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槽是去了洛鎮。


    霸槽去洛鎮當然有他的想法,一方麵是了解鎮重新恢複醞釀籌備革命委員會的情況,他需要關心那裏的動態。另一方麵,就指望著洛鎮的聯指能組織州河岸十幾個村莊集中在古爐村活動一次,以壓製和打擊紅大刀的囂張氣焰。但他得到的情況是洛鎮革命委員會醞釀籌備工作再一次陷於癱瘓,鎮聯指和鎮聯總為了能在將來的革命委員會中占有更多席位,矛盾愈發激烈,以前是聯指占著上風,反倒近來一段時間聯總的勢力蓬勃壯大。霸槽和跟後正好遇上_『兩派的一場衝突。這是一場可以記載在洛鎮文化大革命史上的事件,兩派先是在各自遊行中出現了對罵和推搡,繼而就大打出手,爆發了武鬥。武鬥以拳腳和棍棒相向,流了血,死了人,再後竟然就有r槍支。霸槽當然義不容辭地參加了這場武鬥。當鎮聯總在失利中撤出了洛鎮,為了防止縣聯總來增援,鎮聯指繼續追打鎮聯總,雙方最後是各自守在了鎮西邊過風橋村的兩座山梁上,相持不下。當天夜裏,縣聯總果然增援了人馬,而且增援的足足有數百人,也配有槍支彈藥。鎮聯指完全沒有料到鎮聯總能增援到這麽多人,再通知縣聯指或各村的聯指也來增援已來不及,形勢陡然惡化,便決定撤退。正研究撤退方案,天降暴雨,那雨暴得眼望出去,四周先是一片白,再是一片黑,再再是一片白了一片黑,一片黑了一片白,州河上遊的洪水也隨之呼呼嚕嚕地下來:正是這一場特大的暴雨和洪水,解救了鎮聯指,他們趁機分散開來撤退。那簡直稱不上是撤退了,完全是逃散,不知道r方向,像一群沒頭的蒼蠅。霸槽告訴了禿子金迷糊鐵栓他們,洪水下來的時候是後半夜,到天麻麻亮,他和跟後,還有三人,一塊逃到一個叫牛角寨的地方,一丈高的水頭從溝腦呼嘯而下,眼看著就淹了對麵溝畔的一個小村。水是分開了無數個水頭,水頭是白的,像足裹著個白布帕帕,到了人家門口,輕輕一推.門就朝裏倒了,水進了去,然後水再出來,就拉走了木櫃,箱子,鐵鍋,炕席,風箱,笸籃,一切就是那麽容易和輕鬆。有的人腳手乍拉著在水頭上,一閃沒了,有的人抱著樹,去抓箱子,人和樹連同箱子也一塊兒不見了。剩下的人猴子一樣尖叫著往村後坡上跑,但水頭子又把那些人從坡上拉下來,似乎水一到那些人腳下,那些人就跟著水走了。他們五個人目瞪口果,又覺得這一切太不真實,是不是在做夢了,當所有的房子後來一座一座都坍了,整個小村全沒有了,他們才沒了命地往北山裏跑。在那兩天裏,他們所到之處都是被水衝過的慘景,甚至看見過河灘的泥石裏直戳戳地乍著一隻胳膊,還見過在一棵大樹下坐著一個女人,以為那是走累了靠那兒打盹,近去一推,誇地倒了,才發現是個屍體,能看到的半個臉還好好的,貼著樹的半個臉什麽都沒有了。他讓跟後把那女人搬起來,跟後不搬,他便去搬了,仍把半麵什麽都沒有的臉貼著樹身,這是個愛美的女人,就讓她死得好看些吧?,就在第三天,他們終於天黑前逃到七裏岔公社,那是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鎮子,鎮子上滿是逃難的人,而雨還繼續下著。晚上住在唯一的公社招待所裏,也僅僅剩下的一個房問,房間裏一張雙人床,床上一條被子,被子潮濕得能握出水來、五個人就擠在那張床上睡,一倒下就睡著了,沉得如死f一般。到了後半夜,五個人卻全醒了,隻覺得渾身癢,癢得不行,以為被子上有虱子,點了燈捉虱子,隻捉到四隻虱子,四隻虱子不至於把五個人咬成這樣呀,看身上,每人都是無數的小紅疙瘩,才知道是害濕疹丁。


