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狗回了一次老家。


    爹顯得很老了,又添了咳嗽病,囉囉嗦嗦訴說金狗的婚事,說:“金狗,你難道要打一輩子光棍嗎?我身子一日不濟一日,甭說無人照顧我,可我怎麽能閉了眼睛去見你娘呢?不靜崗,仙遊川,就是兩岔鄉四村八莊的,哪裏還有你這麽大的人沒有個媳婦?!你不要人家英英了,人家英英跟了一個軍官,娃娃都懷上幾個月了,前天我在渡口上見了,人家扭著身子偏高聲誇她的男人,是故意說給我聽的呀,金狗!”金狗悶不作聲,末了還是一句話:“這事爹不要管!”爹就少不得又罵一頓,流幾滴澀酸的眼淚。金狗給爹說不清,天黃昏時就到渡口上去。


    韓文舉正在船頭剖一條魚,四隻五隻鷺鷥就在頭頂上盤旋,大膽地從他的手裏抓去魚腸。艙門口倚著不靜崗寺裏的和尚,頭更光了,亮亮的如鍍一層蠟。韓文舉聲明今日不講佛禪,說和尚論理不過就滿口“般若”、“菩提”,誰曉得口裏念什麽鬼經。和尚隻是嗬嗬直笑,果然心身到了凡塵,竟說出更粗更野的話,使韓文舉也望塵莫及!後來兩人就鬥起花嘴,互相以抽煙和不抽煙為理由賭咒對方。韓文舉說:“不吃煙不喝酒,活著不如一隻狗!什麽不抽煙?兔不抽煙,兔嘴是三角豁豁嘛,叼不住煙袋嘛!鱉不抽煙,鱉蓋大,抽了煙嗆眼睛嘛!驢不抽煙,驢蹄子是囫圇的,拿不成煙袋嘛!”罵了不抽煙的和尚,和尚就說:“是兔才抽煙哩,你沒見兔拉屎都是煙泡嗎?是鱉才抽煙哩,你沒見鱉蓋黃黃的,全是煙熏的嗎?是驢才抽煙哩,你沒見驢後腿中間別了那麽個大煙袋嗎?”和尚到底比韓文舉知識高,罵出話來,連韓文舉也笑得嘎嘎直喘。兩人見金狗來,停止嘴皮之戰,韓文舉就問白石寨的新聞動態,說:“金狗,上邊又有什麽新的政策了嗎?”


    金狗說:“和尚的耳朵長哩,他什麽不知道?!”


    和尚說:“我知道什麽呢?我又不是決定政策的人!我也糊塗了,現在政府什麽都讓活起來,錢掙得多了,可物價卻在漲!”


    韓文舉說:“金狗,我要問你,雷大空真的大發了嗎?那小子好久不見回來了,聽說闊得金水銀水往外流哩!老先人講過:不窮十戶,不富一戶,錢讓一家掙得那麽多,共產黨允許嗎?共產黨怕也要調整調整政策吧?”


    金狗就笑道:“韓伯你能治國哩!新政策一頒發,你害怕變了,到了現在,你倒希望再變一變!”


    和尚就作踐道:“你韓伯是宰相之才,可惜窩在州河渡口上!文舉你也不要傷心,當年薑太公就在渭河岸上釣魚,被周文王用馬車接了朝裏去的,你等著吧!”


    韓文舉也得意了,卻罵道:“我要是姓田,或者姓鞏,也真說不定的!和尚,到了那時,我會請你去當計劃生育委員會主任哩!”


