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們到月亮灣結了帳,取了木料指標,就趕到了八十裏外的畢家灣渡口。


    這裏有個小小的鎮落,設著一個木材場,先在木材場辦了購買手續,但要等上遊雞腸溝木材場將一批木料運下來才能取貨。門門就說:


    “與其住在這兒等,不如咱到商君縣城看看世麵去。”


    小月說:


    “好呀,我從來還沒進過縣城哩,山窩子裏把人憋得很了。”


    兩人就去給司機說情,搭了一輛木頭車當天就到了商君縣城。到了縣城,才知道那條三省交界的小街其實是做胡同最相宜了,而山窩子人覺得最闊氣的荊紫關,也隻能算是這裏的一條小小的偏僻的窄巷了。整個縣城一共是四條街,三條平行,一條豎著從三條平行線上切割,活脫脫一個“豐”字。一街兩行,都是五層六層的樓房,家家涼台上擺了花草。那些商店裏,更是五光十色,競什麽都齊全。小月的世界觀就為之而轉變了;世


    界是這麽豐富啊!便後悔外邊的世事這麽大,而自己知道得是那麽少。一群一群的青年女子從他們麵前走過,穿得那麽鮮豔,聲調那麽清脆,小月便有些不好意思,總是沿著商店牆根走。


    “你怎麽啦?”門門問。


    “我怕人家笑話。”


    “你瞧,她們都看你呢,他們驚奇你這麽漂亮!”


    “我真的漂亮?”


    “漂亮,你挺起胸,就更漂亮了。”


    小月便直直地挺了身子,門門一會走在她的麵前,一會走在她的後邊,隻要提醒一句:“身子!”她立即就將腰挺得直直的。


    “是不是給你買雙高跟皮鞋?”


    “去!你是糟蹋我嗎?”


    門門並排和她走著,不時地向她耳語:“小月姐,你瞧,人都目送你哩!”小月臉紅紅的,沒有答腔,也沒有製止。暖洋洋的太陽照著她,她忘卻了悲傷,盡力揮發著一個少女心身裏的得意和幸福。


    他們走進一家飯館,門門點了好多好多菜,小月製止了:


    “門門,別大手大腳的。”


    “小月姐,咱錢多著哩。”


    “有錢也不能這麽海花,錢不能養了浪子的壞毛病。”


    他們買了四碗餛飩,兩個燒餅。


    小月很快吃完了,先走出飯館,看見斜對麵是一家書店,就進了去,想買幾本新小說。後趕來的門門卻要了《電工手冊》、《電機修理》幾本書。


    “你盡買這些書?”


    “我想回去買些電磨機,軋花機,現在有你合作了,一定能辦得好呢。”


    小月笑了:


    “你知道我會同你合作嗎?”


    “我知道。”


    “我不怕才才用石頭砸了你的機房?”


    “他要是聰明人,就不會用拳頭砸他的腦袋!”


    小月突然想:才才能到外邊跑跑就好了。


    這一天下午,他們幾乎跑遍了縣城的每一塊地方,當下班的車流從他們身邊奔過的時候,小月總是瓷眼兒看著那一對一對並排而去的男女。一輛小兒車被一對夫妻推著緩緩過去,她忍不住上去問孩子:幾歲了?叫什麽名字呀?門門過來悄悄問:


    “是不是想要個兒子了?”


    “放屁!”小月罵了一句。


    “將來是會有的,兒子也是會和這孩子一樣幸福的。”


    小月用腳踢在了他的腿上。


    夜裏,直到十二點,他們分別睡在一家旅社,天露明就又搭運木頭的卡車趕回了畢家灣木材場。


    木料全部到齊了,兩個人一根一根扛到河邊,砍了葛條紮成大排.然後門門將那六個汽車內胎用嘴吹圓,拴在木排下邊,讓小月上去坐了,自個去江邊的小酒店裏買下一瓶白酒揣在懷裏.將排嘩地推向水麵,一個躍身上去,順河而下了。


    木排走得很快。小月第一次坐木排,覺得比在船上更有味道。船在渡口,河水平緩,這裏河麵狹窄,河底又多是石礁,處處翻騰著白浪和遊動著旋渦,她有些緊張起來了,雙手死死抓住排上的葛條。門門就笑她的膽小了。他充分顯示著自己水上的功夫.將長褲脫去,將上衣剝光,直直地站在排頭,拿著那杆竹篙.任憑木排忽起忽落,身子動也不動一下。


    “門門,你們撐柴排,運桐籽也就在這兒嗎?”小月問。


    “還在上遊,離這裏三十多裏吧。”


    門門就講起撐柴排的事來,說有一次他怎樣紮了一個七千斤的柴排,在下一個急灣時,掌握不好,排撞在石嘴上散了,怎樣跳進水裏將柴捆拉上岸重新結紮,趕回村已是雞叫三遍了。又說夏季漲了水,浪鋪天蓋地,他可以一連撐四個排,一並兒從河中下,如何大的氣派。


    “這河上出過事嗎?”小月問。


    “當然出過。在急灣處,排常常就翻了,人被排壓在水下,有時屍體被嵌在水底的石縫裏,永遠找不著。”


    小月嚇得渾身哆嗦起來,說:


    “你千萬小心,你不要站得那麽邊,你逞什麽能嗎?”