    霸槽一直在抓撓著身子,他在講述著目前的革命形勢,形勢可以說是嚴峻的,洛鎮聯指一失利,必須要影響到古爐村,很可能紅大刀就要張狂了。紅大刀已經控製了瓷窯,如果他們燒出窯,賣了瓷貨,為姓朱人家分了錢,那是會渙散姓夜的和雜姓的人心。當然,這麽些日子因他不在村,榔頭隊沒有活動,紅大刀活躍了,活躍了也好,讓他們充分表演麽,這就像蘇聯修正主義要侵略,放開新疆這個口袋讓狗日的進來吧,進來了就紮住口袋打!他在部署著榔頭隊下一步的革命行動,強凋著要主動出擊,爭取權利,就站了起來抓撓著腰,抓撓過了又坐下,講著如果榔頭隊搶牛是行不通的,還是得想辦法在瓷窯上做文章,他又站起來了,抓撓著後背。抓撓過了再坐下,立即又起來,將身子靠在牆頭上一邊蹭一邊說:要針鋒相對,不能讓他們得逞!他蹭著牆頭,牆頭皮就掉下來一片j禿子金說:有多癢的,我給你撓撓。手仲進衣服下撓後背。霸槽說:你患過腳氣沒?禿子金說:患過。霸槽說:就像腳氣一樣,一撓就停不住了。往上,往右,再往右,啊使勁,使勁呀!禿子金撓不到位,迷糊說:我來撓。迷糊在脊背上從上到下齊齊撓,後背是舒服了,可別的地方就義癢起來,霸槽就不讓迷糊撓了,自己在胸口處往下撓,在腰裏左右撓,在腿上往七撓,撓得渾身像是起了火,說:就說到這,有啥行動,一通知都要來,聽見沒?大家說:聽見了!各自散去,霸槽就身子又靠在牆頭上蹭,蹭得直哼哼。


    鐵栓回到家裏,給媳婦說了霸槽得了濕疹的事,媳婦說:濕疹不能撓,越撓越多,越撓越癢的。鐵栓說:就是,你瞧我指甲縫裏都是撓出來的血,他還是喊著癢。媳婦說:熬些薄荷葉子水,洗一洗就好了,鐵栓說:你明日去山上摘些薄荷葉子來。媳婦說:我腿疼得幾天了你連問都不問,霸槽身上癢,你就急呀,霸槽是你爺啊?!鐵栓說:要有領導意識,你懂不懂?到了下午,鐵栓身上也癢了起來,脫了衣服,慣裏和大腿上就有了六七個紅疙瘩,就撓著不停。媳婦把收回來的包穀棒子剝了皮,義三個四個擰成抓兒,抓兒擰好了一堆,往院子的樹枝上掛,讓鐵栓來扶梯子,說:把梯子扶好呀!鐵栓扶著梯子,後背上就癢,癢得受不了,一隻手到後背上去撓,梯子就倒了,把媳婦摔在地,氣得媳婦罵了一頓。


    鐵栓自己到山上去摘薄荷葉子,路過禿子金家豬圈邊,禿子金在那裏喂豬,鐵栓說:豬好了?禿子金說:我家豬就沒染病。鐵栓說:你不說萬壽無疆啦?禿子金就笑起來,一手在豬槽裏攪食,一手卻在褲襠裏抓。鐵栓說:你流氓,見著母豬就抓襠呀!禿子金說:這褲裏癢得很,,鐵栓說:是不是在霸槽那兒開完會後癢的?禿子金說:是呀,你癢不?鐵栓就撩起衣服,腰裏幾個小紅疙瘩。禿子金也解r褲子,他是腿上幾個小紅疙瘩,會陰處一個,連那根東西的光頭上也有一個。鐵栓說:火燒火燎的癢,是霸槽給咱傳染七啦?!禿子金說:霸槽把革命傳給了咱,把病也傳給了咱,這不會是那種髒病吧?鐵栓說:你說他給咱說謊了,不是七裏岔的事,是杏開的事?禿子金說:我沒這樣說,他出了那多天,誰知道遇到什麽爛女人了。鐵栓說:杏開在哩,有細糧還能再吃粗糠?禿子金說:你以為杏開一個樁子就把他拴住啦,洛鎮上有那麽多女的,有吃商品糧的,有女學生:鐵栓說:他有恁大的勁?!禿子金說:人和人不一樣麽,越是能行的人那事越強哩。而且他毜上還有痣!村裏那麽多公雞,你看朱大櫃家那公雞,它見了哪一個母雞不是爬上去射一下?鐵栓說:瞧你狗日的說的!我到洛鎮街上走過,滿街上還沒見哪一個比杏開特色的。禿子金說:可人家是城鎮人呀!鐵栓說:你說霸槽要娶個城鎮女的?禿子金說:那受活是不一樣麽,那會改變種麽。哎,我可沒說他要娶城鎮女呀。鐵栓說:那杏開還懷什麽孕?!禿子金說:甭說啦,甭說啦,他霸槽願意日誰日誰去,咱這算啥,倒染了病!鐵栓說:這不是髒病,是濕疹,我摘了薄荷葉子,晚上咱到窯神廟去,熬了湯都洗洗。