    和尚並沒有過來報複,韓文舉則以為他會抓自己的嘴,慌忙站起,不想頭頂上的鷺鷥一齊撲下來,銜了那切開的魚塊從水皮子上飛走了,氣得他捶胸跺腳。


    夜裏,金狗害怕爹再嘟囔,就托韓文舉去他家睡,與爹勸慰,他反替韓文舉照管著渡船。天擦黑的時候,金狗靠坐在船艙口,似睡非睡,看水麵上的霧濃得扯不開,且越來越大,很快失了水波的閃光,一切都進入夜的死寂了。金狗欲思想些什麽,但什麽也懶得去思想,這天籟沉沉的靜夜,最宜於他的心緒了,他覺得很累,難得這麽一個無思無慮的時候,就勾下腦袋漸漸息眠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突然又醒來,聽見了不靜崗寺裏的鍾聲,聲聲悠揚,感覺到這鍾聲是那麽幽邃和莊重,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味,沉沉地從水麵上漾過去了。水裏明顯著無數的星星,像寶石一樣固定在一個方位。金狗覺得這景象極美,陡然湧動了興趣去數那是多少個星星。第一遍數了一百五十顆,第二遍數了一百八十顆,他奇怪的是怎麽一遍與一遍的數目不同?恰這時就聽見一種沙沙的細響,以為是風,風是無形的,它隻有在吹動了河灘上的落葉才有了形。他又靜觀起水麵,水下的星星還是那麽沉穩,水波並未興起。這時候,那沙沙的聲音似乎更大了,是從對麵的河灘一直響過來的。接著就有人叫喊:“有船嗎?有船嗎?——喂!”


    金狗知道是有人要擺渡了,並不回應,隻悄悄劃動了船過去。對岸河邊上站著一個人,身邊還停放著一輛自行車。


    那人說:“多謝您了!我是要到對岸寺裏去的。耽擱您的休息,我付您加倍的船錢。”


    金狗說:“不客氣,上來吧!”


    那人扛著車子上來了。這是一位中年人,穿著陳舊而得體,戴一副眼鏡,文質彬彬;而自行車的後座上卻放著一個極大的皮革箱子。


    金狗說:“你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兒來的?”


    那人說:“不是本地人。我也具體說不清我是打哪兒來的。”


    金狗說:“到寺裏去求神?”


    那人說:“不是。我是聽見鍾聲去那兒的。”


    金狗說:“那你要去那裏住些日子?”


    那人說:“這我不知道,或許住下,或許不住下。”


    金狗就有些奇怪了,說:“既然你去寺裏不是求神,也沒別的事,一定是去那裏投宿了吧?夜這麽深了,到寺裏去還要走一段路,不嫌棄的話就睡在船上吧。”


    那人說:“你猜得很對,我是下午到的白石寨。在那兒吃了一頓飯,趕到那邊鎮上,鎮上人家都關門睡了,聽見鍾聲,知道這邊有寺院,就過來了。能在你的船上睡一夜,這敢情好呀,隻是打攪你了!”


    金狗說:“你不是莊戶人,隻要能在這船上睡得著,你就安生睡吧。”


    金狗收拾了艙裏的床鋪,那人就連聲說了“謝謝”,一頭倒下去,很快就酣聲如雷了。金狗又靜坐了一會兒,聽聽四周一切安然,估摸再也不會有人擺渡,就被這酣聲所傳染,眼皮也困起來,脫鞋解衣便睡在床鋪的那頭了。


    第二天早晨,金狗醒來,韓文舉已坐在床前,說:“金狗,昨夜裏來了什麽人了?”


    金狗說:“一個過路的,半夜要到寺裏去,我留下睡了。”翻身叫那人醒來時,床鋪的那頭卻並無人,也吃了一驚,說:“人呢,他走了?”


    韓文舉說:“他留了個條子,說是夜裏再來,讓把他的自行車和箱子保管好。”


    金狗出艙看時,那車子和箱子果然放在船頭。


    韓文舉說:“這是什麽人,叫什麽,幹什麽的,哪兒來的?”


    金狗說:“我也不知道。這人好怪,這麽早就出去走了,卻把車子和箱子留在這裏?”


    韓文舉說:“金狗你好馬虎,這人是什麽模樣?是不是逃犯,還是來私收金銀文物的?”


