爹!爹!”我回過頭去,夏天智手在胸前一抓一抓的,就不動了,臉從額部一點一點往下黑,像是有黑布往下拉,黑到下巴底了,突然笑了一下,把氣咽了。


    中星他爹在世的時候曾經告訴我,人死了有的上天堂,有的下地獄,凡是能上天堂的死時都是笑的,那是突然看到了光明,突然地輕鬆,不由自主地一個微笑,靈魂就放飛了。夏天智受疼痛折磨的時間夠長了,他臨死能有一個笑,這讓我們的心都寬展了些。但是,我保證過我能治夏天智的病,現在人卻死了,我非常地尷尬,四嬸和白雪呼天搶地地哭起來,夏雨沒有哭,他直勾勾地看著我,我慌了,說:“四叔是笑了一下。”夏雨說:“笑了一下。”我又說:“四叔上天堂了。”夏雨也說:“上天堂了。”我說:“我……”夏雨沒有再說什麽,眼淚刷刷刷地流了下來。


    夏天智一死,哭聲從一個院子傳到另一個院子,從一條巷傳到另一條巷,再從東街傳到了中街和西街。夏家的老老少少全都哭得癱在地上,除了哭竟然都不知道該幹些什麽。虧得上善又來主持,安排人設靈堂的設靈堂,清理棺材的清理棺材,再把夏家晚輩叫在一起,說:“誰都要走到這一步,哭一鼻子就對了,你們都這麽哭著,誰料理事呀?”他就分配活計:慶滿領人在院子裏壘鍋灶;夏雨負責磨麵碾米,買酒肉、煙茶、蔬菜、火紙、香表和蠟燭;慶堂率領眾妯娌在廚房忙活;白雪去預定樂班;慶金去請趙宏聲來寫銘錦;瞎瞎和雷慶去老親世故家報喪。最後,新生帶了四色禮去西山灣,讓陰陽先生看下葬的時辰。清風街的人一溜帶串地都來了,屋裏已坐不下,都站著,圍了靈床把夏天智再看一眼,抹幾把淚,到院裏問慶金:需要我幹些啥?慶金端著一個木盤,木盤裏擺著紙煙,一邊散一邊說:“人手夠,人手夠,明日都過來吧。”來了的人散去,回家準備蒸獻奠大饃,買燒紙和香表,趕明日再來吊孝。夏天義是在夏天智倒頭後最早來的,來了就再沒有回他家,他一直沒哭,隻是靈堂設起後,親手把一張麻紙蓋在夏天智的臉上,說了一句:“兄弟,你咋把你哥一個留下啦?!”兩股眼淚才流下來。他的眼淚不清亮,似乎是稠的,緩慢地翻越著橫著的皺紋,從下巴上又流進了脖領裏,然後就坐在夏天智的炕沿上,見人也不搭理,沉悶著像個呆子。夏雨和白雪重新更換了中堂上的字畫,再將一櫃子的秦腔臉譜馬勺全取了出來,掛滿了靈堂。白雪說:“上善哥,我爹生前說過,他死了要枕他的書哩,能不能用書換了他的枕頭?”上善說:“要得!你不提醒,我倒忘了!”將六本《秦腔臉譜集》替換了夏天智頭下的枕頭。原本夏天智的脖子硬著,用書換枕頭的時候,脖子卻軟軟的,換上書,脖子又邦硬。上善就說:“四叔四叔,還有啥沒辦到你的心上?”屋子裏沒有風,夏天智臉上的麻紙卻滑落下來,在場的人都驚了一下。院子裏有人說:“新生回來了!”上善說:“好了,好了,新生回來了,四叔操心他的時辰哩!”就又喊:“新生!新生!”新生就跑進來。上善說:“時辰咋定的?”新生說:“後天中午十一時入土。”上善說:“四叔,四叔,後天中午十一時入土,你放心吧,有我主持,啥事都辦妥的。”把麻紙又蓋在夏天智的臉上。奇怪的是麻紙蓋上去,又滑落了。屋裏一時鴉雀無聲,連上善的臉都煞白了。白雪突然哭起來,說:“我爹是嫌那麻紙的,他要蓋臉譜馬勺的!”把一個臉譜馬勺扣在了夏天智的臉上,那臉譜馬勺竟然大小尺寸剛剛把臉扣上。