    晚上在窯神廟裏支了大環鍋熬薄荷湯,幾個人都洗了身子。洗完了,禿子金還提了一罐子回去,讓半香再洗洗。半香也是指頭縫裏長了紅疙瘩,癢得用包穀芯子來回搓。


    但是,薄荷湯洗過之後,並沒有見效,依然都還在癢,癢得人心慌,坐不住,靜不下,見什麽都煩,一開口說話就燥。霸槽夜裏去杏開家,先是把一顆石子扔進院裏,院子裏沒有動靜,再敲了三下門環,停下來,再敲三下門環,杏開把門開了:杏開家沒有養狗,養著貓,貓見了霸槽啊嗚叫了一聲,算是打過了招呼,知趣地跳上窗台裝著睡著了。這個晚上,老鼠照樣出來四處尋吃的,它們搬倒了油瓶,油瓶裏沒有油,又去瓷罐裏偷雞蛋,瓷罐裏隻剩下一顆雞蛋,一個老鼠仰麵朝天把雞蛋抱著,尾巴被另一隻老鼠叼著往前拉,它們卻在經過櫃蓋時雞蛋脫落了,從櫃蓋上掉到地上碎了。老鼠便怨恨自己,去啃箱子底,哢嚓,哢嚓。貓分不清這響聲是霸槽弄出來的還是老鼠幹的,它隻是裝著什麽也沒有聽到。但是,貓納悶的是霸槽和杏開在話說著說著就吵起來了,最後是霸槽恨恨地摔了一下門扇而走了,而黑暗中杏開把什麽東西扔了過來,偏打在了它的頭上,那是一件抹布。


    霸槽從杏開家出來,窩了一肚子火,路過水皮家,使勁地敲水皮家的窗子,讓水皮去把榔頭隊的骨幹都通知到窯神廟去。水皮是已經睡了,聽見霸槽讓他去召集榔頭隊的骨幹,喜出望外,趕緊應允,卻多了一句嘴,說:就現在嗎,三更半夜的開會?霸槽說:你不想去,是不是,不想去了你睡你的!水皮媽急促說:去,去,咋能不去,去!水皮就穿衣服起來,悄聲說:他瞌睡少,夜摸鬼!水皮媽說:夜摸鬼就夜摸鬼,他沒嫌棄你,他叫你做啥你就做啥。水皮說:這我知道,成大事的人都是精力旺盛麽。


    而水皮沒有想到的是,他去了護院家,護院在他家裏打媳婦哩。媳婦人胖,打不過護院卻能挨得住打,護院拿著鞋在媳婦的胳膊上抽,媳婦沒喊疼,隻是罵,她罵護院的媽。婆媳倆一直不和,護院媽見護院打媳婦,裝著沒看見也沒聽見,待到媳婦罵了她:你x裏掰出的啥東西,讓他打我?!護院端起了媳婦往那口裝糠的瓷甕上墩,他要把媳婦卡坐在甕口,媳婦屁股大,卻把甕哐嚓壓破了,糠流一地。水皮把護院拉開,護院還不走,水皮說:你要滅絕她呀?隊長叫你開會哩!護院拍了拍手,跟著水皮走了。兩人走到禿子金家,院門開著,禿子金戴著帽子,卻連褲衩都沒穿,圪蹴在上房台階上。水皮說:你光溜溜的在院裏,院門也不關?禿子金說:在我家院子裏,穿啥衣服?口氣生倔。水皮說:哦,這噌的?!窗子突然打開,扔出來了褂子,褲子,用布條子擰成的褲帶,還有一雙黃軍用鞋,鞋正砸在他頭上。水皮和護院愣了一下,就笑了,說:哈,讓嫂子趕出來啦?禿子金這才說:誰趕誰呀,你們來了,她讓我把衣服穿上哩。半香卻在窗裏大聲說:你睡就睡廈子屋去,別來惡心我!禿子金惱羞成怒,說:喝酒圖醉,娶老婆圖睡,由了你了,看我踏了門不?!半香嘩啦把窗子推開,說:你踏呀,你當著護院和水皮來踏呀!禿子金卻蔫了。護院說:這是咋回事呀,我在家裏吵哩,你也吵!走走走,霸槽叫開會哩,咱遇上這麻迷兒婆娘了麽!禿子金穿了衣服也就跟著出了院子,說:你也吵啦?他媽的,咱心裏煩得毽戳一樣,狗日的婆娘們比咱還燥麽!