    在韓文舉的擺渡的曆史中,他是遇到各色人等的,就曾有過兩次,是逃犯,他剛剛擺渡過了河,公安局的人就趕來了。也曾見過外地來人做走私的,在這一帶民間收集元寶金戒指,銀項鏈,甚至看見他那六枚搖卦的古銅錢也想收買。聽韓文舉這麽一說,金狗也疑心了,兩人便將那皮箱打開,竟發現裏邊滿滿裝著一些書和各類大小不一的筆記本。翻開筆記本,上麵盡記載了所到之地的見聞:有曆史的,經濟的,政治的,風情的,軼事的。金狗恍然大悟,叫道:“韓伯,這是一個文化人,作考察的。這種考察這幾年很時興,有徒步的,有騎自行車的,還有駕著船行完黃河的,他們不是學者就是作家。”


    韓文舉似乎不大理解。天底下竟還有這樣的人?他們都是些有吃有穿的人,偏這麽苦行僧一般四處奔走?!便說:“這麽說,和你是一路人了。他考察這些做什麽用,八成怕是有神經病哩!”


    一天各忙其事,無話可說,到了晚上,金狗因想與那考察人好好聊聊,故又讓韓文舉睡回家去,自己就拿了好多飯菜和酒,等著考察人到來。果然夜幕降臨,那人匆匆而至。金狗自報了自家姓名、工作單位,直截了當詢問起那人情況,那人很是高興,才說出他出外考察已有一年三個月了,走遍了陝甘寧三省。這次到了州河岸上,他十分感興趣,又決定沿州河考察,始於州河的源頭,行經了二十天才到了這裏。本來昨天是到了白石寨,卻聽說白石寨縣最好的地方是兩岔鎮,才又連夜到了鎮上,不想覺在船上宿了一夜。金狗見此人談吐不凡,又都屬於文化係統人,就拿飯菜給他吃了,且喝酒助興,侃侃而談起來。


    金狗說:“你這工作辛苦是辛苦,卻大有意思!我是自小生在州河上的,倒還沒走遍過州河哩,你跑動了這麽些日子,對我們州河有何感想?”


    那人說:“州河在你們省上是屬第三條大河,但卻是最有特點和個性的河,它流經三個省,四十六個縣,全長二千八百裏,深深淺淺,彎彎直直,變化無窮,也可以說它是這塊邊地境內最深最長也最浮躁的河!州河兩岸,山光秀麗,風景迷人,物產雖然不豐但品類繁多,人民雖然貧困但風俗古樸……”


    金狗擊掌叫道:“說得好,說得好,你幾句話就把我們州河概括了!能來到我們這裏,你就不妨多住幾日,好好再了解些情況。目前農村變化很大,不誇口地說,現在所有的農民都有糧吃了,但同時存在的問題很多哩。你今日一早又是到哪裏去考察了,有收獲嗎?”


    那人說:“我每日起得早,這成習慣了,所以也未叫醒你。我先去了鎮上,在一家酒店裏坐了半日,和那店主聊了聊你們這兒的曆史傳說奇聞趣事,又詳細問了他家的經濟收入。後來我就信步去了東王溝和賈家村,走訪了四家農民。”


    金狗聽他詳細講了這四戶農民的情況後,他虔誠地請教道:“你走的地方多,見識廣,你覺得中國目前的改革怎麽樣?下一步估計有什麽發展變化嗎?拿我們州河與全國別的地方相比,又會怎麽樣呢?”


    那人說:“你也真不愧是記者!這些問題我也正需要請教你呢?我在你們這一帶,有一個最深的印象,就是這裏的人,不論是幹部、工人還是農民,一聊起話來,竟都關心的是天下大事!”


    金狗就笑了起來,說:“這地方窮呀,越是窮的地方,天下的變化最能關聯到他們的切身利益。我近來常想這麽一個問題:現在的國家政策是好的,土地承包解決了農民吃飯問題,而允許和提倡搞商品經濟,這也是對的,但現在有些人一搞起生意來,竟一下子身裹萬貫,而這些錢差不多是靠一些不正當的手段得到的。如果這樣下去,個人或許是富了,但國家的經濟卻受到損失,以致出現市場物價上漲,賄賂嚴重,社會風氣不好。這些現象是主流還是支流,是好事還是壞事,我也拿不準,一時感到振奮,一時感到憂慮,寫報道也不知如何寫。當然,這也是我學曆淺,知識窄,水平低所造成的原因,您能說說你的高見嗎?”