    靈床上發生的事夏雨沒在場,他和君亭在院子裏商量如何通知村小學和鄉政府,以及縣上有關部門。商量定了,夏雨說:“給不給我哥打電話?”君亭說:“你還沒通知夏風呀?”夏雨說:“還沒哩。”君亭說:“快去打電話,這事還用商量?!”夏雨這才醒悟家裏的事外人都不知道,便不再說,自個去萬寶酒樓給夏風掛了長途電話。可是,夏風偏偏人不在省城,說他在離省城二百裏外的地方采風哩,下午就返省城,明天限天黑前肯定能趕回來。


    再說夏風接罷了電話,嚎啕大哭了一場,立即尋便車趕天黑回到了省城,又連夜聯係了單位小車司機,說好第二天一早準時送他。天亮車來,夏風讓車開往城南興善寺購買了兩對特大香蠟,十六對小蠟,十把香,十刀燒紙。又去批發市場買了一箱紙煙,兩箱白酒。已是中午十一時,兩人進一家小飯館要了兩碗刀削麵,正吃著,服務員進來說:“是不是你們的車停在人行道上?”司機說:“咋著?”服務員說:“警察拖車哩!”夏風拿著筷子就往出跑,見拖車把小車拖到了馬路上,大喊:“為什麽拖車,為什麽拖車?”旁邊的警察說:“人行道上是停車的地方嗎?”夏風說:“我有急事,你罰款麽!”但小車已經被拖走了。夏風氣得大罵,立即用電話四處聯係熟人,直到三個小時後,一位朋友才將自己的私車開來,兩人又去交警大隊,將違章車上的喪事用品取下來,直折騰到了下午三點,才離開了省城。夏風更想不到的是,天近傍晚,車行駛到全路程的少一半處,前不著村,後不挨店,突然出了故障,怎麽檢查都尋不出毛病,就是發動不著。夏風急得幾乎瘋了,站在路邊擋順車,但夜裏車輛極少,偶爾過來一輛大運貨車,卻怎麽招手呐喊也不肯停,兩人隻好在車裏呆了一夜,等待著第二天能再攔擋別的車。


