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他們站在空曠的草地上,誰也沒有說話,最後還是穆良開口,“大家不要分開,也不要急著喪氣,至少……”


    穆良稍稍停頓了一下,這才說道,“至少我們還活著。”


    眾人聞言無不為這句話所動,悲痛之情溢於言表,對啊,至少他們還活著,那些在他們眼前死去的弟子們,為他們活下來用骨肉鋪開的路,沒理由這麽快就放棄!


    他們要帶著那些弟子的份,一起活下去!


    眾人再度上路,就已經恢複了精氣神,哪怕神色依舊哀傷,眼中卻也都燃著希望。


    至少他們現在身體和各方麵都是飽滿狀態,被鬼氣侵蝕的傷口消失後,眾人也不懼怕再戰,他們相互將背心交於彼此,長劍對外,保持著這種姿勢朝著小路的盡頭走。


    他們不知道等著他們的將會是什麽樣的地獄,但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們必須走下去。


    鳳如青環視周圍,如果按照幻境來說,這絕對是她見過最最真實的,比她在窺天石上看到的未來畫麵,都有過之無不及。


    穆良拉著她的手,手心潮濕又溫暖,周圍鳥語花香,她的心忍不住鬆懈下來。


    他們都知道,這可能就是絕境了,能製造出這樣的幻境的大能,無需出手,便是困死他們,也隻是時間問題。


    人在絕境的時候,會有多種多樣的表現,鳳如青看著幾個弟子悲傷的激憤的,還有大師兄這般憂愁的,收回視線邊走邊踢了下腳邊野花,她的心情是十分平靜的。


    這就像凡間有句話說的,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


    鳳如青回握住手心濕漉漉的穆良掌心,甩動了下佩劍,跟隨著弟子們緩步朝著前方走。


    他們始終覺得,這條小路的盡頭,說不定就是他們即將喪命的地方,所以一路上緊繃到了極致,然而真的在小路盡頭遇見了一個挑著水澆菜的老農的時候,他們幾個甚至是茫然的。


    沒有突如其來的攻擊,沒有地獄一樣的境遇,他們看到這小路盡頭,是一派安寧祥和的人間煙火。


    他們在原地謹慎地觀察了許久,最後還是由穆良去和那個澆菜的老農攀談,最後幾人被熱情好客的老農帶回家中,安置下來。


    眾人無法做到既來之則安之,拒絕了老農為他們準備的飯食,拒絕了他們熱情洋溢的笑臉,戰戰兢兢地待在一間屋子裏,從天黑戒備到天明。


    他們是修者,倒不至於一夜未睡,便怎樣的狼狽不堪,他們沒有調息打坐,反倒因為此地靈力充沛,而在第二天早上精神抖擻。


    眾人依舊覺得這是鬼修的把戲,第二天一同在村子裏麵轉了轉,所有人都很好,見到他們都會笑,這小山村和先前他們看的嚴六的那個村子相比,是個真正的世外桃源。


    但他們都知道,嚴六給他們看的才是真實的世界,真實的世界當中,人與人之間,不可能過得這般與世無爭。


    他們開始尋找出去的方式,試圖去尋找這幻境的邊界,然而小村子走過去,還是其他的村子,接著的是城鎮,一切的一切都真實無比又虛幻無比,所有人安居樂業,一片太平盛世景象。


    他們在這裏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走過了多少的城鎮,甚至試圖假意斬殺那些虛假的人類,可他們的長劍抵在那些人的脖子上,他們還會問你要不要去他們家吃飯。


    這樣的日子逐漸侵蝕著幾個人,他們不可避免地被熱情到不行,滿心善意的人們給分開單獨去做些什麽。


    但他們苦尋無路,本來抱著落單說不定會引鬼修動手的思想,單獨行動,卻每一次,都好好地回歸,沒有攻擊,沒有任何的異樣。


    他們好像一腳跌進了一個柔軟無比的夢中,過上了無數人夢寐以求的安樂無憂的生活,這樣的日子侵蝕了人的意誌,他們開始無法戒備,日複一日,枯燥安然的重複,讓他們的警惕不翼而飛。


    弟子們有兩個,甚至開始融入到寄宿人家的生活中,每日幫著那家去做活,去市集上買東西,夜裏例行幾個人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甚至會有人說,在這裏的日子,是他們一生中過得最快樂的日子。