    三人到了窯神廟,廟裏已來了迷糊,跟後,土根,行運,鐵栓他們,霸槽就主持研究如何阻止燒窯的事。有人主張以階級鬥爭為綱,還是從批鬥守燈人手,因為守燈被紅大刀利用了,可能也加入了紅大刀,把守燈揪出來批鬥,窯就燒不成了。有人說那太慢,現在窯場已做了上千個碗坯了,即便把守燈揪出來,會燒窯的還有幾個人,那窯仍還能燒,不如他們燒,咱們也燒:立即有了反對,說:重開個窯嗎,咱這邊誰會燒?要阻止就得去奪窯,奪下窯了,那些碗坯就是咱的,這就像麵魚兒娶了開石他媽,有了老婆也有了娃。意見不合,大家就爭吵起來,一邊爭吵著一邊各自在身上抓撓,最後也沒爭吵出個結果,渾身卻抓撓得還止不住癢,心裏急迫,一個人嚎嚎地叫,所有人也號叫了,聲音傳得很遠,許多人都聽到了。


    天布在這個晚上渾身也癢起來,癢得睡不著,坐在炕上撓,媳婦也坐在炕上撓,聽見了窯神廟裏傳來的號叫,競禁不住自己也嗷嗷地叫。


    很快,磨子,灶火,以及姓朱的人家差不多人的身上都發癢了。狗尿苔沒有癢,他還不知道村裏這麽多人身上癢,吃飯的時候,端了碗到巷道裏來,一些人吃吃飯就擱下碗在身上抓,說:狗尿苔你不癢?狗尿苔說:癢啥的?就有人說:狗日的,咱癢哩他不癢?跑過來就要把撓過身子的手在狗尿苔身上抓,狗尿苔以為是漆毒,轉身就跑,跑不及了,把一碗飯摔在地上,說:你過來!你過來?!那人才不抓了。


    晚上,婆在泉裏洗衣裳,泉裏洗衣裳的還有鐵栓的媳婦和磨子的媳婦,兩個女人互不說話,都拿了棒槌各自捶打自己的衣裳,婆也沒言語。鐵栓的媳婦就和婆說話,問身上有了濕疹怎麽治?婆說:拿薄荷湯洗麽。鐵栓媳婦說:洗不頂用。撩起褲腿讓婆看。婆說:這不是濕疹。鐵栓媳婦說:不是濕疹是啥?婆說:這我還認不得,反正不是濕疹。過了一會兒,磨子媳婦挪到婆跟前,也說:你說不是濕疹,是不是啥髒病?婆說:你也有?磨子媳婦說:有哩,磨子天布灶火他們都有哩。鐵栓媳婦這才說:我隻說姓夜的人+有哩,姓朱的也都有了!蠶婆,連你也認不得,是不是有啥怪處了?婆說:啥怪處哩,吃五穀生百病,我不認得總有認得的,這得問問善人。婆就先走了,婆的衣服還沒洗好,她不敢和她們一塊洗,害怕把病也帶回來。