    夏雨第二天沒有等到夏風回來,晚上還沒有回來,急得嘴角起了火泡。君亭說:“最遲也該趕到明日十一點前吧,要不就見不上四叔一麵了!”上善說:“是不是出了什麽事趕不回來?”夏雨說:“能有什麽事?他不回來許多事不好辦哩!”君亭說:“事到如今,他即使明日十一點前趕回來,商量事情也來不及了!咱們做個主,如果他趕不回來,孝子盆夏雨摔,至於抬棺的,上善你定好了人沒?”上善說:“該請的都請到了,該擋的也都擋了,席可能坐三十五席,三十五席的飯菜都準備停當。隻是這三十五席都是老人、婦女和娃娃們,精壯小夥子沒有幾個,這抬棺的,啟墓道的人手不夠啊!”君亭說:“東街連抬棺材的都沒有了?”上善說:“咱再算算。”就扳了指頭,說:“書正腿是好了,但一直還跛著,不行的。武林跟陳亮去州裏進貨了,東來去了金礦,水生去了金礦,百華和大有去省城撿破爛,武軍販藥材,英民都在外邊攬了活,德水在州城打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聽說還在危險期,德勝去看望了。剩下的隻有俊奇、三娃、三踅、樹成了。俊奇又是個沒力氣的,三踅靠不住,現在力氣好的隻有你們夏家弟兄們,可總不能讓你們抬棺呀!”君亭說:“還真是的,不計算不覺得,一計算這村裏沒勞力了麽!把他的,咱當村幹部哩,就領了些老弱病殘麽!東街的人手不夠,那就請中街西街的。”慶金說:“搭我記事起,東街死了人還沒有請過西街人抬棺,西街死了人也沒請過中街人抬棺,現在倒叫人笑話了,死了人棺材抬不到墳上去了!”一直坐在一邊的夏天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拿眼睛看著君亭。君亭說:“二叔你看我幹啥?”夏天義說:“清風街啥時候缺過勞力,農村就靠的是勞力,現在沒勞力了,還算是農村?!”君亭說:“過去農村人誰能出去?現在村幹部你管得了誰?東街死了人抬不到墳裏,恐怕中街西街也是這樣,西山灣茶坊也是這樣。”夏天義說:“好麽!好麽!”竹青見夏天義和君亭說話帶了氣兒,忙過來說:“勞力多沒見清風街富過,勞力少也沒見餓死過人。”夏天義說:“咋不就餓死人呢?!你瞧著吧,當農民的不務弄土地,離餓死不遠啦!”君亭不理了夏天義,說:“咱商量咱的,看從中街和西街請幾個人?”上善又扳指頭,說了七個人,大家同意了,就讓竹青連夜去請。君亭如釋重負,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好了!”仍沒理夏天義,坐到院中的石頭上吃紙煙去了。


    石頭邊臥著來運。來運自夏天智湯水不進的時候也就不吃不喝,夏天智一死,它就臥在靈堂的桌子下。來人吊孝,夏雨得跪在桌邊給人家磕頭的,淑貞就嫌狗臥在那兒不好看,趕了去,它就臥在院裏的石頭邊,兩天沒動,不吃喝也不叫。癢癢樹下,立著白雪,白雪穿了一身白孝,眼紅腫得像對爛水蜜桃。淑貞說:“白雪白雪,你穿啥都好看!”白雪沒答言。淑貞又說:“這夏風咋還不見回來,該不會是不回來啦?”白雪說:“怕還在路上哩。”君亭說:“他做長子的能不回來?!”淑貞說:“養兒防老,兒子養得本事大了反倒防不了老。四叔這一倒頭,親兒子沒用上,倒是侄兒們頂了事了!”三嬸就在廚房門口喊:“淑貞,讓你把泔水桶提來你咋就忘了?!咋就忘了。”君亭拍了拍來運的背,一口煙嘖出來,來運嗆著了,兩天兩夜裏說了一個字:汪。


    又是整整一夜,夏家的人都沒有合眼,各自忙著各自的活,直到雞叫過了三遍,做大廚的都回去睡覺,侄媳婦就坐在草鋪上打盹,幫忙的人不願回去睡的就在小方桌上玩麻將,準時七點,夏雨和慶金拿了鞭炮、燒紙和鍁去墳上啟寢口土,而白雪請的樂班卻已經到了門前。