    那人說:“你這些問題想得太好了,我也是帶著這些問題才出來考察的。以我個人之見,黨的現行政策的基本方向無疑問正確,中國發生的變化,尤其農村的變化,足以證明這點。但是,我們畢竟是在毫無可以借鑒經驗的情況下這樣幹的,好比人在一條曲曲折折的隧洞走,看到了前頭的亮光隻說明方向對,可隨著生活的進一步變化,這裏邊同時暴露了許多問題,如解決不好,也有可能導致別的危險。總之,改革是艱難的。”


    金狗說:“這是什麽道理?”


    那人說:“中國曆史上長期是封閉式的封建主義國家,解放以來雖然是社會主義性質,但封建主義沉澱的東西太深太厚,現在一經脫離這種封閉狀態,經受商品經濟的刺激而獲得活力,這就像浪潮一樣,一下子衝開傳統生活的堤岸,向新的天地奔騰而去。在變革中,人的主體意識大大覺醒了。一些人認識到了自己的存在和價值,而同時他自身的素質太差,這就容易使他把方向搞錯,把路子走歪,這也就是之所以有人為了自己掙錢而不惜任何手段去坑集體,坑國家。金狗同誌,您覺得這話有沒有道理?”


    金狗說:“……是這樣的。能不能這麽說,在改革中更要我注意到人的改革?”


    那人說:“您這話說得通俗又明白!金狗同誌,你是本地人,又是記者,這裏的情況一定十分熟悉,你若有時間,明日能陪我再出去考察些情況嗎?”


    這要求金狗滿口應允了。金狗的文化水平並不高,與這考察人一夜長談,對他來說,簡直像讀了十年書!他深深感覺到自己觀察的問題太窄小,思索又太淺薄,是真該抓住這機會好好向人家學習了。


    接連三日,金狗陪同了這位遠路客人,走訪了七裏溝,夏家營村,茶坊鎮等五個村鎮的四十二戶人家。在走訪的過程中,他認真聽取考察人所提的問題,以及提問題的角度,他更加佩服起這考察人的本事了。白天,他負責到農民家裏安排飯食,到了晚上,就和考察人回到船上,不停地請教問題。後來,韓文舉也知道了這個考察人是一肚子學問,就來湊熱鬧,發表自己對天下的見解,對兩岔鎮的看法,對仙遊川的是是非非的分


    也就在這麽一個晚上,山高月小,水波不興,韓文舉到船上來,黃狗也跟了來,就把狗帶進艙裏,三人搖船到江心聊天。後來,岸上就有狗咬,三聲兩聲地叫得十分煩心。韓文舉說:“誰又要過河了!”就把船又靠了岸。但岸上空寂無人,隻有三隻狗在那裏吠。韓文舉就罵道:“把他媽的,沒有人狗咬什麽!”就抄起船上一根大棒擲去,正砸在一隻狗的背上,三隻狗就嚎了一聲散去。但韓文舉才一進艙,那三隻狗又跑至岸邊一哇聲地叫,他就說:“金狗,你跑得快,上岸把那癩東西攆走,它吵得我們怎麽說話?這些狗與我都熟了,帶到渡口來,太熟了就沒皮沒臉地和你鬧著玩!”金狗上到岸上,狗也攆不走,且發覺岸上的狗一叫,船上那隻黃狗也就叫一聲,金狗就大喊道:“韓伯,你別胡吹,什麽這一帶人與你熟,狗也和你熟?這狗不是叫你呢,它們約船上的黃狗哩!”考察人哈哈大笑,韓文舉就覺得難堪,拍拍身邊的黃狗說:“叫我家的黃狗?莫非談戀愛不成?”這黃狗經他一拍,汪地躥出來,於船頭一個躍起,身子如弓一般跳上岸頭去了。


    金狗也打趣道:“韓伯,你整日在船上和婦道人家說說笑笑的,養的黃狗也學起你的樣兒來了!”