    無需修煉,修為自己便會飛漲,沒有爭端,沒有曆險,吃到嘴裏的食物永遠是好吃的,遇見的人永遠帶著善意,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每每聽到這些,眾人就都會沉默,他們已經記不得在這裏待了多久,隻知道似乎樹葉落了好多回,大雪也曾經將這裏的天地無數次浸染得純白。


    他們開始很少的聚在一起,每一次見麵都相對著沉默,沒有危險沒有攻擊,在這樣的生活中你不知道修煉還能用來幹什麽,他們的時間好似停滯在了這裏,永遠也不會憂愁,不會老去。


    在最近的一次聚會,冬夜裏麵四周的寒涼被火爐驅散,先前小腿受傷的那個女修突然打破了沉默,說道,“我要成婚了。”


    村裏有個極其俊秀的小夥子,一直跟著她身後快十年了,她最開始戒備,驅趕,辱罵,甚至動過殺心,但最後還是屈服,麻木,到被無微不至地關照,到動了情念。


    她乃是懸雲山弟子,修的是無情道,可她動心,她甚至還失了元陰,境界卻不退反進,似乎這裏麵的一切,都是泡在蜜水中,沒有痛苦,沒有難過。


    “大師兄,”她看著穆良,眉眼沒有了修者的尖銳,滿是沁在溫柔美夢中的安然,“我們可能一輩子出不去了,我覺得,一輩子留在這裏,也挺好的。”


    “我們修煉,求的不過也就是幸福與長生,我從未像現在這般幸福快樂過。”


    她說完,將佩劍解下,放在穆良麵前,“我的婚事下月初辦,我不希望你們來。”


    她說得平靜,眾人卻能夠理解她話中的意思,她不希望他們去,不希望他們的出現提醒她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她已經甘願活在這種虛假當中,不想自拔。


    眾人沉默看她離去,片刻後又有人說,“我覺得,她說得對。”


    既然出不去了,倒不如就享受這裏,屋子裏沒有人說話,這個人起身走了之後,剩下的人也陸續都走了。


    屋子裏隻剩下穆良和鳳如青,穆良將那個女修的長劍收起來,緊緊抓在手中,沉默片刻,開口道,“她叫邢穀,入山的時候才不滿十歲,乃是焚心崖的弟子,心智堅韌,曾在門中大比上放話,此生必做懸雲山女修中的翹楚。”


    鳳如青安靜地聽著,手指敲在她自己的腿上,表情平靜,穆良苦笑了一下,側頭看著鳳如青,眼中含著水光,“是我沒用,到如今依舊無法找到出幻境的路,無法帶弟子們出去……”


    他聲音哽噎,鳳如青看著心疼,伸手抱住了穆良,學著他曾經摩挲自己的樣子,摩挲他的長發。


    “他們怎麽能忘了呢……”穆良悲痛的麵容幾乎扭曲,“他們怎麽能忘了死去的弟子,忘了這是幻境是虛假的,是邪祟的把戲,他們……”


    穆良眼淚砸向鳳如青的頸項,鳳如青不知道該說什麽安慰的話,她整日和穆良在一起,她知道穆良這十幾年間從未放棄過打破幻境,甚至斬殺過幻境中邪祟幻化的人,可無論他怎麽做,這幻境並無一絲變化,他們真的被困在了這裏,或許……真的一輩子都出不去了。


    鳳如青能夠理解穆良的苦痛,她見過穆良幾次為了保持理智,自我傷害,但她也能夠理解那些弟子們對著無望的日子,選擇沉溺的轉變。


    苦痛容易激發人的鬥誌,但安逸才是能夠真正蠶食人魂魄的東西。


    鳳如青抱著痛苦哭泣,不斷顛倒重複著堅持的穆良,成了這幻境中唯一一個保持理智的人。


    她看著燒紅的火爐,理解所有人,卻無法去感同身受,她顛沛流離過,也在穆良為她營造的溫柔鄉中無憂無慮十八年,深切地知道痛苦的滋味,也貪戀溫暖和美好,但她不會被這樣可以營造出來的美好給欺騙,就像她知道豆腐是豆腐味道的,它不該是肉味兒。


