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番外:隔世花


    現在正是綏和十年初, 而前世,瑟瑟就是死在這個時候。


    經曆了隔世重生之後,她愈發相信, 有些事是難以用常理解釋清楚的, 夢中的場景或許真的是前世自己的葬禮。


    她緘默了良久,抬頭看向沈昭,見他明眸清澈, 浮漾著溫柔的笑意, 是前世從未有過的模樣……


    前世的阿昭從未像現在這般幸福平和過,真正的鋒芒盡斂, 君子如玉。既然塵光已逝,何必總攥著陳年舊事不放?


    她心裏有個聲音:溫瑟瑟啊溫瑟瑟, 哪怕夢做得再多, 你也該往前看, 不要總纏著阿昭問那些他不願意提及的傷心往事。


    想開了這一層,她徹底將那些遐思拋諸腦後, 抬手摟住沈昭, 軟糯笑問:“我想出去走走, 你帶不帶我去?”


    沈昭撫著她的鬢角:“你想去哪兒?”


    瑟瑟眼珠一轉:“看我爹。不是興師動眾,鳳駕排場地去看, 而是像這人間大多數的女兒回家娘那般,備些禮品, 悄悄地去。”


    沈昭無限寵溺縱容地道:“好,我陪你去。”


    自打蘭陵死後, 沈昭不止一次提出可以將已經查封的原長公主府邸解封, 還給溫賢和溫玄寧, 供他們在京中居住。


    可溫賢生怕觸景生情, 不肯接手,玄寧顧忌著朝野內外的流言蜚語,生怕給瑟瑟惹麻煩,也托詞不要。


    這般情形下,長公主府還封著,溫賢住在他自己的府邸裏。玄寧本已辟府獨居,可從瑟瑟那裏聽說了一些父親的事,怕他孤獨之下越發鑽了牛角尖,便借口自己的府邸還需修繕,死皮賴臉搬進了萊陽侯府裏。


    沈昭答應了瑟瑟回娘家,可他們到底不是人間平凡的夫妻,不能‘像這人間大多數的女兒回家娘那般’,沈昭怕掃瑟瑟的興,暗中給皇城到侯府的路布了防,一切安排妥當,才領著瑟瑟出宮。


    什麽都順利,就是臨出門前,傅司棋那小子死皮賴臉非要跟著。


    沈昭還生著氣,沒好臉色給他,說起話來也陰陽怪氣:“呦,這不是快要當新郎倌的傅大人嗎?朕哪敢使喚你啊,你如今有了門好親事,跟大舅子也投緣,快去巴結著,別在朕這兒浪費時光。”


    傅司棋當即跟被踩著尾巴似的:“我能跟徐長林投緣?”他揪著沈昭的衣袖,雙目瑩瑩,可憐巴巴:“陛下,臣都是為了靈兒才這樣做的,在臣的心裏,十個徐長林也及不上陛下分毫。您要是拋棄臣,那臣可真就心如死灰,了無生趣。”


    話說到這份兒上,站在一邊的瑟瑟瞅著那含情脈脈、一臉幽怨惆悵的傅司棋,輕咳了一聲:“我在這兒,是不是挺多餘?”


    沈昭立刻把袖子從徐長林手裏抽出來,嫌棄地撣了撣,道:“你要是不會好好說話,朕就把你送到甘南去,聽玄寧說,那裏缺水,人十天半個月不洗一回澡……”


    話未說完,傅司棋‘撲通’跪倒在地,揪著沈昭的裙裾,撕心裂肺地吼叫。叫得卻不是‘陛下開恩’,而是:“爺爺啊,您瞧瞧,您才走了幾年,陛下就翻臉不認人了,他好狠的心,竟要把孫兒送去那苦寒之地!”