    韓文舉罵道:“好小子,你在生人麵前糟踐我?你金狗也不如個狗哩,狗都知道談戀愛,你三十三四了,沒見女人的腥,你白活人了!”


    罵罷,並不解氣,覺得這狗使他在考察人麵前丟了臉皮,且這罵聲並不恰當,罵金狗白活人了,他自己不也是老光棍,不如一隻狗嗎?!就又笑著對考察人說: “你喜歡不喜歡吃狗肉?”


    那人說:“狗肉當然香哩!”


    韓文舉就抓了一盤係船繩跳到岸上去了。金狗問:“韓伯你做啥?”韓文舉說:“咱捉一條野狗來,殺了招待客人!”金狗說:“你知道這是誰家的狗,你捉得住嗎?”韓文舉說:“我當然知道,這是野狗,色膽兒和田中正一樣的,你跟我來吧!”


    兩人追狗到了岸邊沙灘,三隻野狗正圍著黃狗叫,後來三隻就互相廝咬,也便顧不及有人到來。韓文舉手一揚,“日”的一聲甩過套繩去,便將一隻白狗套住。那狗一驚叫,竟帶套繩而跑,韓文舉就被拖在沙灘上,手臉都磨破了。金狗忙幫韓文舉將狗拉到船上來,兩人就在船頭將狗勒死。剝狗皮,砍狗頭,剖腹開膛。韓文舉用刀割下那狗的xx巴,說:“你再不能來勾引哩!這玩意兒真把你害了!”


    這時候,河麵上有嘩嘩的水聲,像是一隻船從下遊上來。韓文舉說:“有人來了!”隨之就將狗皮狗頭狗下水以及那個狗xx巴全丟進河裏,大聲地問:“誰?誰在行船?!”


    下遊處果然有回應:“是伯伯嗎,我回來了!”水光迷蒙處一隻船出現,船頭上站著福運和七老漢。


    韓文舉說:“老七,你老家夥嚇我一跳,要不你會多吃個狗xx巴呢!”


    七老漢和福運將貨船靠了岸,就上到渡船上,七老漢見是殺了狗,眉開眼笑,要尋一句髒話回敬韓文舉,發現船上有一幹部模樣的生人,就不言語了。金狗互相介紹之後,考察人的興趣便大增,一眼一眼盯著七老漢和福運的裝束。問:“老伯伯和大哥是從哪兒撐船回來的?”七老漢說:“荊紫關,給鎮子商店運了些香煙,今日船輕的!”考察人說:“荊紫關是什麽地方,離這兒遠嗎?”七老漢說:“是州河下遊處的一個碼頭,遠倒不遠,順水一天就到,逆水一天零兩晌就可以了。” 韓文舉就說:“今日怎麽到這個時候才回來?”七老漢說:“這你問問福運!”


    福運已經按韓文舉的命令把爐子生著燉狗肉了,火光噴出爐膛,映得他一脖臉一胸膛赤紅,幾天的水上行船,日頭和風沙已經使那張老麵的臉越發粗糙了。聽七老漢說他,他就嘿嘿直笑,說:“七伯還在埋怨我?我不在荊紫關耽擱半晌,一路上你讓我給你講故事解悶,我拿什麽給你講的?”


    金狗說:“荊紫關出了什麽趣事,你講講,這位同誌是作州河考察的,他也是專喜歡聽這些的!”


