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神情緊張,劉信陵也有些後悔自己不該嘴快一時就說出來。這次前去西北的確凶險萬分,他在邊界喬裝打扮刺探消息時,竟和韃靼人狹路相逢。韃靼人窮凶惡極,他身邊沒有援手吃了不少暗虧,眼看險些就要喪命,終被鎮守邊界的秦家親兵發現解圍。


    雖是虛驚一場,劉信陵縝密的心思還是讓他不禁懷疑,秦家的耳目,似乎也太機敏了些……


    秦家隨後發現這夥韃靼人果然是間諜,順藤摸瓜,一舉粉碎韃靼人想趁機偷襲大齊的計謀,秦家再立一功,在滿朝上下,幾乎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春風得意。


    ……


    寢殿內的氣氛卻驟然降到冰點。


    董貴妃聽完大嫂的話後,沉默良久,久到她身後的夏嬤嬤都覺得有些不妥時,她才緩緩開口道:“京儀年紀還小,這事以後再做打算。”


    大夫人知道貴妃娘娘對長公主的寵愛,早就做了好事多磨的準備,聞言也不尷尬,隻溫和笑道:“娘娘舍不得殿下也是情理之中,隻是殿下到底已經及笄,年歲不小了。”


    二夫人端著茶碗,在旁冷著臉不開口,反正也輪不到她兒子。


    天知道當她知曉老爺子準備讓大房的兒子尚公主時,她有多牙酸。就算隻是個富貴閑人,也不是一般人能隨便企望的,那可是長公主!


    董貴妃回想著侄子董書業,倒也是個忠厚老實的孩子,然而她斷沒有把京儀許給董書業的道理。


    原來父親準許母親進宮看她,隻是為了給孫子和外孫女牽線搭橋。


    董家門楣看似光鮮靚麗,然而幾個兒子都是不爭氣的,全家上下都靠父親一人支撐著,父親想讓京儀以長公主之尊與侄子親上加親,希冀能振興董家。


    按照祖製,駙馬尚公主後不得在朝中任職,父親必是打定主意等待曾孫的出世。


    董貴妃心思回轉,瞬間想通其中關節,她心底升起些被算計的淡淡不虞。她的小女兒才剛及笄,竟然就已經盯著她的肚子了!


    夏嬤嬤察言觀色,立馬就發現她的不悅,正巧小宮女送上湯藥來,她便自作主張道:“娘娘忙了這一陣,該喝藥了,旁的事過後再說吧。”說罷拿過藥碗,送到她嘴邊。


    董貴妃心底泛著森森的冷氣,眼角微濕,臉上的淚痕半幹,像一張張小嘴一樣啃噬著她的麵龐,牽扯得肌肉有些澀然。她接過藥碗,慢慢飲盡。


    董老夫人察覺到女兒的送客之意,有些手足無措地從炕上下來,頓在那木質腳榻上就是沉沉的一聲“咚”,震得董貴妃心中一跳,被藥汁嗆得連連咳嗽。


    眾人自是不好再走,一邊替她撫背,一邊手忙腳亂地把她往床上扶去。


    一碗藥喝下,董貴妃才覺順過氣來,隻是心底的不悅還按捺不下。她阻止了夏嬤嬤要去請太醫的動作,殿外的人自然也不知內裏情況。


    此時三人正坐在廊下,劉信陵懷中抱著時瑜,京儀正坐在他身邊,聽他說西北的荒漠是如何遼闊。


    劉信陵還順帶將兩句西邊大虞朝的風土人情,京儀不敢再露出異樣,狀似無聊地把話題岔開。隻是旁人的話頭偶爾無心提到與故人相關的瑣碎,她心底就向被針刺一下,不期而至的刺痛。


    時瑜正纏著表哥問駱駝的駝峰是什麽,鍾粹宮外忽然走進幾個小宮女,手中端著托盤,似乎盛著些果子。


    那幾人被宮門口的宮女擋下來,傳來些許吵鬧聲,似乎起了爭執。


    見長公主已向宮門望去,立馬有小宮女跑來,輕聲道:“殿下,是延禧宮著人送來的。”


    延禧宮,茉貴人的宮殿。


    小宮女久久得不到長公主的指示,正疑心是不是要把那些人直接趕走時,聽到長公主淡淡一聲:“讓她們過來。”


    她要看看,茉貴人上次被罰跪一個時辰之後,還能翻出什麽花樣來。


    “見過長公主,我家小主見延禧宮中的果子結得極好,便親手摘了幾個,送給貴妃娘娘嚐嚐鮮。”


    長公主本來美目淡然,在看到那托盤中乘著幾個飽滿多籽的石榴後,卻驟然升起怒火。母妃小產當日,她用指甲劃破的那幅石榴麵屏風立馬躍上眼前。


    “把它送回延禧宮去,全部砸爛在宮門口!”長公主陡然拔高,憤怒得近乎失控的聲音嚇壞了在場所有人。


    劉信陵也不明所以,但還是立馬起身,將顫抖的她護在懷中,怒道:“滾出去!”