    “沒事,有你在排上壓陣,還怕什麽!”


    河岸上,崖壁像刀切一樣,直上直下,一棵樹沒有,一棵草也沒有,成群的水鳥棲在上邊,屙下一道一道白色的糞便。木排轉彎的時候,就緊擦著崖壁下而過,小月看不見排下水的底麵,用另一根竹篙往下探探,竹篙完了,還未探到底,心裏就慌慌的,抬頭一看崖嘴上,土葫蘆豹蜂的球形的泥窠吊在那裏,眼睛趕忙閉上了。


    “害怕了嗎?”門門放下了竹篙,從排頭跳過來,坐在了小月的身邊,然後就仰躺下去,將那酒瓶打開,咕咕嘟嘟喝了一氣。


    “你也喝喝,酒會壯膽哩!”


    小月喝了一口,臉麵頓時發紅,眼睛也迷迷起來。門門還在不停地喝著,小月看見他胳膊上,胸脯上,大腿上,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覺得是那樣強壯,有力和美觀。那眼在看著天,雙重眼皮十分明顯,那又高又直的鼻子,隨著胸脯的起伏而鼻翼一收一縮,那嘴唇上的茸茸的胡子,配在這張有棱有角的臉上,是恰到了好處,還有那嘴,嘴角微微上翹……小月突然想起了發生過的事情,忍不住“嗤”地笑了。


    “你笑什麽?”


    “沒笑什麽。”


    “我真有些要醉了。”


    “我也是。”


    “咱們就讓這木排一直往下漂,一直漂到海裏去。”


    “漂到海裏去。”


    門門一把摟過了小月,小月掙紮著,慌忙扭頭看看兩邊岸上。岸上沒有人。


    天上的雲驟然增多起來,從山的東邊,滾滾往這邊湧,太陽便不見了。小月看著頭頂上的黑兀兀的大崖,覺得大崖似乎要平壓下來。


    “小月!”門門叫了——句。


    “叫姐!”小月說。


    “小月姐,姐,你瞧瞧,那朵雲是什麽?”


    “像一隻小羊。”


    “像一頭獅子,你再看。”


    小月看時,那雲就變了,果然像是一頭獅子,氣勢洶洶。


    這當兒,“哐”地一聲,木排一個劇烈的擺動,險些將兩人扔在水裏。門門爬起來,大聲叫著,原來木排撞在一堆亂石上,被卡在了那裏,木排仄仄地,前頭要翹起來了。小月驚慌失聲,門門“唰”地從排上跳到了石堆上,用身子拚命推那木排,一分鍾,二分鍾,木排艱難地向外移動,驀地到了中流,忽地往上衝去,門門一個躍身撲過來,但腳沒有踩住木排,身子掉在水裏,雙手卻抓住了木排的兩根椽頭。小月“啊”地喊不出聲


    來了,門門順著那木排擺動著身子,終於翻上來,力量的對抗,使他的麵部全然扭曲了。


    小月再不讓門門在木排上睡了,逼著他守在排頭,厲聲喝令要小心行事。


    河麵一會窄,一會寬,不停地過灘轉灣。


    山穀裏的天氣越來越壞了,風呼呼地從兩邊山溝裏往下灌,又相互在河麵糾纏,風向不能一致,木排擺動得更大了。常常就靜止似的停在那裏,或者突然轉一個轉兒。門門叫道:


    “不好了,要下暴雨了!”


    一句未了,那雨就啪啪地打下來,雨點像石子一樣,打得人眼睛睜不開。兩人立時渾身精濕,小月要求把排靠岸,避避雨。門門說:


    “不行,這裏比不得咱門前那兒,說雨就雨,馬上山洪就會下來的。”


    果然沒有多久,峽穀裏更是陰暗,雨裏竟夾起了冰雹,連綿不斷的風卷揚起了大量的枯枝敗葉,兩邊山崖上發出了巨大的轟響,一些老樹被摧毀了,有的山坡剝了皮似的掉下一片,碎石,泥漿直湧進急流之中。許多山頭上,可見各種受驚的動物擁擠在一起,有狼,有狐狸,有蛇,也有山羊。小月看見有一隻兔子和山雞的屍體衝到木排的邊沿上,倏乎又不複存在。天空中烏雲越來越重,不時被雷電的曲折行程所劈裂,電光忽兒這裏,忽兒那裏,照亮著沉沉的陰暗。一隻鳥兒在空中胡亂打旋,接著一斜,“啪”地掉在木排上,動也不動地死了。


    小月一直陷入癡惘的狀態,生存的本能,使她死死抓著木排上的葛條不放,極度的驚恐,將牙狠命地咬著嘴唇,血從嘴角流下來。


    “小月姐!抓牢!不要怕,有我哩!”


