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炷香過後,等待在山腳的竹輦終於向著五台山上的南山寺而去。


    京儀和時瑜在後院的廂房中見到了祖母,當朝太後方氏。太後年輕時雷厲風行,將先帝的後宮管理得井井有條,一眾嬪妃在她手裏任由揉圓捏扁,根本翻不起風浪來,年老了人卻一心禮佛,常年住在寺廟中與青燈古佛相伴。


    太後人雖不問政事,對孫兒們卻是寵愛有加,與一般老人無異。


    “祖母!我可想死你了!”京儀剛邁進門檻,就不管不顧地撲進太後懷中。


    太後攬住京儀和時瑜,笑道:“祖母也想我的孫兒們呢,這麽熱的天,祖母給你們備了綠豆湯,先去洗漱,來祖母這裏喝了綠豆湯再去休息,一路上肯定累了,有什麽事都明天再說。”


    時瑜趴在方太後膝頭,乖乖道:“我們不累,陪著祖母就不累了!祖母,你上次給我布置了文章,還沒聽我背完就來山裏了,這次我可是背好了才來的!”一邊說著,都開始手舞足蹈起來。


    方太後被可愛的孫兒逗得眉開眼笑,連連道:“好好好,那麽就在祖母這裏用飯,晚上再好好歇息。”


    夜色漸濃,夕陽染上醉酒般的酡紅正慢慢往地平線落去,天空被晚霞染成玫瑰色,此地風光果然被比京城更勝一籌。


    京儀梳洗完後,正坐在廊下由阿顏替自己擦著頭發,想到西跨院中躺著的那人,眉頭微擰,終於開口道:“那人怎麽樣了?”


    阿顏替她把散落在前額的頭發一一捋到身後,用棉布帕子細細擦著,輕聲道:“回殿下,季公子還沒醒,在發燒呢。”


    她很不雅地“嘖”了一聲,又懶懶地靠在闌幹上,“看他有沒有命撐過今晚咯。”


    夏嬤嬤是為數不多知道季明決對京儀作用的人,下午在山腳下見她一反常態地堅持把那人扔出去,便知長公主肯定知道此人的身份,問出來是季明決後,夏嬤嬤差點平地崴了腳。


    那可是長公主的藥引啊!要是真被扔去喂老虎,誰來給殿下治病?她好說歹說才把京儀勸住,也不知道季公子怎麽惹了小祖宗生氣。


    阿顏給她在腦後鬆鬆地挽了一個發髻,輕聲勸道:“殿下不去看看季公子嗎?”渾身是血地抬進西跨院裏,瞧著情況很是凶險。


    京儀起身,拍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用帕子細細擦了擦手,振振有詞道:“本宮救他一命,當然要去看了。”隻不過是去嘲笑他。


    邁進西跨院,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和藥味撲鼻而來,京儀有些嫌惡地用錦帕掩住口鼻。看了一眼床上躺著的那人,許是失血過多,麵色不像往常一般瑩瑩如玉,淡淡泛出些青黑,嘴唇也失了顏色,蒼白幹裂。


    她毫不意外地挑挑眉,傷成那個樣子還能活著,算他命大啦。不過他那雙微挑的鳳眼閉著,倒比平時看著順眼很多。


    他發著燒,夏日酷暑難耐,蓋著一床被子想來並不好受,左手不安分地從薄被下伸了出來,露出一段手腕。


    看見他手腕上的一截紅繩,京儀略有些驚訝地後退一步,吩咐秉燭身後的阿顏道:“把他的袖子拉高。”


    竟然和她手上的紅繩一模一樣,墜子是她慣常用的鬆綠寶塔形。她的紅繩可是自幼便戴在手上,平時從不會輕易示人,就連編法也是宮中獨一份,斷不會巧合至此。


    有些煩躁地扇扇風,京儀想不清楚自己的貼身飾物怎麽會被他瞧了去,還製了個一模一樣的,和她戴在一個地方。


    見他眼睫顫動,似乎就要醒過來,她上前一步用扇柄戳了戳他的肩膀,“喂!”


