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音還帶著一分黏糊,聽上去好生漫不經心。


    台下驟然笑聲一片,那些負劍修士約莫是瞧著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嘍羅放言要挑戰百裏門首徒而覺著嘲諷又不可思議。


    歸淩的視線果真也投過來,連帶琴柯高人都不由得多瞧上九葉罌一眼。一番拂須,略有所思。


    歸淩站得正直,“不知姑娘修習的是何種法術,代表的又是哪家仙門?”這麵子話說得極好,叫所有人以為他再風度有禮不過。


    九葉罌訕訕一笑,將腰間的血色竹塤深藏一分,“無門無派,隻是仰慕歸淩大人之美名,不自量力挑戰一番罷了。”


    言畢,又是一陣嘲諷的笑聲傳出。


    此時柳出藍正與南淺嘮完嗑過來,一瞧九葉罌因無門無派而被眾人所瞧不起,想都沒想便將人群中的南淺狠狠往前一推。


    仗著自己從前在盛會上並不顯眼,亦是沒有人認識他是引魂人中的最後一令,便壯足了膽子開口:“誰說她無門無派的!諾,這不就是她所承之師門!”


    柳出藍這麽一出言人群中頓時靜下來一瞬,獨自站在人群外圍的南淺好生尷尬,拿折扇敲著頭,傻不拉吧唧嗬嗬兩聲笑,也算是給柳出藍麵子,道:“是……是啊……她,她是我陵山南淺門中之人……”


    越說到後頭越沒有底氣。


    嘛,九葉罌本就不在乎這些,再是向著歸淩挑釁道:“仙士大人怎麽還不上來,我這個鄉野中人初入仙門修為差勁得很,仙士大人莫要害怕呀!”


    “好個大言不慚的仙門新人!歸淩師兄,還等什麽!上去給她點顏色瞧瞧!”


    “是啊是啊,叫她有上無下!”


    第8章 不識相賞意


    “這,這,這是藤盡命亡的詛咒?大師兄,你如何會染上這……”


    驟然變為死寂的台上台下因百裏門中一位弟子出言而又重新躁動起來,議論紛紛,卻都是談論著歸淩左臂上的黑藤印記。


    九葉罌撐住身子,再直起腰身時眼前閃過一瞬白光,是琴柯高人出現在她身前。


    背對著她,正是用一種失望透頂的神色瞧著歸淩。


    “琴柯高人……你的好弟子歸淩不是什麽幹淨家夥。”九葉罌取下腰間的鎖靈袋,拖著身子前行幾步趕忙道出真相:“高人可還記得盛栩子?”


    九葉罌的話叫所有修仙世家的人聽了皆是一驚又一驚。


    琴柯高人發問:“這位道友認識盛兒?可知他去了何處?”


    聽琴柯高人的話,想來他是不曉得盛栩子消失五年的真正緣由。九葉罌瞧一眼歸淩,不得不說此人的本事還真是大,居然連琴柯高人都一並蒙混過去了。


    將鎖靈袋遞給琴柯高人,九葉罌與盛栩子的魂魄相通也就由此而終了,開口:“高人,盛栩子道友早在五年前便死了。被歸淩剜去雙目,棄屍於百裏坡的竹林之中。”


    九葉罌說自己偶然得見盛栩子的魂魄,便用了鎖靈袋將其魂魄收集帶回,欲還盛栩子一個真相。


    “高人,歸淩此人的城府極深。他與盛栩子的恩怨是何我並不知曉,在遇上盛栩子的魂魄之後我才得知五年前盛栩子收到過一張留有‘醉翁山中醉翁酒,百裏門外百裏坡’的字條……”


    考慮到自己不能暴露會渡魂之術的真相,遂九葉罌刻意裝作不知歸淩與盛栩子的恩怨。待她將歸淩的作惡全數揭露之後,多年前的恩怨便留給柳出藍這個正大光明的引魂人來說。


    九葉罌瞧一眼琴柯高人,視線有些複雜。


    百裏門中的琴柯高人最喜玄機之理,更是喜好以出詩詞字謎的方式來與門中得意弟子交談。或許,當初盛栩子在瞧見字條之後以為是琴柯高人留下的玄機,便去了百裏坡竹林一探究竟。可誰知,這麽一去,便遭受剜目之痛,不僅無法再回百裏門更是連性命也一並丟了。


    九葉罌還說,當初歸淩定是考慮到了殘害同門會受到修仙界的詛咒,可機會卻隻有一次,若是不殺盛栩子便會被其永遠踩在腳下不得翻身!遂歸淩才冒險換了左手執劍,剜他雙目,了他性命。