    對於這種實則考驗人接受能力的戲碼,瑟瑟已經見怪不怪了。


    人都說太平盛世好,朗朗乾坤,政治清明,風調雨順,可太平日子過久了,也會覺得乏味。


    譬如從前,強敵在側,沈昭也好,傅司棋也罷,都不敢有一絲絲懈怠,日日籌謀,精心布局,生怕一時不慎被猛獸一口吞了。而如今呢,天子乾綱獨斷,四海歸心,朝野平靜,就算生了一身的心眼手段,也毫無用武之地。


    這君臣兩大約是無聊極了,逮著個機會就想秀一秀臉皮和演技,恨不得可勁惡心對方。


    要論臉皮和演技,沈昭十年來穩坐山巔,從未有過堪與之匹敵的對手,是真正的天山雪蓮,絕世奇葩。


    自然,小傅子也絕不是對手。


    沈昭微微一笑,拍了拍傅司棋的頭,道:“是,朕就是狠心,就是翻臉不認人,你想如何?你能如何?”


    傅司棋咬了咬牙,狠話未出口,就聽沈昭悠閑自得地說:“哦,按照一般的套路,麵對冷血無情的君王,做為忠臣這個時候該死諫了。前朝便有武大夫宣室殿上撞柱明誌……”


    傅司棋捂住自己的額頭,叫道:“我不撞!我好不容易快要娶妻了,生活美滋滋的,我憑什麽死諫?”


    恰在這個時候,魏如海進來了,瞅了眼這兩人,一臉的見怪不怪,如舊低著眉眼,恭敬道:“馬車已備妥,可啟程了。”


    沈昭立即將傅司棋甩開,拉著瑟瑟的手大步出了殿門,留下傅司棋懵了一陣,委屈兮兮地爬起來,緊跟上他們。


    已是春天,風暖和煦,柳枝抽芽,連綿堆疊的城闕樓閣從皚皚白雪中解脫出來,恢複了明豔燦爛的顏色。


    這一年的長安城格外繁華,因沈昭加開了恩科,各路舉子齊聚於此,給帝京添了些許熱鬧,些許書卷氣。


    擦肩而過的人中,三五成群,多是布衣直,頭戴儒冠。


    進入鬧市,瑟瑟和沈昭便下了馬車,悠閑漫步。


    自然,身後跟著傅司棋和嫿女,就像從前兩人未成親時,沈昭帶著瑟瑟出來。


    街衢兩側有叫賣的貨郎,貨品琳琅且新奇,瑟瑟一一看過,瞧了熱鬧卻不買,看上去興趣有限,走到街尾,見有人支了攤子在說書,卻怎麽也不肯挪步了。


    最初,那個關於‘玄機陣’的傳說就是在街邊的說書攤上聽到的。


    可如今,說書人不喜歡說這些虛玄詭異的故事了,一水說的都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盛世姻緣,又甜又溫馨。


    瑟瑟從前不怎麽喜歡這個調調,可今日卻聽得入迷,一直到講完了一段‘金鳳玉露一相逢’的浪漫邂逅,才依依不舍地隨著沈昭離去。


    兩人走了一段,瑟瑟還沉浸在剛才的故事裏,笑說:“我從前不覺得,可經曆了這麽多之後才明白,能沐浴在和暖春風下,毫無心事,沒有煩憂地聽一段花好月圓的故事,真是極幸福美滿的。”


    沈昭握住她的手,道:“你若是喜歡,我就把這些說書人都弄到宮裏去,每天讓他們說給你聽。”


    瑟瑟笑著搖頭:“不,還是讓他們在這裏,在民間,說給更多的人聽。”


    說話間,兩人走到萊陽侯府的門前。


    提前未知會,沒有儀仗,更沒有禁軍開道,溫家上下都不知道瑟瑟回來了,自然也沒有人迎接,府門緊閉,冷冷清清。


    傅司棋上前敲門,管家來開,那是副生麵孔,並不認得他們,隻是見諸人衣著華貴,氣質脫俗,料想來曆不凡,便客客氣氣地將他們請進了花廳。


    “各位有所不知,我們侯爺才大病了一場,身子骨虛弱,一直都是臥床靜養的。前幾天玄寧公子回來,還帶著小公子,侯爺高興,逗著小公子玩了好一會兒,大約是累著了,正在休息,也不知醒沒醒,諸位先坐,待老奴去看看。”