    樂班來了十二個人,八男四女,都曾是在夏風和白雪結婚待客時來過清風街的。這些人當然我是認識的,我近去一一和他們打招呼。最後來的是王老師和邱老師,半年多不見,王老師又老了一截。我說:“您老也來啦?”她說:“來麽。”我說:“還唱《拾玉鐲》嗎?”她說:“唱麽。”我給男樂人散了紙煙,她說:“咋不給我散?”我趕忙敬上一根,但她沒吃,裝在了她的口袋裏。去年夏裏這些人來,他們是劇團的演員,衣著鮮亮,與凡人不搭話,現在是樂班的樂人了,男的不西裝革履,女的不塗脂抹粉,被招呼坐下了,先吃了飯,然後規規矩矩簇在院中搭起的黑布棚下調琴弦,清嗓音,低頭嘁嘁啾啾說話。到了早晨八點,天陰起來,黑雲像棉被一樣捂著,氣就不夠用,人人呼吸都張著嘴。參加喪事的人家陸續趕來,邱老師就對上善說:“開始吧?”上善說:“辛苦!”邱老師驀地一聲長嘯:“哎呀來了!”旁邊的鑼鼓鈸鐃一起作響,倒把屋裏院裏的人嚇了一跳。瞎瞎在夏天智臥屋裏正從一條紙煙盒裏拆煙,忙揣了一包在懷裏,跑出來,便見邱老師踏著鑼鼓點兒套著步子到了靈堂前整冠、振衣、上香、奠酒,單腿跪了下拜,然後立於一旁,滿臉莊嚴,開始指揮樂人都行大禮。拉二胡的先上靈堂,他喊:更衣!拉二胡的做更衣狀;他喊脫帽,拉二胡的做脫帽狀;他喊拂土,拉二胡的做拂土狀;他喊上香,拉二胡的上香;他喊奠酒,拉二胡的奠酒;他喊叩拜,拉二胡的單腿跪了三拜。拉二胡的退下,持鈸的上靈堂,再是反複一套。持鈸的退下,打板鼓的上靈堂,又是反複一套。打板鼓的退下,唱小生的上,唱小生的退下,唱淨的上,唱淨的退下,吹嗩呐的上,吹嗩呐的剛剛在靈堂前做拂土狀,我看見中星進了院子。中星當了縣長,我還是第一次見他,他的頭發仍然是那麽一綹,從左耳後通過了頭頂貼在右耳後,他拿著一捆黑紗布。慶金在台階上站著,也發現了他,立即迎上去接了黑紗布,說:“你怎麽知道的,就趕回來了?”中星說:“我在州裏開會,順路回來的,怕是四叔陰魂招我哩!”慶金就把黑紗布掛在了靈堂邊的繩子上,繩子上掛滿了黑紗、白紗,落賬單的趙宏聲立即寫了一個字條粘在那黑紗上。中星說:“這會兒奠不成酒,我看看四叔一眼,向他老人家告個別。”慶金領著去了靈床前,慶金說:“人已經瘦得一把皮了。”揭夏天智臉上的臉譜馬勺時,馬勺卻怎麽也揭不下來。中星說:“不揭了,這樣看著也好。”院子裏的人都在觀看樂人的奠拜,沒大注意中星,待中星從堂屋出來,幾個人就問候,中星搖搖手,示意不要影響了樂人,他也就立在一旁觀看。吹嗩呐的從靈堂退下,拉板胡的又上去作了一番動作。男樂人奠拜完畢,四個女樂人集體上靈堂,套路是另外的套路,各端了木盤,木盤上是各色炸果,挽花步,花步錯綜複雜,王老師就氣喘籲籲,步伐明顯地跟不上。邱老師給敲板鼓的丟了個眼色,鼓點停了,炸果才一樣一樣貢獻了靈桌上。樂人們才立在一邊歇氣,中星就近去一一握手,王老師說:“呀,團長呀?!”唱淨的樂人說:“哪裏還是團長,應該叫縣長!”王老師說:“夏縣長!你來了多時了?”中星說:“多時了。”王老師說:“那你看到我們奠拜了?”中星說:“看到了。”王老師說:“你感覺咋樣?”中星說:“覺得滄桑。”王老師說:“你說得真文氣,是滄桑,夏縣長!事情過去了,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咱們劇團在你手裏不該合起來,當時分了兩個分隊,但畢竟還能演出,結果一合,你又一走,再分開就分開成七八個小隊,隻能出來當樂人了。”唱淨的樂人說:“這有啥,咱當了樂人,卻也抬上去了一個縣長麽!”中星笑著,笑得很難看,他用手理他的那綹頭發,說:“秦腔要衰敗,我也沒辦法麽,同誌!”邱老師當然也看見了中星,但他並未過來,這時高聲說:“各就各位!”王老師和唱淨的就回坐到桌子前。邱老師立於靈堂前,雙手拱起,口裏高聲朗誦很長很長的古文,瞎瞎聽不懂,卻知道是生人和死人的對話。瞎瞎就低聲對我說:“他們比夏雨的禮還大!”夏雨除了張羅事外,凡是來人吊孝都是跪下給來人磕頭的,見了什麽人都要作拜,孝子是低人一等,而樂人是被請來的客,我也沒想到他們能這般的禮節。我說:“是大。”瞎瞎說:“那他們見天都給別人做孝子賢孫?”這話聲高,我不願讓樂人們聽見,就扯了他一下胳膊,說:“看你的!”那邱老師聲真好,越誦越快,越誦越快,幾乎隻有節奏,沒了辭語,猛地頭一低,戛然而止。我忙端了一杯水要給他潤喉,他撥了一下我,緊身後退,退到堂屋門口,雙手謔地往上一舉,院子裏就起了《哭腔塌板》。