    而在半年之後,這騰盡命亡的詛咒終究還是找上了他。


    從此以後左手越發不能使勁,當這黑藤蔓延至他心口時,他最終會因心力衰竭而死。


    歸淩自己不會不知道這重後果,隻是他恨極了盛栩子,即便是落得個死的下場,他也要盛栩子在他之前死。


    琴柯高人的麵部抽搐,盡顯失望又痛心的神色,瞧著歸淩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九葉罌朝著柳出藍使個眼色,柳出藍便招搖從人群中走出來,與她配合,將盛栩子用魂魄傳遞給九葉罌的前番過往全數一字不拉地說出來。


    而她卻是將自己要說的話說完之後,眼前一黑,頓時向後倒去失了意識。


    意識模糊之際聽見柳出藍的聲音,聽見琴柯高人的厲聲斥責,聽見百裏門中的弟子哭喊吵鬧,這場修仙盛會已然亂成一團。


    而她自己,似乎被一個人背著。不是柳出藍那家夥的背。


    由不得多思考一分這人究竟是誰,她便徹底睡了過去。


    即便是在夢中,她也不得不感歎一番歸淩此人從不曉得盛栩子對他的良苦用心。


    真心待一個人好而那個人卻恨極了自己,甚至想要自己的命,世間上總是會有諸如此類叫人傷心悲切之事。


    盛栩子與歸淩便是其中之一。


    五年前,是歸淩進入百裏門的第一年,是盛栩子成為琴柯高人入室弟子的第二年。


    打從歸淩一入百裏門,盛栩子便注意到這個心高氣傲不甘落於人後的清秀弟子。


    而歸淩的目光也是從一開始便放在盛栩子這樣的高位之上。


    每日偷偷跟著盛栩子去琴柯高人房中聽講道釋法成了歸淩的習慣。每次盛栩子都發現了他卻每次都為他做掩護。


    盛栩子十分看好這個新入門的小師弟,也曾多次向琴柯高人舉薦過他。可琴柯高人卻以歸淩戾氣頗重,勝負心強為由屢次拒絕。


    看出來歸淩不是什麽好管教的弟子,可盛栩子卻堅持認為歸淩是有大作為之人。在百裏門中好些載,盛栩子終於尋著一個同他當初一個模樣,亦是桀驁不馴自尊心極強之人,自當格外上心。


    被琴柯高人多次拒絕之後,盛栩子時常給歸淩開小灶,帶著他去山中隱秘處修行仙術,並將更為高深一層的心法一並傳授給他。


    起初歸淩並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甚至對盛栩子的百般教導很是心存感激。


    可,不知消息是如何傳出去的,盛栩子因私下相授之名被鞭責五十,歸淩將其當成恩師知己自然無法坐視不管。


    也正是他跑去求情,才叫門中弟子好好羞辱了一番。


    當初琴柯高人拒絕盛栩子提議將歸淩收做入室弟子的事情,幾個入門時間較長的師兄亦是知情。他們見歸淩這麽不知天高地厚跑來求情,便將琴柯高人不收他一事添油加醋說了出來。


    常人聽了自當因盛栩子為自己引薦而感到自豪欣慰,可自尊過剩的歸淩卻以為盛栩子同其餘師兄弟一般,不過是變著法子來羞辱自己而已。


    被羞辱之後還磕了數十個響頭,最終壓著胸中的不甘咬牙離開,從那之後歸淩再未跟隨盛栩子去往山中修行,反倒是一個人開始學起了歪門邪道。


    不久盛栩子便有所察覺,將他一頓惡罵卻叫歸淩心中的不甘與恨意更為深刻。


    那一次歸淩眸中帶著殺意與他說:“你總喜歡用這種居高臨下的眼神看我,總有一天我要將你的眼剜出來,叫你再不得這樣瞧我!”


    盛栩子將他的話當成小孩子的氣言,卻不想幾年之後的歸淩果真如此做了。


    歸淩不思悔改,盛栩子卻絲毫不明白他為何會發生如此大的轉變。


    一次外出,盛栩子遇上醉翁山中一隱世引魂人。那時候修仙界以引魂人為尊,更是以為引魂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遂,盛栩子誠心問那引魂人有關歸淩這短短時間的轉變之由,可引魂人卻要了盛栩子一樣最珍貴的東西。


