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的目光溫煦如水,卻暗藏冰棱:“我們曾經最憎惡的就是朝那些替明妃攬權,不擇段、濫殺無辜的奸佞,若是任由這樣發展下去,你們跟那些奸佞有什麽差別?”


    “大哥……”蘭陵被他說得心裏發慌。


    宋玉緊凝著他們,問:“若是有一天,擋你們路的人是我,你們會不會也這樣對我?”


    “不會的!”蘭陵不假思索,連忙否認。


    氣氛實在過於凝重,裴元浩也站不住了,他道:“大哥,你把話說哪裏去了?我們怎麽可能也這樣對你?咱們都是共患過難的,早就發誓同生共死的……”


    宋玉擺,深吸了口氣:“你也不用說得這麽好聽,我且問你們,小皇子又是怎麽回事?”


    蘭陵的輕顫了顫,鎮定道:“他是得急症死的,明妃寶貝得眼珠子似的,就算我們有這個心,也沒那個本事啊。”


    宋玉目光沉凝,緊盯著她:“你們沒有,你身邊的人有。”


    蘭陵的臉色驟然冷下來。


    若說方才隻是小打小鬧,這一句才是正靶心的關鍵。


    說到底,朝堂上冤殺個把人,甚至連皇子都暗害了,那都不是什麽大事。唯有‘李懷瑾’個字,才是直擊蘭陵命門的殺器。


    她默了片刻,蘊出一個柔和無害的笑容:“大哥,我這身份,想養幾個暗衛在身邊總不是錯處吧?”


    裴元浩也幫著她打哈哈:“沒錯,沒錯,不為害人,也為防著人。明妃如今還有幾分餘威,跟淑兒又結怨頗深,就怕她會害淑兒。”


    宋玉淡掠了他們一眼,沒再說什麽,推開門拂袖而去。


    屋靜悄悄的,裴元浩半天才回過神來,指著宋玉離去的方向,半是積懣,半是遺憾道:“我覺得咱們跟他不是一路人了,你覺得呢?”


    蘭陵一張俏臉如覆霜雪,抱著胳膊沉默良久,倏地,眉角皺起的紋絡舒開,緩聲道:“大哥說得也不全錯,咱們是該驚醒些了,可別真步步入泥潭,變成昔日自己最不屑的人。”


    這事猶如骨刺,深埋入人的心間,但誰都沒說破。未過幾時,皇帝便駕崩了,太子沈璋順利繼位,因有從龍之功,裴宋兩家一時風頭無兩。


    塵光飛快流逝,轉瞬兩年多過去了,朝堂上維持著微妙的平衡,暫且相安無事。自然,蘭陵那驚鴻一瞥的少年郎也沒入茫茫塵世,杳無蹤跡。


    先帝喪期快過,選秀便提上了日程。


    嘉壽皇帝看了宋家姑娘,一早知會了禮部,隻等擇選良辰吉日迎進宮。


    裴元浩對此頗有怨言:“你瞧大哥整日裏一副不慕名利、高風亮節的模樣,他可什麽都沒落下,該爭的一點都不含糊。兵權、地位、寵妃妹妹,什麽都有了。”


    蘭陵翻看著淮關的戰報,秀眉緊蹙,懶得搭理他。


    裴元浩繼續絮叨:“我姐姐是皇後,到如今都沒生出個一兒半女,這要是讓宋家姑娘給搶了先,先生出個皇子,那我還忙活什麽?奔波忙碌到底,也是給旁人做了嫁衣。”


    蘭陵被他念得心煩,將戰報推開,霍的起身,想著出去散散心。


    “你去哪兒啊?皇帝聖壽,勳貴朝臣自各州郡來京祝壽,外麵亂得很……”


    裴元浩的話飄出書閣,還未落地,蘭陵果真迎麵撞上了一個人。


    她正煩躁,脾氣又不好,將人一把推開正想發作,待看清模樣,卻驀得愣住了。


    那人一身織錦青衫,玉冠束發,俊秀溫儒,金銀錦繡堆砌出來的清貴氣度,唯有一雙眼睛,清湛如許,不染纖塵。


    第146章 番外:孤鳳(完)