    阿顏為這一幕驚心不已,心中默默祈禱長公主對她未來的夫婿能夠手下留情,可千萬別戳出什麽內傷留下隱疾了。


    季明決腦中一片混沌,五髒六腑都在叫囂著疼痛,耳邊似乎還有一隻麻雀在不斷嘰嘰喳喳著,他痛苦地閉著眼,隻想清淨。


    誰知那隻麻雀竟然得寸進尺,還用嘴啄他的肩膀,他被鬧得不得安寧,終於拚盡力氣睜開眼,眼前卻是李京儀。


    麻雀變成了李京儀?這是他腦中出現的第一想法。


    京儀見他醒了卻還是眼中一片混沌,嗤笑一聲,直起身子,搖著手中團扇悠悠道:“表哥怕不是把腦子燒壞了吧?”燒壞腦子正好,省得他借講課來欺負她。


    在後麵充當背景板的阿顏聽得膽戰心驚,殿下雖然平時調皮了些,卻甚少如此出口諷刺,駙馬爺到底怎麽得罪長公主了呀?


    季明決又閉上眼整理思緒,他臨時被文熙帝派去山西,調查前陣子大理寺查案時無意發現的一樁貪汙案,他雖有所防備,奈何皇帝不肯給他人手,還是在收集完證據後被人追殺至此。


    本來地方官員斷不敢猖狂至此,但他此行改頭換麵隱藏了欽差身份,何況他初初在朝堂嶄露頭角,地方上的人不認識他也是正常,隻將他當做探子死命追殺。不過就算知道了他的身份,死士已經派出,地方官也來不及收手了,誓要將他斬殺。


    但他到底逃了過去,往著五台山逃也是知道太後在此,山下必定重兵把守,自己還有一線生機。誰知在山腳下碰到李京儀這個小混蛋,竟要把他扔去喂老虎!


    不過現在看來他暫時還沒有喪命虎口。


    京儀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真怕他就這麽咽氣,把晦氣過給自己。歪著頭思考了一霎,她便邁腿往外走去,算是暫時放過他。


    作者有話要說:  長公主真的挺壞的


    ☆、第 13 章


    清晨,佛音嫋嫋,檀香縈繞,初升朝陽正一點點地越過門檻,照射到大殿中來。


    跪在蒲團上的時瑜困得小雞啄米般頭一點一點,努力維持著雙手合十的姿勢。太後無奈地看他一眼,她昨日吩咐過兩個孩子不必陪她誦經,但他倆還是一大早就前來,現下隻能提早結束早課。


    時瑜被人拍了一下肩膀,茫然抬頭四顧,還以為自己是上課打瞌睡,被先生抓了個正著。眼前卻是阿姐對他擠眉弄眼,“時瑜還沒睡醒啊?都睡了一早上了。”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陪著祖母誦經睡著了。


    時瑜下意識地擦擦嘴角的口水,起身一溜煙躲到了祖母身後,不好意思看姐姐。


    京儀直起身,走到太後身邊挽起她的右手,親親熱熱道:“祖母,我們快出去逛逛吧,省得時瑜待會兒又睡著了。”別說時瑜,就連她對著這些詰屈聱牙的經文也是坐不住的。


    方太後早知道他倆是皮猴性子,哪裏靜得下心來讀經書,笑道:“哀家這把老骨頭也不指望你們兩個守著我,身邊帶好下人,自己去玩兒吧,記住不能往山林裏去。”


    末了卻想起昨晚隨京儀他們一同抬上來的那人,竹嬤嬤已經向她回稟過,是朝廷命官身份無誤,聽說還同大孫女關係匪淺,應當讓她前去看看。念及此,太後便微微彎腰,拉著京儀的手道:“京儀昨天救了你表哥,怎麽不過去看看?哀家聽說傷得嚴重。”


    她知道祖母吃齋念佛,可不敢在祖母麵前講什麽“他死了才好”之類的話,隻隨便應承下來:“孫女兒得空了便去瞧瞧,不過是想著祖母常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才順手抬了上來。”