    他身體裏的溫柔與善良之魂。


    當初與盛栩子魂魄相通時,九葉罌看到這裏不得不感歎這個索要回報的引魂人還有幾分個性。一番思索卻不曉得是十二引魂人中的哪一個。


    注意力再轉回到盛栩子與歸淩的事情上來,九葉罌才明白原來一切的悲劇都是從盛栩子失去溫柔與善良之魂後開始的。


    明了歸淩是因自己的行為而如此痛恨自己,盛栩子亦是無比惱怒。誰叫他將最不該丟的兩個魂魄給丟了,即便他心中再想勸歸淩回頭卻也是再沒有溫柔,再不得同他好言相待。


    也是由此,那存在於盛栩子記憶之中與歸淩劍拔弩張的情境,以及野魂盛栩子稱歸淩為“豎子”之事也就不奇怪了。


    隻是那時候的盛栩子依舊是在意歸淩,是真心想要幫助歸淩的。可惜從一開始他的方法便錯了,不被歸淩所接受,最終釀成自己的悲劇。


    如此同歸淩冷淡相處了兩年後,盛栩子的地位越來越高,歸淩卻還隻是一個不起眼的弟子而已。


    每日瞧著盛栩子受著萬千弟子的擁護,歸淩再一次被那所謂的自尊心給吞噬殆盡。


    曉得琴柯高人常常與盛栩子玩些玄機的事,歸淩便仿著琴柯高人的字跡寫下了“醉翁山中醉翁酒,百裏門外百裏坡”的話。


    盛栩子本是心中存疑,帶著是歸淩故意戲耍他的懷疑去赴約。可卻不知歸淩早在百裏坡外做好了一切埋伏,隻待他來。


    歸淩先是假意承認自己先前的錯誤,叫盛栩子放下防備之後以偷盜出來的七星飛流劍一劍刺瞎了他的眼!


    和著盛栩子的痛吟聲,歸淩的眼色簡直快要達到足以殺人的地步,窮凶極惡瞧著眼部之上隻有淋淋鮮血,在地上打滾的盛栩子,然後一字一頓,用那種叫盛栩子都認不出是他的聲音開口:“我說過要你再不得以這種居高臨下的眼神俯視我!”


    然後,便是再殘忍不過將盛栩子殺害。最終竟連他的屍身都懶得下葬,隻將其拖到林中最隱蔽,又是門中弟子所不能去的地方。


    如此暴屍,長達五年之久。


    這也導致失去兩個魂魄的盛栩子最終因怨念太深而化為野魂,徘徊世間。


    在盛栩子的魂魄中看見過往種種後,九葉罌隻猜錯了一點。


    她以為盛栩子是先瞎,因沒有瞧見歸淩的麵相才不曉得究竟是誰殺了他。可在陳情之後,九葉罌才後知後覺。或許是歸淩帶給盛栩子的記憶太悲痛,是歸淩做了盛栩子最不願意去相信的事,所以他才自欺欺人,隻心中存怨卻不願想起究竟是誰殺了自己吧……


    陳情渡魂,切身體會到盛栩子在知曉真相,終於願意相信事實的那種心涼與心死之感,九葉罌一下清醒過來,猛地從床榻上坐起來。


    額間滲出細汗,側首之際瞧見的是神色清淺的風華君。


    他一手端著湯藥,一手握著她的右手,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般,淺淺開口:“醒了,正好將藥喝了。”


    第9章 有因必有果


    啊咧?


    九葉罌先是一咽口水,視線隻聚焦在風華君握著她的右手之上,然後又是不可思議地再一咽口水。


    風華君瞧出她的心思,極為淡定地將手撤走,將湯藥往她麵前推了推:“不喝?”


    “喝,喝!”她一把奪過來,心中不勝美滋。


    能與風華君相近的機會何其少啊,能被風華君守著睡覺的幾率何其渺茫,能喝到風華君親手遞來湯藥,那說明她的人品是何其爆發啊!


    一下沒忍住,九葉罌笑出聲來。要知道,從前在十二空山處,風華君就是一塊行走的寒冰。每天都擺著一副“不許靠近我,不要挨著我”的神情,叫人見了便發顫。


    但現在,風華君看上去的確是接地氣了不少嘛。


    含笑的視線若有若無投去風華君麵上,他瞧見卻是不語。


    下一瞬,才下喉一口湯藥九葉罌便猶如喝到了什麽不該喝的東西一般往死裏嘔咳幾聲,皺著眉頭,一臉嫌棄:“風華君,這是什麽藥?”


    麵上大寫一個“囧”字,這腥甜的味道莫不是人血?九葉罌舔舔唇角,腹中不由得一陣翻騰。


    風華君麵無表情,不,確切的說應是比剛才那會還要冰塊狀一分,“懲戒的藥。”


    哈?


    九葉罌擦擦嘴巴,覺著是自己聽錯了便湊近風華君一分,瞪大了眼睛瞧著他,順道將那“懲戒的藥”偷偷擱去桌沿,眨眨眼含笑問:“什麽藥?”


    這一會風華君直接站起身來,拉開與她的距離,窗邊的風將他束發的雲藍抹額吹得肆意飛揚,撞入九葉罌眼中。她忽然想起來還有抹額一事沒問清楚,遂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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