    這話聽上去周到有禮,但其實暗藏玄機。


    溫賢自來了長安便避見外客,懶於應酬。但傅司棋口口聲聲說隻管去通報,萊陽侯一定會見他們。管家拿不準自家侯爺想不想出來,便先放下這一套說辭,到時候見或不見都是有理由可借的。


    瑟瑟瞧著管家疾步離去的背影,心道父親既然懶理俗務,又是從哪裏尋來這樣得力的人,真是稀奇……


    稀奇了未有一炷香,便有了答案。


    管家去而複返,迎著一秀麗婦人出來,正是溫玲瓏。


    溫玲瓏一見是瑟瑟,高興得當即笑顏綻開,可笑未綻到底,便又看見了沈昭,一時驚慌失措,下意識想要參拜,被嫿女攙住胳膊扶了起來。


    沈昭衝她微頷首,溫和道:“不必多禮,我們隻是想來看一看嶽父。”


    管家一聽這話,瞬時傻了:“嶽……嶽父?”再看看溫玲瓏,剛才的反應便有了解釋,腿不住打彎,軟綿綿地跪倒在地,道:“參……參見陛……陛下。”


    眾人皆知,萊陽侯隻有一個女兒,高居鳳座的溫皇後。


    禮數周全了,可卻有些掃興。沈昭瞧著眼前場景,心道要是遣他們二人去通報,溫賢就算再想躲懶,懾於皇權,也得乖乖出來麵聖。到時候必是一套叩拜呼萬歲,這樣一來,他陪著瑟瑟大費周章微服回娘家又有何意義?


    瑟瑟一定也會覺得掃興的。


    沈昭低眉微忖,衝瑟瑟道:“這樣吧,你自己去看看嶽父,我們今晚在此住一宿,你們父女盡可互相傾訴心事,若他想見我,再領著他來見。”


    瑟瑟高興地應下,讓溫玲瓏領著她去。


    而管家則引沈昭和傅司棋去後院廂房住下。


    管家是溫玲瓏從萊陽婆家帶來的,平素在商賈之家,迎來送往練就一身圓滑精明,可到底沒有在帝都久待,見的世麵有限,更加沒有接待過這樣頂天的人物。一時慌亂,竟忘了要先遣個人去跟後院的玄寧和元祐說一聲聖駕駕臨。


    三人一行,穿過芙蕖,走上遊廊,忽聽太湖山石畔傳來孩童和大人的嬉鬧聲,溫玄寧站在假山腰,朝著底下笑道:“玄素,你仔細些,當孩子跟你似的,皮糙肉厚啊?”


    伴著話音,一個小胖子抱著孩子從遊廊的拐角跑出來,正與沈昭他們麵對麵。


    此人便是月餘前當街調戲天子的好漢——溫玄素。


    第139章 番外:流雲鏡


    溫玄素的臉色堪稱精彩。


    因為那日的酒後荒唐事, 溫賢狠把他修理了一頓,他也因此被禁足府中,好長一段時間沒出去逍遙了。


    溫家在萊陽也是頗具聲名的清流世家, 家教自然嚴格, 若是溫玄素未飲酒清醒著,那日的事根本不會發生。他雖有些不為世俗所接受的癖好,但向來講究個你情我願, 不屑於幹強取豪奪的事。


    偏偏那夜失了理智, 沒把持住……雖是瓊飲佳釀惹得禍,但也是因為那張臉實在太俊美, 太撩人心弦。


    伯父打他打得厲害,像是因為他惹到了不該惹的大人物, 可究竟是什麽大人物, 伯父卻三緘其口, 怎麽也不肯告訴他。


    溫玄素心癢了幾日,卻也漸漸放下了, 不想, 機緣巧合, 竟讓他又見到了當夜驚鴻一瞥的妙人兒。


    在這樣微妙的對視下,傅司棋把手放在了劍柄上, 在劍出鞘前,那管家迅速反應過來, 衝著不遠處假山上的溫玄寧高喊:“公子,聖駕駕臨, 快出來接駕!”