    很快,榔頭隊的人知道紅大刀的人身上癢,紅大刀的人也知道了榔頭隊的人身上癢,迷糊說:這是革命病吧?開石說:紅大刀算什麽革命,保皇派!霸槽心裏納悶:‘這癢是他從七裏岔帶回來的,染給榔頭隊的骨幹們是自然的,紅大刀怎麽也染上了?他就疑心榔頭隊有暗中通紅大刀的人,回想以前幾次行動都是這邊商量得好好的,紅大刀就得到了消息。於是,霸槽當著榔頭隊的人說了防備有內奸和叛徒,話說得很難聽。禿子金說:咱有內奸和叛徒?霸槽說:可能有吧。禿子金說:那是誰,你說出來,免得大家都發燒。霸槽說:我不說出來,我要再看看他的表現哩!禿子金回到家,半香不在,灶上的鍋碗沒洗,院子裏雞屎屙了一地,豬也在圈裏餓得哼哼,他想:誰是內奸叛徒呢?霸槽把病傳給我和鐵栓開石迷糊跟後,鐵栓開石迷糊跟後不會傳給姓朱的吧,能傳給姓朱的還有誰呢?突然心裏一驚,莫非是半香,半香和天布還暗中勾搭著?一下子心緊了。半香終於回來了,一回來就去廁所,半天沒有出來。出來了,禿子金說:你幹啥去了?半香說:上廁所。禿子金說:我問你一下午於啥去了,屋裏亂成這樣?半香說:在自留地裏,咋啦?禿子金說:在自留地?在自留地幹活你穿個新褂子?半香說:我有哩我不穿?禿子金使了個心眼,說:你明明到後坡溝裏去的,你頭發上還有麻葉,你到自留地去了?半香在頭上一抹,果然抹下個麻葉屑,耳朵梢子忽地紅了。古爐村種麻的人家不多,長寬家種有麻,杏開家種有麻,天布家種有麻,天布家的麻種在後坡溝的自留地裏。禿子金原本是詐唬的,如果半香罵他一句,他就放心了,或者壓根兒不理他,他也就不過問了,沒想半香說:他問我個話,我去說句話咋啦,一村的人說個話又咋啦?禿子金一下子火了,說:咋啦,你說咋啦?!我說紅大刀染了病,染他媽的什麽病,原來是你傳過去的!撲過去打半香,半香也就對打,踢哩誇啦,叮哩咣當;板凳倒了,桌子倒了,一個碗摔在地上,一個漿水盆子摔在地上,兩個人鼻青臉腫,最後上房門檻上坐一個,廈子房門檻上坐一個,一邊罵著一邊都在懷裏襠裏抓撓。


    半香仍和天布暗中勾搭,榔頭隊的人都知道了,都沒明說,但從此禿子金灰頭灰臉,對霸槽越發順從,殷勤了得。


    天布癢得晚,但癢得似乎更厲害,那小紅疙瘩先生指縫裏,後到腰上,再到交襠,那根東西上也有了一顆,癢起來抓也不是撓也不是,難受得發繚亂,動不動就發火罵人。窯場上,大家都在癢著,癢著還得不停地幹活,又受天布氣,當麵卻不敢回嘴,背地裏也罵半香把病傳給了天布,天布再把病傳給大家。罵過了,又覺得禿子金明知道半香還和天布來往卻怎麽不管,是不是榔頭隊故意讓半香來害紅大刀的,是個陰謀?天布也聽到了人們罵半香,但又不能不讓人們罵半香,氣就憋著,越發壞了脾氣,看誰都在偷懶,罵這個吼那個,弄得雞犬不寧。馬勺給天布說:甭急甭急,窯裝了,煤一運齊,咱就可以點火了,我給你撓撓。兩人就坐在窯場的土崖下,你給我撓,我給你撓,像兩隻沒毛的猴子,馬勺說:聽蠶婆說這不是濕疹,可能不是的,濕疹沒有這麽癢的,出了怪事啦?!天布說:是他媽的怪事!你去問問善人,這到底是啥病。