    福運說:“荊紫關北十五裏那邊山裏,出了一個山裏娃子,這娃子前年考上了大學,好有名哩,是那一帶考上的第一個大學生。他上大學前在村裏定了一個女子,到大學後,他學習特別好,開始寫起文章,是寫的什麽小說的,就寫得也出了名,竟能在省城的幾家報刊上得獎!這山裏娃子命壯哩,他班裏有一個教授的女兒,那女子就也愛上了他。對,我說漏了,他到大學後,穿的當然還是咱山區人穿的衣裳,同學們倒瞧不起他,那個教授的女兒叫過他‘稼娃’,當眾戲弄過他的。後來他文章寫得好,教授的女兒就和他最能談得攏,送他錢,幫他買好東西吃,買新衣服穿,他病了住醫院,她哭哭啼啼到醫院日夜伺候他。後來他們也就睡覺了。後來,他竟把那教授的女兒殺了,是他們在睡覺時他掐死她的。女子死了,他還摟著她直睡到半中午。後來就去自首投案了。”


    韓文舉說:“福運你講完了嗎?你那嘴真是木頭做的,講得沒鹽沒醋的!”


    福運說:“這還不生動嗎?我在荊紫關街上看的布告,那山裏娃子是被槍決了,布告上說的才要簡單。我看了,真覺得怪,這娃子怕是瘋了?!”


    韓文舉說:“這有什麽怪的?他一定是還在愛著村裏那個女子,和教授女兒睡了覺就良心受譴責了。男人家幹那事,事後都要後悔的。他怕良心受到譴責,又擺脫不了那教授女兒,就把她殺了。鞏寶山的事和這是一樣的,隻是結果不一樣,鞏寶山進城後愛上個女學生,但他不先提出和原老婆離婚,要叫老婆提出,就整日折磨她,將那女學生領到家來氣她,晚上回來遲了,老婆問他是開會去的嗎?他就說:不是開會,是那個女學生陪我去玩了!老婆就哭,他卻又哄勸,拿了手帕讓擦淚,卻說:這手帕就是那個女學生送我的!這老婆是張家


    嶺張善子的女兒,人心小,就上吊死了。她要不上吊,再發展下去,說不定鞏寶山也要殺了她!”


    韓文舉講到這兒,才發現他舉例的鞏寶山要殺的是自己老婆而不是野老婆,和山裏娃子所殺的不一樣。但別人沒有提出異議,他也就不解釋了。


    福運又說:“荊紫關的人議論紛紛,說這小子不會享福,你進了城不想要山裏女子可以離婚,山裏女子當然不如城裏女子,可偏偏把人家殺了,殺了人也就把自己斷送了!有的人說,這娃子從小就性硬,要打人就要打贏人,打不贏他就不動手,活該是挨槍子的坯子!有的人說,那一帶地方有一條河,天下的河水往東流,那裏河水卻流西,風水不好就出怪人怪事。他的上輩人就野蠻得很,他老爺當過山大王,他爹一九六○年聚了好多人鬧事,說是暴動進過牢,後來又說不是暴動,人是放了,但都是性硬人。龍生龍鳳生鳳,老鼠兒子能打洞,這小子就殺了人!”


    考察人一直聽他們說,這時開口道:“這案件我不大了解,聽這麽說了,倒覺得這事極有意思。往荊紫關怎麽個走法?”


    金狗說:“你感興趣了?想去考察嗎?”


    考察人說:“這件事很值得去考察考察,一個山裏娃子上了大學,成了名。又被一位教授的女兒愛上了,應該說是夠幸運的吧,可他偏偏在與人家發生關係後殺了人家?!這似乎是神經失常了,是瘋了!可我想,這其中怕不這麽簡單,因為對於一個心理偏狹的人來說,他大都是患得又患失的,成功了,虛榮心更強,隻要有一點點挫折,一天到晚就要疑神疑鬼,認為別人設了圈套讓自己鑽。而失敗了,那更無法容忍,時時刻刻都隻想著複仇……”


    金狗問:“這種人你說是心理偏狹?那怎麽就能有這種心理呢?”


    考察人說:“我國長期以來經濟不發達,地區之間貧富差別很大,商品流通又不開展,在許多山區,又加上閉塞、保守,這種偏狹心理就容易形成了。更何況這後麵還有一層社會心理,就是說一場大的動亂過後,社會心理容易產生變態情緒,狂躁不安,喪失公德,不要法紀,把流血也不當回事。日本戰後的情況就是這樣,而中國的一場‘文化大革命’之後,也正是這樣,這次我沿途考察,碰到這樣的人和事就很多的。在我接觸的一些人身上,總是怎麽也不如意,怎麽也不合適,甚至總有一種複仇欲,但到底向誰複仇,他自己心裏也不清楚,實際上就是毫無對象,也要恨,要憎,要報複。隻有讓這種浮躁不安的情緒狠狠發泄上一次,他的心靈似乎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這種人是時時都需要一種‘強刺激’!”