    方太後當然聽出來了大孫女是在敷衍,也不多言,隻想到山上雖有禦醫,但治療外傷的藥恐怕不多,便對竹嬤嬤吩咐道:“待會兒去哀家的庫房中挑些合適的藥材補品送過去。”


    京儀聽了,隻不樂意地撅了撅嘴,怎麽就連祖母也照顧季明決呀。


    ***


    午後,竹嬤嬤先提著藥品來請京儀一同過去。


    她對著那一籃子藥品挑挑揀揀,“季明決又沒傷著肺,幹嘛給他送冬蟲夏草呀!”


    “祖母的燕窩還有這麽多剩餘嗎?我昨天瞧著他臉色好了不少,想來用不了這麽多燕窩。”


    “季明決的關節好著呢,沒必要給他送天山雪蓮!”


    竹嬤嬤和夏嬤嬤不住地賠笑,任由小祖宗把季大人批得一無是處,小財迷模樣地把一籃子藥材護得嚴嚴實實,丁點都不肯給他送去。


    竹嬤嬤昨天見識過長公主非要把他扔去喂猛獸的行徑,知道這位季大人肯定哪裏惹著她了,但殿下不說,底下人也不敢多問,何況殿下最後到底心軟了把人救上來了不是?


    上前勸道:“殿下,時候不早了,咱們過去吧。”


    她頷首,終於同意。


    踏進西跨院的房間時,才看見季明決已經坐在桌邊開始處理公文了。正有一個小宮女送上藥來,看樣子似乎是想給他喂藥。


    這幅畫麵落在她眼裏卻是刺眼得很。


    夏嬤嬤是知道內情的,怎麽可能讓小宮女當著長公主的麵給未來駙馬喂藥,當即喉中就重重地“啃”了一聲。


    京儀接過竹嬤嬤手中的藥籃子,重重頓在桌麵上,皮笑肉不笑道:“你恢複得倒挺快。”說罷揮揮手,把連同跪在地上的小宮女在內的幾人都趕了出去。


    季明決聞言眼睛也沒抬一下,仍注視著手上的公文,淡淡道:“季某身體不適,不能給長公主行禮,還望殿下恕罪。”


    她毫不客氣地自己坐下,雙手在胸前交纏,“你就是這麽對待救命恩人的?本宮記著,季先生似乎在課上講過要知恩圖報呀。”


    他抬手在公文上寫下幾個字,才道:“原來是長公主救了臣,可是臣在失去意識前隻聽到似乎有人要把臣丟去虎口,這可是謀殺朝廷命臣,長公主可知此人是誰?”他這麽說著,抬眼微笑著望向她,似乎真的很期待答案。


    手中的團扇抵著下巴,京儀笑眯眯道:“本宮本以為是什麽醃臢賊人,不想是季先生,是本宮失禮了。”


    早知道她這張嘴不會饒人,被安了“醃臢賊人”罪名的季明決無動於衷,仿佛嘲笑她的幼稚一般,勾勾嘴角繼續書寫。


    “你在寫什麽?”她賭氣著非要湊上去看。


    他沒說話,但也未曾阻攔,匯報此次案件的奏折,諒她一個小女孩也看不懂。


    下一秒卻是她恍然大悟道:“原來是山西巡撫的案子。”


    不動如山的某人麵上終於有了一點波動:“你怎知?”皇帝應當還沒有寵愛長公主,寵愛到要同她談論政事的地步。


    手肘撐在桌麵上,手心托著小下巴,她歪頭微微笑道:“劉信陵告訴我的呀。”


    果真是亂臣誤國,這種大事也當成趣事講拿來逗小姑娘開心。離京前還被“亂臣”揍了一頓的季大人臉色更黑,幾乎和鍋底有得一拚。


    “你是不是被這些人追殺才逃到這裏來呀?”小姑娘突然湊了上來,鼻尖幾乎都要蹭著他的臉側,淡淡的熱氣直撲到他耳垂上,升起些許可疑的粉紅。


    他不著痕跡地坐遠兩分,“殿下,注意儀態。”


    “那剛才你為什麽讓那個小宮女給你喂藥呀!”京儀一拍桌子,把一進門就憋著的一股怒氣喊了出來。


    他終於擱下筆,轉過頭來看她:“殿下生氣了?”尾音上挑,眼裏也含了點笑意。


    京儀卻突然坐遠了,冷冷道:“就憑你也值得本宮生氣?”