    馬勺去叫善人。重新燒窯後,天布也讓善人在窯場,但來尋善人說病的人多,好多人對善人有意見,說他在窯場沒囫圇幹過活,將來怎麽給他分紅呀,善人知趣,說他退出算了,就終日呆在山神廟裏侍弄他那些葫蘆。他是在搬來後就在廟前後栽了十幾棵南瓜苗和葫蘆苗,種南瓜苗為的是結南瓜,種葫蘆苗也為的能吃懶葫蘆,但結下的南瓜吃了,葫蘆卻舍不得吃,到葫蘆長得吃不成了,便看著一天天變老變硬,幾十個葫蘆摘下來全掏了籽掛在牆上。馬勺到了山神廟,善人正送下河灣的陳發旺出門,陳發旺手裏提了個葫蘆。馬勺認得陳發旺,陳發旺是下河灣小學校長,世代都是教書的先生,在州河岸上名頭很響。馬勺說:陳發旺咋到你這兒來了?善人說:學校上不成課了,他沒事麽,來跟我學說病哩。馬勺從牆上取下一個葫蘆。善人說:這你不要拿。馬勺說:我看看,這葫蘆已吃不成了,給我我還不要哩。你真會吹,陳發旺是啥人,一肚子墨水,跟你學說病呀?!善人說:你想不想呀?馬勺說:你一個人在這兒肯定話在肚裏憋得難受,你說麽。善人就扔過一個蒲團讓馬勺坐,馬勺不坐,靠在牆上,身上癢了可以蹭。善人就講起來,說:陳發旺今年五十一歲了,是下河灣小學的校長,在他爺手裏創辦了下河灣小學,家裏幾代人都教書。馬勺說:這我知道。善人說:家裏吃商品糧的多,日子滋潤吧。馬勺說:人家當然是油摻麵的日子。善人說:他有四個兒女,三男一女,你不知道吧,大兒子在公路改道後讓車碰死了,二兒子十二歲上害病死了,老三是女的,老四是兒子,在洛鎮中學讀書。這老四因家境好,奢侈浮華,不守學生本分,沒在學校住宿,住在鎮旅館的。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學校停課了,他大讓他回家,他不回,整天跟著一些人遊蕩哩,他大怕他學壞,又怕有個三長兩短,但他大又沒辦法。有一天,公社張幹事把我接去說病,就住在旅館,他很驚奇,像我這樣穿得襤褸的莊稼人怎麽住旅館,公社幹事用自行車還馱來馱去?問了旅館人,知道我是被請去說病的,他認為太荒唐,現在已是科學時代,怎麽還信這種鬼話?晚上,他假裝來求道,暗中考查我的究竟,結果,反而被我感化過來,向我問起做兒子的道。我對他說,人無信不應,你在家中已失去信用,今後要守學生本分,住學生宿舍,不要再住旅館,學校既然不開課了你在這兒,整天遊蕩怎麽回事,早早回家,這樣時間久了,準能立住命,你大也會看重你。這老四照我的話做了。陳發旺深感奇怪,問他怎麽突然變了呢?他說了遇見我的經過,於是陳發旺來請我去他家講了幾次道。有一天,陳發旺問我做人的道,我說道有邪正,要是用正道做人,把人當真了,有成人必有成事;要是背道做人,縱有萬貫家財,也有人亡財散的那一天。錢財越多,越不出好人,因為錢財屬水,水多必淹人。他又問他怎麽樣呢?我說你家吃公家糧掙公家錢的人多,老天爺已經給你預備下敗家的人了;老天爺收回去了兩個,還有一個壓軸的沒長成哩。他說是老四吧?那怎麽做老四才能回頭呢?我說老四已經回頭,你隻要勇猛為善,老四就不會再壞去了,你要能立住誌,他還能成一番事哩。他一聽,說,對呀.我的事被你看透啦!他想騰出三間房在家裏辦個教室,專門給輟學在家的孩子補課,還準備給孩子們中午是稀是稠的管待一頓飯。我勸他也不可騰那麽多房子,因為他家中人口多,不能全部問道,還要生活,隻要施舍家財的一半,使天命壓過宿命就行了。他就這樣給十五個孩子補起了課,沒事便來我這兒,也學著看性說病。馬勺說:陳發旺給孩子補沒補課我沒看到,你卻給我上課了。善人說:我說的你了悟啦?世人爭貪不已,才苦惱無邊。馬勺說:狼多肉少,不爭著吃風屙屁啊?!善人當下啞住,看著馬勺,馬勺也看著善人,善人就起身用碗去漿水甕裏舀漿水,說:你喝呀不?不等馬勺回話,自己喝了半碗,卻嘿嘿笑了,說:你咋到我這兒來了,是讓我再去窯場嗎?馬勺說:這次是大家出份子燒窯,到窯上就得沒黑沒明地幹,除非你加入紅大刀。善人說:我還是啥派都不加入著好。馬勺說:你老奸巨猾!想兩邊落好呀?善人說:不是兩邊落好,是想給兩派的人都說病麽。馬勺說:那咋沒見給我們說病?善人說:你們隻是在身上抓哩撓哩,沒有人讓我說嘛!馬勺說:你是早知道我們身上癢了?!就脫了上衣,讓善人看。善人說:哦,咋是這病,這病髒得很。馬勺說:是性病?滿村人都害了性病?!善人說:不是性病,是疥瘡,十幾年都沒這疥瘡了。這病是不幹淨和潮濕引起的,咱這兒是下了雨,可還不是淋雨,咋就得了這病?馬勺說:洛鎮那裏有水災,霸槽去了那兒,把病帶回來的。善人說:疥是傳染的,睡過的炕別人睡了就傳染給別人了。馬勺說:難怪呀!善人說:有一句老話,疥是一條龍,先在指縫行,身上轉三匝,交襠裏紮老營。馬勺說:能不能治呀?善人說:疥上臉,拿席卷。馬勺說:那治不了啦?善人說:如果沒上臉,那就用硫磺粉和了膏子抹。馬勺說:這哪兒有硫磺粉?善人說:這得你們想辦法了。