    蘭陵的火氣驟然降下去,將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秀唇微挑,眉眼攏笑,帶著些許驚喜:“是你。”


    那人躬身揖禮,恭恭敬敬地道:“蘭陵公主。”


    “你認識我?”蘭陵有些驚詫地問。


    他微微含笑:“自然認得,臣有幸與公主見過一麵……”他微頓,流露出些許悵然:“不過也有兩年了,隻怕公主不會記得。”


    蘭陵腦子空了一瞬,待回過神來,想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心越發雀躍。她素來古靈精怪,行事不按常理,就是再高興,麵上也未露出分毫,隻頗為倨傲驕矜地掠了他一眼,裝模作樣地道:“確實是沒什麽印象了,你是哪家的?報出名號本宮興許能想起來。”


    說完這句話,蘭陵就後悔了。


    這話說得也太沒水平了,遣詞造句應當可以更雅、更含蓄的,唉,公主架子端得太足,一不小心把戲演過了。


    就在她忙於唾棄自我時,對方開口了:“在下萊陽侯溫賢。”


    蘭陵一愣,呢喃:“萊陽?”若是沒有記錯,兩年前,就在自己父皇駕崩之前沒幾天,萊陽侯的生母病逝……她之所以有印象,是因為京兆裴家和萊陽溫氏連著親戚,當時裴元浩還在她跟前念叨過,說這個節骨眼,奔喪是不行了,唯一能做的是把人安安穩穩送回萊陽。


    難道?


    蘭陵的心怦怦直跳:“這麽說,兩年前……”


    溫賢道:“兩年前臣本是進京向陛下問安的,奈何家母突染急症,家傳來書信,不得不提前回鄉。”


    難怪福伯幾乎找遍長安城裏的世家少年,都沒有把這個人找出來,原來是有急事提前回鄉了……


    唉,緣分還真是夠淺的。


    蘭陵心裏轉過了幾道彎,隻覺怪不是滋味的,溫賢似是憶起亡母,神情傷悒,也沒有說話,兩相緘默間,裴元浩追出來了,一見溫賢,立即笑道:“溫老弟,你來了,我聽家長輩說你素愛詩書,這書閣雖說建得簡陋,但著實藏了幾本好書,我帶你去看看。”


    他慣會迎來送往,油滑十足,明明是斥重金建造起來的雕梁畫閣,非得說‘簡陋’,好像專門為了引人家再誇一誇的。


    果然,溫賢鞠禮道:“裴兄謙虛了,這書閣景致雅麗,不落俗套,哪裏與‘簡陋’掛邊?”


    裴元浩笑道:“隻怕怠慢你了。”說罷,便要引著他去看,順道還招呼了蘭陵:“淑兒回宮去吧,等改日我再去看你。”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蘭陵總覺得裴元浩不願意同時招待她和溫賢,見著她和溫賢在一處說話,還很是不悅。


    興許今日溫賢造訪書閣隻是個意外,兩家既然連著親戚,那說不定隻是在某個場合裴元浩客套著隨口邀請他來書閣一遊,並沒有定下確切日期。興許溫賢今日心血來潮,想來看一看,就來了,卻不想恰巧遇上了蘭陵。


    這樣一想,兩人還怪有緣分的。


    蘭陵心情大好,也不管裴元浩那張虛假笑臉皮下眉頭皺得老高,硬跟著他們去逛書閣。


    閣藏著浩繁卷帙,正是溫賢最諳熟的儒學經典,本無意賣弄,隻是蘭陵隨口問起,他隨口答了一兩句,卻答得雅精妙,一下風頭出盡,裴元浩就不夠看了。


    裴元浩出身京門望族,一心撲在權術鑽營上,縱然幼時也曾師從鴻儒,但學問在爭權奪利上無用,早就生疏了,是無法與偏居萊陽、用心鑽研過儒學經典的溫賢相比的。


    也是這麽一比較,蘭陵越看溫賢越覺得順眼。他雖然不如長安裏的世家公子那般會說漂亮話,可學識淵博,氣質清新,在他的身上嗅不到半點權力貪欲的味道,重要的是,他還長得那麽好看……