    他無奈失笑,十三歲的李京儀莽莽撞撞,雖不及後來的長公主話裏藏刀,句句暗地裏戳人心口,卻仍是直接得令人生疼。


    季明決長臂一伸,將她拉到身邊坐下,在她耳邊輕聲道:“京儀生氣了?”熱氣吹得她耳邊的碎發蹭著臉側,微微發癢,她不自在地別過臉:“季先生,注意儀態。”


    “還叫我先生?在此地不講師徒之誼。”他黑沉沉的眸子直勾勾地盯著她,叫她眼睫亂顫不敢與麵前人對視。


    長公主兩靨飛紅,櫻唇輕啟,吐出兩個字眼來:“滾開!”


    他微笑著順從退開,轉身端了剛才那碗湯藥來,“那麽請殿下喂臣喝藥可好?”


    京儀看了一眼那熱氣騰騰的湯藥,居然巧笑嫣然地應下:“好。”


    季明決微微一愣,他不過是想趕緊打發她走罷了,誰知她竟會應承下來。


    當滾燙湯藥入喉時,他才知這丫頭怎麽突然這麽好說話了。她又笑意盈盈地送上一勺湯藥,還柔聲勸道:“表哥,別耽擱了,趕快喝藥吧。”如果忽略掉舌根和喉中的滾燙之感,他或許會以為這人是真的一心為他好。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季明決幹笑兩聲,“不勞煩殿下。”


    “怎麽還叫我殿下呀?”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還很殷勤地將那口藥送到嘴邊,“表哥莫辜負了我。”


    想著若是得罪了她,自己說不定傷還沒好完就被扔下山去,此地是他此時最好的棲身之處,他隻能視死如歸地咽了下去。


    瞧見他被燙得臉色都通紅,連連咳嗽,京儀心中的怒氣好歹才消散了些,玩了兩下就覺得沒意思,把藥碗扔在桌上。


    又起身拿過床頭衣架上掛著的長毛大氅,親自替他披在肩上,將人裹得嚴嚴實實,還故作驚訝地勸慰道:“表哥怎麽大熱天也咳嗽?想來是體寒,快別隻穿著單衣了,小心冷著。”


    季明決立馬就熱得想脫掉,京儀卻按住他的手,不滿道:“表哥是覺得我在多事?看來表哥是在這裏住不習慣,我也不攔你,你……”


    “習慣習慣,臣在此處相當習慣。”剛說完這句話,他就覺得腰上受的數道刀傷開始隱隱作痛,李京儀當真是他的克星。


    她安安逸逸地坐下,開始欣賞季明決大汗淋漓卻不敢脫下大氅的樣子。看了一眼四處通風的廂房後,她皺著眉為難道:“這些下人當真是不會伺候,開著這麽多窗戶,風吹到了表哥怎麽辦?”說罷就準備喚人進來把窗戶都關上。


    季明決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會在十六歲死於傷口感染,也有些惱了,一把用大氅將她撲頭蓋臉地裹住,咬著牙惡狠狠道:“當真好玩?”


    京儀被他身上的藥味熏得發暈,聞言冷笑道:“本宮喊一聲,屋外的錦衣衛可是馬上就進來把你扔下去。”


    “本官有欽差令牌,錦衣衛也得聽本官調遣。”


    “你是說那個黃牌子嗎?現在好像在本宮枕頭底下,晚上睡覺硌得人生疼,趕明兒扔掉才好。”她悠閑自得道,臉龐因受熱而微微發紅,額上都出了幾滴薄汗。


    季明決覺得自己這輩子可能會提前被她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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