    這一喊, 足有震徹天地之效, 把溫玄素也徹底震住了。


    他呆愣在原地, 默默把懷中的雪穗兒放到地上,正覺天塌地陷、無比憂鬱,被一股大力順著脊背壓下來,溫玄寧已飛奔了過來,摁著溫玄素和自己一同向沈昭鞠禮。


    沈昭涼瞥了一眼那不怕死的小胖子,默念了數遍:陪瑟瑟回娘家,不能惹禍!不能打人!不能打人……臉上挑起一抹極端正的笑意,衝溫玄寧和顏悅色地說:“起來吧,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


    溫玄寧才回京不久,對前些日子發生的事全然不知,還樂嗬嗬地招呼沈昭喝茶,一邊將溫玄素引見給天子,一邊遣人去請元祐過來。


    倒是傅司棋先看不下去,但又顧念著臉麵,沒有明說,隻道:“陛下有事想單獨和玄寧說一說。”


    逐人之意滿滿,玄寧向來知道這位皇帝陛下的脾氣,便讓溫玄素先下去了。


    隻是這胖子一步三回頭,幾分哀怨,幾分纏黏地屢屢看向沈昭,把沈昭看得笑容越發森涼。


    “家父近些日子身體不適,恐有怠慢之處,望陛下不要責怪。”溫玄寧先客套。


    沈昭溫煦道:“朕剛才說了,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禮。嶽父的心情朕都能理解。”


    玄寧表麵應著,心裏卻道:我姐姐好好的,你從未失去過她,你怎會理解?這種事,不是親身經曆都不會理解的……


    但他當即又覺得這些念頭很不祥,忙搖了搖頭,暗中囑告神靈他失言了,千萬要保佑他姐姐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兩人各懷心事,難免冷場,待沈昭反應過來,茶湯已下去半甌,可他們所出的石亭卻靜悄悄的。


    他收了收心,道:“你呈上來的稅製革新方策朕看過了,很有見底,看起來你這幾年沒有虛度光陰,是在暗中使勁。”


    這話暗藏深意,玄寧猛地提起精神,不得不小心應對。


    “臣一直都認為,良臣佳策未必盡在朝野,還有可能在田間鄉野。”


    沈昭輕笑了笑:“旁人的佳策在哪兒朕不知,可你這些年在田間鄉野曆練得很好,不再是舊日的貴公子,也學著會操心了。”


    溫玄寧微微一笑,算是回應,抬手給沈昭又斟了滿杯。


    沈昭道:“朕也不跟你繞圈子了,田間鄉野去得,朝野自然也去得,你既回來了,就別再走了。雖說如今乃太平治世,但仍需要有人替朕操心。文淵閣缺個學士,你瞧著怎麽樣?”


    傅司棋站在一邊聽著,聽出沈昭有再召溫玄寧入朝的意思,不由得為他高興。可一聽沈昭竟要賜文淵閣學士一職,又不免驚訝。


    大學士乃清流文官中的翹楚,往上邁一步,極有可能就是丞相。


    外人看來,溫玄寧這些年是受了蘭陵公主的連累,仕途坎坷,命運多舛,值得人嗟歎。但剖去這些表麵,他曾去雍州賑災,曾去中州平叛,曾暫代侍中監國理政,自州郡到京師,他雖有爭議之處,但功勳累累,若要認真論一論,也不是沒有那個可能……


    傅司棋為他這個猜測倒吸了口涼氣,瞠目看向沈昭。


    沈昭卻在溫玄寧,笑道:“怎麽沒什麽反應啊?是嫌這官小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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