    人一直遊到日暮時分,裴元浩實在受不了蘭陵看向溫賢的眼神,尋了個借口讓人把溫賢送回去,沒好氣道:“小地方來的就是小地方來的,沒見過世麵,看什麽都新鮮。”


    蘭陵默默凝睇著溫賢離去的方向,馬車早拐上了另一條街,連影子都看不到了。她卻好似被勾了魂,無心與裴元浩爭論,隻是揶揄:“那好歹也是你親戚,轉過身就這麽說話,未免也太刻薄了些。”


    裴元浩麵露不忿,抻了脖子還想再說什麽,蘭陵一擺:“得了,我今天也累了,不跟你磨牙了,走了。”


    反正來曆名字都問出來了,這一回他肯定跑不了。


    這要是尋常女子,礙於閨閣裏的清規戒律,就算遇見了心上人,壯起膽子也隻敢偷摸送些香囊環佩的小物件,斷斷不敢從家裏溜出去見麵。


    可蘭陵不一樣,她天生傲視世間一切陳規舊則,自打與溫賢初遇——不,是重逢,天兩頭尋各種會與他見麵,兩人雖然生活環境迥異,性情也差得遠,可意外得投契,頗有些相見恨晚的意味。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蘭陵耽於情愛,放鬆了對朝堂的控製,使得本已大好的局麵開始急轉直下。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那妖妃雖被除,可留有餘孽,潛藏蟄伏,隻等著時成熟,要跳出去反撲。


    眼下,就是反撲的大好時。


    當京最先出現關於李懷瑾和蘭陵身世的謠言時,根本沒有人當回事。裴元浩正因為蘭陵的‘朝暮四’而惱恨,又因為痛失所愛而情傷,失去了往日的警惕,賭氣似得沒管,可等他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想管時,謠言已經甚囂塵上,再也摁不下去了。


    那段時間是蘭陵最狼狽的時候,出來進去總有無數惡意目光追隨,各種惡毒揣測從沃土抽芽,迎風而生,轉瞬長成參天大樹,沉沉壓在她肩上,打得她措不及。


    最讓她傷心的不是外麵的流言傷,而是母後對她的態度。


    那妖妃的餘孽作亂,把她的身世翻了出來,借此攻擊母後當年不守貞潔。


    母後心裏有鬼,無處申辯,就把氣全撒在了她的身上。


    指責她嗜權如命,還說都是因為她才會連累其受世人詬病,甩她耳光,罵她是賤人,對待她就像是對待宿仇一般。


    蘭陵一直都覺得,從她得李懷瑾舊部襄助,一改往日頹勢,除妖妃,鏟奸佞,使得局麵扭轉,到底為什麽她會有這樣的力量,那個時候皇兄和母後心裏都是有數的。


    可到頭來,他們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卻要反過來指責她蘭陵不擇段——不,皇兄沒有指責她,那窩囊廢隻會在母後打罵侮辱她時在一旁站著看,過後做些無用蒼白的安慰。


    他以為這樣就可以獨善其身,誰都不得罪了麽?他怎麽不想想,他是最大的受益者,他在妹妹的幫助下坐上了皇位,如今這個局麵,他是最應該站出來保護妹妹的,隻要他態度強硬些,這些言語傷其實是可以被扼殺的。他是天子啊!