    《哭腔塌板》響過,便吹打《苦音跳門坎》,《張良歸山》,《柳生芽》,《永壽庵》,《祭南風》,《殺妲姬》。又吹打《富紫金山》,《夜深沉》,《王昭君》,《釘子釘》。然後男一段唱,女一段唱,分別是《遊西湖》,《竇娥冤》,《祝福》,《五典坡》,《下宛城》,《雪梅吊孝》,《諸葛祭風》。邱老師是個高個子,脖子很長,他自己敲起了幹鼓和別人對,臉就漲得通紅,而謝了頂的頭上,原本是左耳後一撮頭發覆蓋了頭頂搭在右耳處,和中星一個樣的,現在那撮頭發就掉下來,直搭在左肩上。看熱鬧的人群裏咯地笑了一下。大家回過頭去,發笑的是白娥。白娥並不在乎眾人怨恨,她一眼一眼看著邱老師,邱老師也看著她,唱得更加起勁。我不願意看到這場麵,就又端了一杯水要送到樂人桌上,從人窩擠過白娥身邊時,狠狠踩了她一腳,她一趔趄,茶水又澆在她褲子上,她哎喲一聲俯下身去,從人窩裏退出去揉腳了。邱老師是顧不及整發的,自己唱罷,幹鼓聲中就努嘴裂目來指揮別人,別人一唱起,又低頭敲幹鼓,再輪到自己唱了,猛一甩頭,頭發掃著了桌麵上的茶碗,茶碗沒有掉下桌,茶水卻濺了旁邊人一臉。他唱得最投入,臉上的五官動不動就挪了位,一雙眼睛環視著。我知道他還在尋找白娥,但他尋不著白娥了,然後盯著院中的丁霸槽,眼亮得像點了漆,丁霸槽翹了一個大拇指,眼睛又盯住了我,眼亮得像點了漆,我叫了聲:“唱得好!”院子裏的人都站著鼓掌。我身邊一個聲音卻說:“好個屁!”我一回頭,是翠翠。我說:“翠翠你回來啦,幾時回來的?”翠翠說:“用得著給你匯報嗎?”我沒生翠翠的氣,我說:“能回來就好,就是你四爺的順孫女,比你慶玉伯強!”她扭轉了頭,她的臉很白,脖子卻是黑的。我還要看她的睫毛那麽長,是不是假的?陳星在院門口給翠翠招手,翠翠又把頭扭過來,嘴噘起多高。我走到院門處,訓陳星,說:“你是來吊孝的,為啥不到靈堂上去磕個頭?”陳星說:“我來找翠翠。”我說:“啥時節裏你來找翠翠?!”陳星這才走了。這時候瞎瞎擔著桶去泉裏挑水,他讓我替他去挑,我沒去,他說:“你剛才訓誰了?”我說:“陳星沒拿一張紙一根香,我把他攆走了!”瞎瞎說:“對著的,不來吊孝不讓看熱鬧,你把住門!”