    開合的代銷店裏沒有硫磺粉,來聲進了村,來聲的貨筐裏也沒硫磺粉,卻說他見過洛鎮供銷社裏有硫磺肥皂,天布就讓開合到洛鎮去進貨,,


    進貨的那天,狗尿苔和牛鈴正在石碾的後坡崖上打毛桃。那是一棵野毛桃樹,根紮在崖上,身子長在空中,枝條又長又細。婆是每年正月來折了枝兒削成小棒槌狀裝在狗尿苔的兜裏,說是避災鎮邪,善人見了說那不頂用,能避災鎮邪的必須是天雷劈過的毛桃木。狗尿苔也就盼著天雷幾時能劈了這棵毛桃樹,但年年天上打雷,毛桃樹沒有造孽,天雷不劈它。它在春天的時候,所有的嫁接過的桃樹還沒開花,它就先開了,紅灼灼的,有些妖,而它結的桃卻遲,又長得慢,到了現在,別的桃樹上的桃吃過了桃核在地裏都長出苗了,它還在樹上結著,隻是桃肉全幹癟著,能砸著吃桃仁。他們不敢上到枝條上去,就用彈弓打,抱著樹搖,落下些毛桃了,兩人到坡崖下去撿。杏開就從坡崖下的路上過來了。


    杏開的臉原本紅撲撲的,現在卻滿是雀斑,走路不再靈活,走到毛桃樹下了就坐下來喘氣。杏開說:給我一顆毛桃。狗尿苔說:吃不成了,我給你砸仁兒吃。杏開說:我不吃仁兒。狗尿苔就把毛桃在褲子上蹭毛,毛不蹭淨,鑽到衣服裏癢人的。狗尿苔對牛鈴說:哎,他們身上癢哩,是不是沾了毛桃的毛了?牛鈴說:是疥,那癢法不一樣哩。杏開說:啥癢法不一樣?狗尿苔說:你身上不癢?杏開說:我身上沒虱癢啥哩?牛鈴說:不癢誰信呀,霸槽不給你傳染?杏開突然咯地一下,吐出一口唾沫來。牛鈴說:毛桃不能吃吧,吐酸水了吧?杏開連著又吐了三口,三口都吐在牛鈴的麵前,然後捂了嘴順著坡路上去走了。牛鈴說:她吐我?!嘴撅臉吊起來。


    等他們也從坡崖下上來,杏開已經走遠了。開合卻和老順在碾盤邊說話,好像是老順給了開合錢,叮嚀著捎買東西,開合數著那錢,抬頭見狗尿苔和牛鈴了,忙撩了夾襖,把錢裝進裏邊的口袋,拉直了衣襟,裝著什麽事也沒發生似的,又和老順說話。狗尿苔就說:你把錢數好,我們什麽都沒看見!開合說:這碎髁!噢牛鈴你咋啦,嘴撅得能掛個油瓶!牛鈴說:我給她杏開吃毛桃哩,她倒吐我!開合說:她吐你哩?嘿嘿,你知道個屁!牛鈴說:我啥不知道?她和霸槽親過嘴哩!不就是嫌我從榔頭隊又到紅大刀麽!開合說:別在我麵前說這個隊那個隊的!卻問狗尿苔願意不願意跟他去洛鎮買硫磺肥皂?狗尿苔問買硫磺肥皂幹啥呀,開合說那麽多人生了病,用硫磺肥皂洗著能好哩。牛鈴說:不讓我說這個隊那個隊,你咋還去買硫磺肥皂?開合說:賣刀子的還盼著有殺人的哩!狗尿苔你去不去?牛鈴說:我們都去。開合說:我可沒叫你,你靠不住。氣得牛鈴說:誰跟你去,我跟狗尿苔去!


    冬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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