    連穆良都曾混淆過現實和這幻境,需要靠著時不時的發泄來排遣憋悶,但鳳如青不用,她享受虛幻,但也向往真實,對她來說,更重要的不是真或者假,而是她還活著這件事的本身。


    她活著,無論在哪活著,這都是活。


    “小師妹……”穆良抱著鳳如青,低低地叫她。


    “嗯,大師兄,我在的。”鳳如青溫柔地應聲,不知道第多少次,用她瘦弱的身體,撐起穆良瀕臨崩潰的心智。


    穆良雙目泛著一些紅地看著鳳如青,也不知道第多少次說道,“你也是同他們想的一樣嗎?”


    穆良紅著眼睛近乎逼問地湊近鳳如青,“你也覺得,一輩子留在這裏很好嗎?”


    他雙眼緊緊地盯著鳳如青的表情,鳳如青不閃不避,笑著搖頭,給穆良他想要的答案。


    “大師兄,我和他們想的不一樣,我希望大師兄帶著我出去,回到門派,你要是不回去,小師弟被他爹爹關起來,誰來給他求情,再說我私自下山,師尊必然惱怒著,若是你不帶著我盡快回去,幫我說些好話,師尊怒起來,我要怕死的。”


    穆良神色這才放鬆一些,額角細細密密地滲出了很多的汗水,竟像是聽鳳如青說了這幾句話,他已然精疲力竭了一般。


    兩個人一如往常,擁著坐在火爐旁邊,聽著外麵撲簌簌的大雪落下,也輕聲細語地聊天。


    “大師兄不必太過心急,我相信,待咱們找到了破幻境的辦法,弟子們也都會清醒過來,跟著咱們走的。”


    穆良笑著點了點頭,似乎又恢複了一派淡然,他忘不了死去的弟子們,不能理解準備忘記那一切留在這裏生活的弟子們,又自責自己尋不到出路,不能帶著弟子們回去。


    更難過的是他無能,到如今竟還要從小師妹的身上尋找堅持下去的決心。


    可這裏實在太過美好了,美好得像是跌進一團雲霧,一團棉花中,四周馨香撲鼻,多少人畢生求也求不得的一切唾手可得,這樣的死,如何能算是死,又如何從這美輪美奐的幻覺中自拔。


    穆良在這幻境中待了這許多年,境界竟然已經平穩過了三境,到達了三境巔峰。


    就連鳳如青這種修煉廢物,也已經到了二境上品。


    他們兩個坐在火爐旁邊,在盡可能地找這個世界的不合理之處。


    “大師兄,就像外麵下的那麽大的雪,若是在真的凡塵,怕是房屋都不知道要被壓塌多少,我曾經親眼見過雪災令百姓流離失所,並不美麗,是災難啊。”


    鳳如青說完,穆良點頭,“如你這般不修煉,若是光憑著靈力自己向上衝境界,在外麵,你還未等出招,就會被自己經脈中過於強悍的靈力撕裂經脈,根本是弊大於利。”


    兩個人相視而笑,穆良眉眼在紅紅的火爐炙烤下也渡上了一層溫暖美好的色澤,鳳如青一直視穆良如兄如父如摯友,隻要他們都好好的,其實無論出不出去,對鳳如青來說,並沒有多麽重要。


    “啪”的一聲輕響,炭火中似乎爆了個小火花,穆良眼中一閃而逝過異色,接著他突然間開口問道,“我一直都沒有問過你,你怎會敢去喜歡師尊?”


    鳳如青正端著一杯牛乳在喝,這幻境裏麵吃什麽都好吃,怎麽吃都無需去專門清除體內雜質,所以她平日裏都是邊大快朵頤,邊吐糟這東西不該是這個味道。


    這會穆良突然問出這樣一句話,鳳如青猛地嗆了下,接著習慣性地四周看了看,穆良笑起來,“怕什麽,在這裏說,師尊是絕對聽不到的。”


    兩個人在幻境朝夕相對這十幾年,幾乎什麽都聊過,卻沒有聊過這個問題,鳳如青猜想穆良大抵是沒有什麽好問的了,才會問起這個。


    她清了清嗓子,這裏施子真確實聽不到,於是她說道,“美唄,你看師尊姿容,比那姝女宗宗主如何?”