    聞訊趕來的馮嬤嬤看見那一盤子石榴,知道這玩意兒大大觸到小祖宗的黴頭,幾乎嚇得眉毛高聳入發,連連把那些小宮女推搡出去,對著鍾粹宮的宮人罵道:“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把這些醃臢東西都放進宮裏來!”


    劉信陵連連安慰著她,低聲問道:“京儀這是怎麽了?”他知道秦家小姐前些日子被送進宮中,似乎頗為得寵被封貴人。但他知道董貴妃恐怕不會將個小姑娘看在眼裏,到底是什麽能讓京儀失控至此?


    懷中的小人兒良久才抬起頭來,眼睛雖紅卻強忍著未曾落淚,她望著劉信陵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她懷孕了。”


    劉信陵腦中立刻轟然炸響。


    ……


    殿外鬧這一出,自然立馬有人去稟報董貴妃。


    她半靠在床頭,麵色蒼白,眉宇間淡淡泛著青色,聞言並未阻攔京儀略顯孩子氣的舉動,隻冷笑不說話。


    她也立馬猜到秦茉應當是懷孕了,否則不會囂張至此。怪不得延禧宮中一天連請幾道太醫。


    董家人自然也知道這個最近得寵的茉貴人,連同她身後的□□秦皇後都顯得那般麵目可憎,大夫人當即道:“這茉貴人實在太不知禮數,竟敢冒犯娘娘,還惹得長公主不快!”


    三夫人這會子也不敢說風涼話,隻道:“不過仗著她背後有那一位罷了。那一位空有個名頭又如何,怎敵得過娘娘盛寵?不過娘娘還是得小心些,畢竟兩位殿下還小呢。”


    董貴妃此時沒有心思聽嫂嫂們嘮叨,隻慢慢閉上眼睛。


    那日皇上對她承諾,不久就把茉貴人打入冷宮,然被她阻攔下來。剛才二嫂說得不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日子不多了,而兩個孩子還小,她必須用盡全力為他們鋪平以後的道路。


    縱容茉貴人,是捧殺秦家的重要手段,她裝作賢惠大度的樣子勸皇上不要放棄這步棋。


    何況她今日受的這些根本稱不上委屈的委屈,都會在她身後化成文熙帝的愧疚,再全部轉成他對孩子的維護。


    對亡妻的懷念愧疚之情,於一個男人來說意味著什麽,她心中有數。


    隻是不能叫京儀和她父皇生分了……董家人逐漸退下,她招手喚來夏嬤嬤。


    ☆、第 33 章


    第二日,京儀服侍母妃喝完藥,卻見夏嬤嬤領著個小宮女進來,臉上滿是焦急之色,見董貴妃睡下了,欲言又止。


    “出了何事?”京儀掩上內室的門,略帶些不悅道。


    夏嬤嬤為難一下子,還是將她請到偏殿低聲道來:“殿下,今早上秦家老夫人去董家鬧呢。”


    兩手在身前交握,京儀眉尾微挑:“給茉貴人出氣呢?”後宮妃子爭風吃醋,竟還要打到人家府上去嗎?


    夏嬤嬤見她眼底淡淡的輕蔑之色,心中也是罵秦家人手段下作,但今日之事非同小可,道:“殿下,這……茉貴人流產了。”


    京儀眼底的驚訝轉瞬而逝,皺眉道:“說清楚些。”


    此事與長公主牽扯頗深,夏嬤嬤有些為難,這呀那的猶豫含混半天,還是沒說出口。


    她嘴角噙了一抹冷笑,知道此事肯定和自己與母妃脫不了幹係,幹脆指著夏嬤嬤身後的小宮女道:“你說。”


    那小宮女雖一直低著頭,乍然被長公主點出來,講話卻條理清晰:“昨日婢子們去送石榴,茉貴人氣不過,踩在砸碎的石榴汁上滑了一跤。”


    “當時茉貴人被她的宮人扶住,並未摔倒在地上,婢子們瞧著她也不像有事的樣子,就沒有回稟殿下和貴妃娘娘。”


    “今早上還是秦老夫人去府上鬧一通,咱們才知道茉貴人小產了,這會子怕是外麵都傳開了。”


    京儀始終沒有說話,隻負手身後望著宮牆,直到宮外傳來宛若姑姑的聲音:“殿下,皇上請您過去一趟。”


    宛若生個容長臉,連帶著美人尖和鼻頭都長長尖尖,一笑便帶三分陰惻惻,是別人說的“鼠相”,此時她奉皇上的命來請長公主過去,背後的意思不言而喻,她笑得鼻尖都快垂到上嘴唇。