    門門大聲叫著,他並沒趴在排上,也沒有彎下身子,他知道這時候,他稍稍一膽怯,這木排就會撞在崖上,打落水中,那小月姐就完了,他也就完了。


    “要堅強,小月姐!”


    小月看見直立在排頭的門門,心裏充滿了一種極度的感激:他是一個勇敢的男人,一個拯救著她生命的了不起的英雄。


    “相信我,小月姐!”


    她大聲回答著:


    “門門,我信得過你!”


    “好,你給我加油!”


    “加油!加油!”


    小月忘記了害怕,忘記了驚慌,渾身是力量和自信。她爬到了排頭,坐在門門的身下,大聲地和門門呼應著“加油!”


    木排以極快的速度衝出了三十裏河麵。


    風雨漸漸地小了。小月感到奇怪,門門說:山穀就是這樣,一處一個天氣,一時一個天氣。等再下行十裏,轉過一個偌大的河灣,那邊風停雨住,河麵上雖然一片灰黃的濁流,天上、山上卻一派光亮。


    兩個人精疲力盡,坐在木排上,門門又喝起酒來。


    “沒事啦。”


    “沒事啦。”


    兩個人緊緊抱在了一起,誰也再沒有說話,默默慶祝著他們的勝利。


    再有十裏水路,就到了他們那山窩子村了。可愛的家鄉,他們是多麽想見到它,但是,他們又都心裏空落起來,怕這水路怎麽這樣快就完了,又要回到這令他們難以對待的老家。


    “讓我從這兒下去吧,免得村裏人看見了又說閑話。”小月哭喪著臉說。


    “不不!小月姐,咱怕什麽呢?”


    “你說不怕?”


    “不怕!”


    “你不怕,我也不怕!”


    “碎仔子!”小月突然又這般叫起門門,“你說,村裏人又會怎麽說咱了呢?”


    “你不要說這些,小月姐,我不想聽這些。”


    “可他們要說呀,咱們還要在村裏住呀!”


    “咱們不是壞人吧?”


    “好人。”


    “是好人,小月姐。”


    “可為什麽村裏人不理解呢?”


    “……”


    “總會有認識的時候吧?”


    “會有吧!”


    兩個人默默地看著,默默地苦笑了。


    “你說,村裏人都說才才好,我真的不如才才嗎?”


    “都好。”


    “都好?”


    “可我覺得你更好。”


    “更好?!”


    “才才老實,和我爹一樣都是好人,可我覺得他好像是古代的好人……”


    “那我呢?”


    “你好的正是時候。”


    “是時候?”


    “你別問了,門門,我也說不清呢,反正你就是你,我覺得好呢。”


    他們又長時間沉默了。河水平靜得看不見流動,但木排卻不知不覺地極快地前進。


    小月看著河水,竭力想什麽也不要再思想,但才才的影子卻一下子不能抹去了。終於又說:


    “門門,我再跟你說一句,你要慢慢和才才好起來,你答應我嗎?”


    “答應。小月姐。”


    “咱們要幹好咱們想要幹的事,眼下一定要把家裏的地種好。咱畢竟是農民,把地種好了,誰也不會說閑話的。咱可不要像才才那樣,他太死板了,那樣下去,他是個好農民,是個苦農民,也隻能是個窮農民。你要有空多看些書,村裏人看不慣的你那些‘油’氣,你要有誌氣,就把那煙少抽些,你不會多訂幾份報紙嗎?還有,你現在是有錢,可不能說話氣粗占地方,大手大腳,養下些壞毛病。你按我的話做了,村裏人就會


    知道你原來是個好的,也就沒有人笑話我了。”


    “我記住了,小月姐。”


    門門立在排頭,回過頭來給小月點著頭,就輕輕笑了。小月也笑了。望著那嘴唇上已經有一抹淡淡的胡須的可親可愛的方臉,她心裏卻酸酸地說:


    “唉,世上的事難道就沒有十全十美的嗎?如果門門和才才能合成一個人,那該是多好啊!”


    草於1983年5月


    改於1983年7月


    賈平凹《小月前本》全文完,選自《商州:說不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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