    考察人的口若懸河,使七老漢和福運目瞪口呆,連韓文舉也自愧不如了。他們雖然聽不懂這陌生人的文縐縐的言辭,但他能這般滔滔不絕就夠他們心服口服,何況新名詞一個接著一個!


    韓文舉說:“這同誌你文墨深,是啥學畢業的?”


    考察人說:“大學。”


    韓文舉叫道:“難怪你一套一套的,原來是科班!”


    考察人笑著說:“我一口學生腔,惹你們聽煩了!我跑了些地方,碰到過這種類似的事情,愛琢磨,一激動就胡說了。”


    金狗一直沒有插話,使他吃驚的是,這位考察人說的一席話竟似乎全是對著他來說的,是對著這個仙遊川的人來說的!當福運揭了狗肉鍋,用筷子插肉爛了沒有,所有人都叫“好香”!他聞不來,還在問考察人:“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你怎麽就能分析到這一步呢?”


    考察人說:“如果不從法律觀點看,僅從社會學角度看,法院判他是‘極端個人主義’而發展的結果,這是不準確的,判他是流氓殺人也不準確,因為這後麵包含赤裸裸的實實在在的一種時代‘心態’,即特定曆史環境中的普遍意識。”


    金狗忙問:“心態?你怎樣看待這種‘心態’?”


    考察人說:“在我們今天的時代裏,是浮動著這種特有的時代心態的。我們可以說得更遠些,五十年代,我們國家處於苦戰勝利後的高度興奮之中,那時的心態是積極的,完全可以成為我們前進的動力。但是我們這個民族有它自身的先天不足,正常的興奮轉化成病態的亢奮,自信便化為無知的狂熱。一九五七年的失誤,一九五八年的挫折,一九五九年的持續亢奮,一直到了十年‘文化大革命’。現在一旦睜開眼,看看世界,人家早已把我們甩下了整整一個世紀,心靈的覺醒就轉化成心理的失重,虛妄的自尊逆轉為沉重的自卑,因此狂躁不安,煩亂不已,莫衷一是,一切像是墮入五裏霧中,一切都不信任,一切都懷疑,人人都要頑強地表現自己的主體意識,強調自我的存在,覺得怎麽也不合適,怎麽也不舒服,虛妄的理想主義搖身一變成最近視的實用主義。”


    金狗說:“但我覺得,煩亂中有它的好的一麵,就是要求振興的內心騷動。就是發牢騷,也未必不包含某種合理要求。”


    考察人說:“你說得很對。民族價值的貶值,導致了對個人‘自我價值’的呐喊、追求,但對個性的追求是有個臨界點的,如果超過了這個臨界點,以強烈自卑為基礎的對自我價值的強調和追求,推到極致便是自我價值的完全喪失。荊紫關那邊的山裏娃子恐怕也屬於這


    樣的心態吧。”


    金狗沉默起來了,他喃喃地說:“那我們現在應該怎樣辦呢?”


    考察人說:“你們?”


    金狗知道失言了,就笑了笑,掩飾過去了,又說:“照你這麽說,對這種社會心態,主要靠疏導,該怎麽疏導呢?”


    考察人說:“我現在也正想以此寫寫文章,我個人覺得,應該要發揚我們這個民族最可貴的一種品質,就是韌性的精神!”


    由荊紫關山裏娃子案件的談話最後完全變成了金狗和考察人的對社會問題的探討,福運和七老漢便失去了興趣,一心去照料狗肉鍋了。韓文舉到了此時,也感到自己不如考察人,也不如了金狗。他們的談話他插不進去,便又和七老漢去說粗話,鬥花嘴,又罵著福運把煮熟的狗肉盛在碗裏,將酒倒在杯中。就喊金狗:“金狗,你們是秀才見秀才,說不完的話啊!那嘴也該困了!讓客人吃狗肉喝燒酒吧!”