    差不多過了一小時,淑貞去街上買了一包胡椒粉回來,對上善說,怎麽搞的,陳星在東街牌樓那兒彈吉他唱歌哩,咱在這裏過事,他在那裏唱算什麽呀,許多人倒跑去聽他的了。上善說:“是不是?”就讓我去看看,如果真是聚的人多,就攆散了去。我和啞巴就去了,果然陳星在那裏彈著吉他唱歌,他唱的仍是那些流行歌,“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眼淚長流。對於陳星愛翠翠,我是佩服的,我也嫉妒過,但你陳星在這個時候唱的什麽歌,我就不客氣了,一頓臭罵,把他轟走了。


    我重新回到了夏家的老宅院裏,樂班還在吹拉彈唱,孝子順孫們開始燒紙奠酒。但順孫輩裏卻沒有了翠翠。我問文成,翠翠呢?文成說看見剛才出了院門,不知道去哪兒了。我也是做得過分了,就懷疑是不是翠翠找陳星了,陳星會不會又在東街牌樓下唱歌呢?當秦安被他老婆背著來吊孝的時候,秦安沒有哭,拿頭使勁地在夏天智的靈床上碰,碰得額上都起了青色,上善就吩咐秦安老婆快把秦安背回去,免得傷心過度出事,但秦安死活不讓老婆背回去,上善就說:“引生,你幫著背回去。”我說:“我背他,我嫌他身上一股味!”瞎瞎說:“你不背了你挑水,我背!”我不願意受瞎瞎指揮,就把秦安背了回去,路過東街牌樓下,陳星是再沒有在那兒唱歌,等送了秦安返回來,路過陳星的鞋鋪,我還想說:“你能行,咋不唱了?我不讓你唱你就唱不成!”卻見門關著,順腳近去從窗縫往裏一望,陳星和翠翠都光著下身在那裏幹事哩。翠翠撅了屁股,讓陳星從後邊幹,她上身趴在床沿上還吃著蘋果。你作孽呀翠翠,你四爺還沒入土哩你就幹這事了!我咚地把門踢了一腳,回頭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作孽!作孽!”而我走出一丈遠了,鞋鋪傳來了吵架聲,好像是為了錢,翠翠罵罵咧咧跑了過來,跑過了我的麵前,我沒有理她,她也沒有理我。