    京儀伸手攔住夏嬤嬤要去請董貴妃的動作,隻略偏頭對剛才那小宮女道:“你叫什麽?”仿佛皇命和如此險境,都不如一個小宮女的名字來得有意思。


    “奴婢雙兒。”她略一福身,沉著穩定,沒有入長公主眼的歡欣喜悅。


    “跟本宮走吧。”京儀認出來了,上次就是她出主意自己去找季明決幫忙救小筠。


    景仁宮中。


    京儀走進內室時,發現父皇文熙帝的眼角生出些細紋來,連往日英挺入鬢的長眉都微微染上些霜色。


    她忽然心中升起些酸澀,跪下行禮。


    陳福連忙把她請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皇後麵有憂色,眼下略帶青黑,似乎為幼妹擔心不已,出聲道:“董妹妹不方便,本宮便做主喚京儀前來,也好還鍾粹宮上下一個清白。”


    “昨日之事,茉兒貿然送石榴去鍾粹宮,惹得貴妃娘娘不喜,本是她的錯,公主著人把那些石榴送回去也無可厚非。”


    幾個延禧宮宮人本在一旁垂淚,似乎略有不滿皇後和稀泥的態度,大著膽子上前道:“我們家小主好心好意替貴妃娘娘送去些果子,卻被長公主全部送回來,還砸在地上!”


    “貴人就是踩到那些石榴果肉才摔倒的!鍾粹宮的宮人也看見了,可抵賴不得!”


    京儀沒有說話,麵對著宮人聲淚俱下的指控,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文熙帝按了按眉心,似乎不耐煩這般吵鬧。


    秦皇後有些拿不準這個孩子在文熙帝心中的重量,但她能肯定隻憑這點東西,遠不足以動搖董貴妃的地位。


    然而長公主自小受盡寵愛,若她發現有朝一日,父皇不那麽愛她了呢?


    她麵上憂慮之色不變,指揮人去把地上幾個宮婢拉起來不許吵鬧。


    這時殿外進來一個太醫模樣的人,陳福見狀,立馬貓著腰過去,側耳聽過後,才低聲向文熙帝匯報。


    京儀始終冷淡的目光讓李禕有些不適,他沒有搭理陳福詢問的目光,隻向遠遠坐在一旁的女兒招招手,“明庭,來朕這兒坐。”


    然而還不待她有所表示,內室屏風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披頭散發形容枯槁的茉貴人就跑了出來,直直撲到文熙帝腳邊,大哭道:“臣妾分明是被董貴妃害的,那些香料裏有麝香啊皇上!”


    那幾個宮人也哭道:“小主就是新歡了香料,昨晚孩子才沒的,那香料可是早先鍾粹宮分來的。”


    “麝香”、“香料”幾個字眼極大地刺痛京儀的神經,對上一旁皇後若有似無隱隱含笑的目光,她一甩袖子騰地站起身,怒道:“住口!”


    京儀的話震得滿屋人都一驚。


    茉貴人赤腳,長發披散地伏在文熙帝膝下,他當著皇後的麵不好一時將她推開,看見京儀眼中的受傷,九五之尊竟生出些愧疚的情緒來,一把將腳邊人推開。


    京儀氣得攥緊手,寸長指甲深深嵌進柔嫩手心,皇後的手段當真是了不得。她不必想到底是皇後與茉貴人聯手陷害,還是皇後容不下茉貴人得寵而一石二鳥,既除了她的孩子有栽贓到母妃身上。


    她隻需要知道,皇後在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她、提醒她,母妃的孩子是怎麽沒的。


    而剛在茉貴人掛在父皇身上的樣子,讓她覺得分外惡心!


    文熙帝心中淡淡升起疲憊。剛才禦醫驗過香料,其中的確摻有麝香,其揮發程度也與鍾粹宮中分配香料的時間附和。


    棘手的地方並不在此,今早秦老夫人去董家鬧了一通,弄得京城滿城皆知,才是問題所在。對著朝廷上下和京城百姓的悠悠眾口,他至少要做個樣子。


    茉貴人被他推開,癱坐在地上滿臉不可置信,對著發妻眼底隱隱含著的不滿,文熙帝略一遲疑,揮手道:“把貴人扶進去休養,明庭隨朕來。”


    然而倒在地上麵色蒼白的秦茉,不知哪裏生出些力氣來,竟伸手緊緊扣住京儀的腳踝,滿眼通紅道:“你殺了我的孩子!你殺了我的孩子!你會遭報應的!”


    京儀掙紮幾下也沒掙脫她的手腕後,便抬起另一隻腳,慢慢踩在她纖細的脖子上,冷冷道:“本宮已經遭報應了。”


    在說出這句話時,京儀就知道她輸了。


    宮中頓時大亂。


    李禕不明白女兒為何一直冷冰冰,明明身處漩渦中心,卻始終抱臂冷眼旁觀。連對他都桀驁不馴至此,在朝堂運籌帷幄的帝王突然琢磨不透愛女的心思。


    京儀被文熙帝領到偏殿中,雙手交握身前,保持著防備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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