    金狗便停止了提問,熱情招呼考察人入座。這考察人竟十分善喝,幾巡過後,福運和金狗都有些招架不住了,但考察人仍麵不改色,神清目明。韓文舉拉金狗到船艙外,說:“這客人好酒量,你去我家,讓小水再拿出三瓶酒來!”


    金狗說:“喝得不少了,再喝就全要撂翻了!”


    韓文舉說:“撂翻了好!人家既然喜愛咱這個地方,咱怎麽能會不得酒?把客人喝醉,也是咱這兒風俗,他不會上怪,反而要高興哩!去吧,又不叫你破費!”


    金狗隻好又拿了三瓶酒來。韓文舉斟滿一杯,對考察人說:“我老漢敬你一杯!我們山地人沒什麽好招待的,隻有這水酒,你要看得起我,就不要推辭,杯子見底吧!”


    考察人站起來,連聲道謝,雙手接過喝了。


    韓文舉就給福運、金狗、七老漢使眼色,三個人又都一一站起敬酒,一敬三杯,杯杯見底,那考察人竟全喝了!


    三瓶酒喝下了兩瓶,韓文舉還要起來敬酒時,頭一歪,身子一斜,便呼呼嚕嚕醉倒了。接著,金狗頭暈得直想吐,福運閉著眼睛靠在一邊不動,隻有七老漢還清醒,說:“真沒出息,客人沒醉,主人全醉了!夜不早了,都歇下吧。”便將韓文舉扶上床鋪,讓客人睡在另一頭,金狗和福運則安排在床鋪下的一堆幹草裏,他便一晃三搖回家去了。


    一覺睡去,昏昏沉沉,不知生死,到了天亮,金狗醒來,河麵已霞光錦鋪,十分耀眼,看艙裏人時,韓文舉和福運還在昏睡,考察人則不見了。出了艙,方見船是停在了河的對岸,客人的自行車和皮革箱子也不見了,而在艙門上掛一紙條,上寫道:“多謝關照,終生難忘,因酒未醒,不忍打擾,留條而去,萬望諒解。”


    金狗“哦”了一聲,佇立船頭,望河麵晨霧初散,寬闊一片,心裏不覺有了幾分空落。


    一整天,金狗一直在想著與考察人的奇遇,又激動又慚愧。激動的是自己開了眼界,活騰了思想,慚愧的則是自己作為一個記者,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考察人的見解,使他不由得想到大空的城鄉貿易公司的情況。金狗在回到白石寨記者站後,他就給州城報社內的以及各縣一些駐站的年輕朋友去了信,談了他所見到的考察人,談了考察人的觀點,他呼籲:咱們這些人,大都不是科班出身,理論知識太差,雖從基層上來或常年在基層工作,但觀察問題又往往流於就事論事,為了加強自身修養,年輕人應組織起來,經常學習,交流一些思考。熬過三個晚上,他又終於寫出了關於雷大空公司的一篇文章。這文章沒有直接寄與報社編輯部,而是又複寫幾份,分頭寄給他那些年輕記者朋友,讓他們看看,交換一下意見,其主要內容是:“皮包公司的買空賣空,哄抬起了市場物價;黨政機構的裙帶關係,使官僚主義日益嚴重,這兩點直接危害著社會,危害著改革,危害著國家的安定。人的主體意識的高揚和低文明層次的不諧和形成了目前的普遍的浮躁情緒,應該引起我們足夠的對於人的改革的重視。”在這篇文章的附信中,金狗不無嘲諷地說:“其實,有些字眼我也不能作到準確的解釋,比如‘文明層次’,我隻是能意會罷了,這也正是我的‘低文明層次’吧!我希望我們能以此多思考些問題,引起爭論,目的在於提高我們,使我們早日成熟,成為一名真正的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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