    這件事我不敢對人說,但我覺得晦氣,為什麽翠翠幹那事讓我撞見?我到了巷口,瞎瞎還在挑水,問:“你把秦安背回去啦?”我說:“你挑你的水!”我覺得我眼睛都是紅的。


    夏天智過世的頭天下午,我是在我家的紅薯地裏拔草,拔完了一壟,靠在地塄下歇息,太陽暖暖和和,隻覺得又饑又困,迷迷瞪瞪就睡著了。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夏天智從地塄下的土路上走了來,我看見了他,躲避不及,忙把一張紅薯葉子擋了眼睛,我看不見他了,心想他也看不見了我。但是,夏天智卻說:“引生,你幫我拔拔我家地裏的草,將來紅薯收下了,我給你裝兩背簍!”我說:“我不。”夏天智說:“你就懶!”我說:“我是餓著,可我是坐著!”夏天智很瞧不起我的樣子,便繼續從路上走去。我說:“四叔四叔,我是哄你的,我給你拔草!”夏天智再沒理我。我說:“四叔四叔,你這往哪兒去?”夏天智說:“我走呀!”還指了一下,路上就有了夏天禮和中星他爹。夏天禮和中星他爹是死了的,怎麽又活著?這條路往下走是進了清風街的,往上走卻就去了伏牛梁。夏天智說他走呀,他是往哪裏去?我忽地就醒了。醒來太陽已經在屹岬嶺上落成了個半圓,紅得像血水泡了的,接著就咕咚一下掉下去沒了。我那時心裏是針紮似的疼了一下,強烈地感覺到夏天智是要死呀!我說:“不敢胡想,不敢胡想。”越是不敢胡想,越是想著夏天智要死呀,站起來就回到清風街,直腳往夏天智家去。夏天智還仍然昏睡著,白雪在院子裏拿著一個土豆練習紮針。夏天智是每一個半小時就得打杜冷丁,趙宏聲不可能總守在床邊,白雪就在土豆上練紮針,她練了也讓夏雨練。從那天下午起我就沒離開夏家,我是目睹了夏天智死的。夏天智死後又是我去叫了夏天義,叫了慶金、君亭和上善的。現在,我已經在夏家忙活了兩夜三天,上善雖然沒給我分配專項任務,但夏家的兄弟們總是指派我幹那些粗活笨活。邱老師原本是來吹樂的,他一唱起來倒陶醉在自己的得意中,全然要博得眾人的喝彩,我便有些意見了。慶金也有意見,他讓瞎瞎去挑水,瞎瞎還想讓我同他一塊去,我不去,也不想再看邱老師了,站在院門外看院門上的對聯。狗剩的兒子早來的,在廚房裏吃了兩個饃和一碗豆腐,又拿了一個饃到巷裏,將饃高高拋起,雙手拍著,說:“饃呀饃呀!”再把饃接住,看見了武林滿頭汗水地跑來,就說:“武林叔,你也為饃來啦?”武林說:“我出差,啊差,差啦,得是四叔歿,歿,啊歿了?!”狗剩的兒子說:“歿了!廚房裏有饃哩!”武林說:“饃你娘,娘,啊娘的x哩,你碎仔沒,沒良心,喂不熟,熟的狗,你為饃來,來,來的?!”嗚嗚地哭著進了院門。


    武林的哭聲粗,邱老師就不唱了。大家都看著武林進了堂屋,撲到靈床上哭得拉了老牛聲。武林能哭成這樣,誰也沒想到,都說:“武林對四叔情重!”四嬸便去拉武林,好多人也去拉武林,拉著拉著都哭了。靈堂上一片哭聲,院子裏的樂班倒歇了。上善說:“繼續唱,繼續唱!”一時卻不知點唱哪段戲好。白雪抹著眼淚從堂屋出來,說:“我爹一輩子愛秦腔,他總是讓我在家唱,我一直沒唱過,現在我給我爹唱唱。”就唱開了,唱的是《藏舟》:


    白雪唱得淚流滿麵,身子有些站不穩,靠在了癢癢樹上,癢癢樹就劇烈地搖晃。我是坐在樹下的捶布石上,看見白雪哭了我也哭了,白雪的眼淚從臉上流到了口裏,我的眼淚也流到了口裏。眼淚流到口裏是鹹的。我從懷裏掏了手帕,掏了手帕原本要自己擦淚,但我不知怎麽竟把手帕遞給了白雪。白雪是把手帕接了,並沒有擦淚,唱聲卻分明停了一下。天上這時是掉雲,一層一層掉,像是人身上往下掉皮屑。掉下來的雲掉到院子上空就沒有了,但天開始亮了起來。院子裏一時間靜極了,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竹青就立過來站在了我和白雪的中間,她用腳暗中踢我,我才驚覺了站起來退到了廚房門口。退到廚房門口了,我漲紅著臉,慶幸白雪能接受了手帕,又痛心那手帕白雪不會再給我了!白雪的手帕又回到了白雪的手裏,我命苦,就是這一段薄薄的緣分!