    男子不該用美來形容,更不該與女子做比較,即便是姝女宗那宗主乃是修真界有名的天姿國色,卻也不能用來和施子真比較。


    穆良一時表情像是噎住,但是隨即又笑出聲,鳳如青知道他想什麽,繼續說,“師尊之風姿,除了美,和凶,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


    穆良沉默了片刻,無奈一笑,算是默認了鳳如青的說法。


    “就隻是因為這個?”穆良片刻後又問。


    鳳如青卻頗為認真地搖了搖頭,“也不是,是……我曾經見過師尊拔劍。”


    穆良挑眉,“師尊拔劍可是極其有限。”


    穆良想到鳳如青上山那一年,於是說道,“是師尊將你帶回來的那一年?”


    鳳如青點頭,“我當時正在和一群人逃難,趕上妖獸過境,好多同伴都被踩死了,我也差點被踩死了,瀕死之際看到一位白衣仙人自天穹翩然而下,接著腰間佩劍出竅,劍光所到之處,妖獸盡數被斬殺,當時我在一個坑裏麵,躲在妖獸的屍體下看著他,恍然還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到了極樂之地見了真神仙。”


    鳳如青似乎是陷入了回憶,麵上帶著一些淺笑,“我在凡間也見過很多的‘仙人’,但大多都是騙子,要麽便是隻會些雕蟲小技,但凡有點真能耐的,便是從不將人當成人的‘仙人’。”


    穆良看著鳳如青沉浸回憶的神色,不知為何,心中有些酸澀,且耳邊仿若有個聲音在說,看吧,小師妹還是喜歡師尊,最喜歡師尊。


    鳳如青卻沒有看到穆良的神色變化,陷入回憶,繼續說,“當時見到師尊斬殺妖獸,還救了很多的難民,好多人俯首叩拜他,他卻絲毫沒有那種傲慢的神色,但也沒有廟裏菩薩麵上刻著的那種慈悲之相。我就知道,這才是真的仙人,仙人不是廟裏聽著凡間瑣碎要求的菩薩,該是師尊那樣真的拯救蒼生的人。”


    “我當時便在想,要是能跟著這樣的神仙,我是不是也能做他腳邊被福澤的螻蟻,安然一生?”鳳如青說,“我就從妖獸的屍體中爬出來,扒住了他純白的靴履,求他帶我走。”


    鳳如青端起牛乳喝一口,繼續說道,“後來就順理成章,師尊向來冷情,卻意外憐我,帶我回山,引我入道。可我心盛凡俗,貪慕世間一切,不成器,越修煉越回去,卻始終忘不掉師尊當初救人的風姿。”


    鳳如青說道這裏自己也笑了,“世人說的不錯,飽暖思淫欲,我在懸雲山衣食無憂,當時年歲也小,總是尋著機會瞧他,瞧得多了,我便除了懼怕,心中多了魔障。”


    “待我自己也發現不妥之時,魔障已成。”鳳如青說完,笑著抬頭看穆良,還想說大師兄不要笑我,我雖然戀慕師尊,卻從未妄想過什麽結果。


    但是一抬眼,話未能出口,卻對上穆良陰沉冷漠的神色。


    “大師兄?”鳳如青輕聲喚他。


    穆良卻直勾勾地看著鳳如青,那向來溫潤的眉眼,蘊著鳳如青看不懂的風暴。


    “大師……”


    “你就這般喜歡師尊?他若知道,怕是隻會想把你吊到焚心崖去吹罡風,好讓你清醒!”


    他的聲音極冷,鳳如青愣了愣,就見穆良驟然起身,接著沉沉看了鳳如青一眼,迅速朝著外麵走去。


    大雪無聲落下,穆良出了門口,便疾步向山中風雪中奔去。


    耳邊卻似有呼號的冷風在刺骨地朝著他身體裏麵鑽。


    腦中全都是在說話的聲音,每一個都是他自己。


    小師妹喜歡師尊,你有什麽可生氣的,你能比得上修真界第一仙首之風姿?!


    你養了她那麽多年,又朝夕相對這許多年,你可見她瞧你一眼了?!


    她戀慕師尊乃是慕強心作祟,你連個幻境都破不開,還妄想她眼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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