    蘭陵就算自小張揚跋扈慣了,可她到底是個姑娘家,在這樣重重的壓力下,也會足無措,也會哀傷憂戚,悲傷時隻覺人生無望,看不到前方路在何處。


    當她偷跑出來見溫賢時,明明前一刻兩人還好好說著話,後一刻她便呆愣起來,目光渙散,不知想什麽去了。


    溫賢抬給她斟了杯熱茶,清俊的麵容上笑意和煦,就像從來都沒有聽到過坊間所傳的那些惡毒流言,溫柔看向蘭陵,道:“我們成親吧。”


    蘭陵正在出神,依稀聽見他說了什麽,可又疑心自己聽錯了,瞠目愣愣看著他。


    他將茶甌往蘭陵跟前推了推,笑容依舊:“你我家長輩差不多時候去世的,算著都快出孝期了,可以談婚論嫁了,你隻要點一點頭,我立即去向陛下和太後求親。你放心,我們溫家是萊陽望族,很有錢的,我不會讓你過苦日子。”


    蘭陵咬住下唇,默默看了他一會兒,道:“這個時候娶我啊……你可得想清楚了,外麵人正用各種言語編排我,都說得可難聽了,你要是娶了我,少不得要受株連……”


    溫賢絲毫不懼,一派風輕雲淡:“不怕,等我們成了親,我就帶你回萊陽,那是我溫家的地界,誰要是敢在那裏胡說,我立馬叫人扇爛他的嘴。不要怕,我保證,我會保護你,我會讓你耳邊清清靜靜,每一日都過得快樂。”


    蘭陵沒應,也沒拒絕,隻癡癡怔怔看著他,慢慢的,眼眸濕潤,盈滿了淚珠,竟哭了起來。


    這一下可把溫賢弄慌了,不管是印象裏,還是親眼所見,這位蘭陵公主都是無所畏懼的主兒,可從沒見過她像尋常女兒般梨花帶雨。


    溫賢一邊給她擦淚,一邊歎道:“你不願意就不願意唄,哭什麽啊?我難道還能搶親麽?你可是公主啊……”


    蘭陵抽噎著,目光深雋地看向他:“你把我搶走吧,我願意跟你走。”


    事情出了這麽長時間,外人不是落井下石就是在看她笑話,就連她為之付出良多的至親都不曾給予她半分溫暖,隻有溫賢,會認認真真地對她說:“不要怕,我會保護你。”


    過後的二十年,蘭陵時常會想,那個時候她是真心想舍棄所有榮華跟溫賢走的,若沒有她皇兄的自作聰明,若沒有裴元浩那混蛋的下流行徑,若沒有那可恨的荒唐一夜……也許,她的人生會是另一種模樣,完全不同的樣子。


    可當她失去女子寶貴貞潔的那一刻,她胸膛內湧動的恨意幾乎要將所有良知吞噬。


    那是她要給溫賢的!那是她要留給心愛之人的!


    她究竟做錯了什麽,又為什麽要經曆這些!


    特別是狼狽回京,洗去身上所有恥辱痕跡,要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時,眼睜睜看著她的皇兄與寵妃恩愛,看著她的母後心安理得享受太後尊榮,看著所有罪魁禍首都活得那麽好,唯有她的人生一塌糊塗,慘不忍睹。


    所有的不甘,所有被情愛衝淡的野心頃刻間複活,迎風而生,變得猙獰可怖。


    李憂他們這個時候又回到了她的身邊。


    自打蘭陵與溫賢相愛,也顧忌著李懷瑾身上的背主叛國之名,怕連累了溫賢,再加上宋玉正盯著她身邊這些見不得光的人,出於多種考量,蘭陵有意疏遠李懷瑾舊部,大有要與他們劃清界限的架勢。


    他們也不死纏,默默離開,同時也撤去了所有對蘭陵的助力。


    當多年後,當蘭陵權傾朝野,心硬如鐵時,能冷靜地回首這一段風雲歲月,很輕易地就嗅出了一絲陰謀的味道。


    關於她身世的流言之所以傳得那麽快,是因為其八分真兩分假,令人不得不信。而她的死對頭們,那妖妃的餘孽又怎麽會知道得這麽詳細呢?


    還有裴元浩,憑他的本事怎麽會知道皇兄打算在那一晚送她離開長安,他又怎麽有膽量敢占有她。


    所有的一切隻有一個解釋,李懷瑾,不,是她的生父留下的那些舊部並不希望看見一個耽於情愛、軟弱可欺的少主,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能顛倒乾坤、攪動社稷的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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