    堂屋的台階上,上善在看手腕上的表,然後對夏雨說:“都快十點了,十點二十分必須要成殮起靈的,你哥怎麽還不到?”夏雨說:“他可不敢誤時辰啊!”上善說:“再等二十分鍾吧,若還不回來,就不等他了。”夏雨說:“那隻有這樣。”又等了二十分鍾,白雪還沒有唱完,上善就過去說:“白雪,你不唱了,給你爹入殮吧。”白雪收了聲,卻對活諸葛說:“入殮時就奏秦腔曲牌,我把高音喇叭打開。”進屋開了喇叭,立即天地間都是秦腔聲。秦腔聲中哭喊浮起,夏天智入殮了,棺木蓋上,釘了長釘,係了草繩,扭成八抬,眾人一聲大吼:“起!”八人抬起,又八人在抬杆下扶著,一搖三擺出了堂屋,出了院門,出了巷道,到了街上,直往中街、西街繞了一遍,折上312國道,往伏牛梁墳地去了。


    我沒有分配去抬棺。棺木抬著去了中街西街,我抄近道往夏天智的墳上跑去,跟在我身後的是來運。來運一直在院中臥著,奄奄一息,我跑出院門時它竟忽地站起來跟著了我。在墳頭上,我揮著一個小柳枝兒,枝頭上是白紙剪成的三角旗,我謔地揮旗指著地,地上生出一寸多高的麥苗和草全伏了下去,又謔地揮旗指著天,天就掉下一疙瘩雲,碾盤大的,落在墳前的路上,沒有碎,彌漫了一片。秦腔聲越來越大,我已搞不清這秦腔聲是遠處的高音喇叭上響的還是雲朵裏響的?來運突然地後腿著地將全身立了起來,它立著簡直像個人,而且伸長了脖子應著秦腔聲在長嚎。來運前世是秦腔演員這可能沒錯,但來運和夏天智是一種什麽緣分,幾天不吃不喝都要死了,這陣卻能這樣長嚎,我弄不清白。


    送葬的隊伍從312國道上往伏牛梁來,他們在上一個地塄。地塄上是有一條小路的,抬棺的八抬,小路上隻能通過一人,棺木就怎麽也抬不上去。上善在喊:“鼓勁!鼓把勁呀!”前邊的四個人牽著地塄上人的手,上到一半,後邊的四個人就罵前邊的:“往前拉呀,熊包啦?!”前邊的喊:“後邊往前擁!擁!”前邊的兩個人膝蓋軟了,跪倒在地上,大叫:“不行啦!不行啦!”上善的臉都變了,喊:“再來人!來人啊!”但已經沒有精壯小夥了,上善和丁霸槽也撲過去把前邊的木杠往起抬,丁霸槽個子矮,上善彎了身去扛木杠,齜牙咧嘴著。夏雨已趴在地上給抬棺人磕頭,說:“求大家了,再努些勁,努些勁!”慶金就喊:“慶滿,君亭,瞎瞎,你們快幫忙!”三個孝子忙近去也抬木杠。差不多二十多人擠在一塊,一聲吼:“一二——上!”棺木抬上了地塄,再一鼓作氣到了墳上,停放在了寢口前。人人都汗濕了衣服,脖臉通紅,說:“四叔這麽沉呀!”上善就給大家散紙煙,拿了燒酒瓶讓輪著喝,說:“不是四叔沉,是咱們的勞力都不行啦!”孝子順孫們白花花地跪在棺前燒紙,上香,奠酒,樂班的鑼鼓弦索嗩呐再一次奏起來。夏雨和白雪跪在一邊,夏雨低聲說:“我哥到底沒回來。”白雪說:“爹說過他死也不讓你哥送葬的,你哥真的就不回來了。”


    棺木入墓室,幫忙的人砌了墓門,鏟土壅實。一堆高高大大的墳隆起來了,樂班也駐了樂,但高音喇叭上仍在播放著秦腔曲牌《祭沙》:


    大家都站在那裏聽秦腔,夏雨說:“磁帶這麽長的?”白雪說:“怎麽又重播了?”夏雨說:“家裏沒人呀?”還疑惑著,便看見一輛小車停在了312國道上,從車上下來了夏風,哭喊著往墳上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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