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完這話,又抓過身側弟子佩劍抵在自己的脖頸,整個人抖得如同被狂風撕扯的蝴蝶,卻低低地笑出比邪祟還像個邪祟的聲音。


    “你若再敢折騰我,我便就此抹了脖子!”鳳如青語氣陰狠得與平日判若兩人,“極境鬼修,你現在也不過是個靠著我這種廢材苟延殘喘的惡心玩意罷了!”


    四周結陣弟子無不動容,他們是奉施子真之命而來,此行有兩個目的,一是若鳳如青不曾受邪祟徹底侵蝕,他們便送她入青沅門,去見青沅門掌門。


    可若鳳如青受邪祟驅使,被邪祟侵蝕,他們的命令,便是……誅殺入魔弟子。


    他們平日在禁地閉關不出,並不認識鳳如青,可幾人乃是三境巔峰,當然知道這邪祟汙染識海,是何等的凶險非常,若是被邪祟折磨,作用於神魂的疼痛,更甚身體無數倍。


    他們自認若是走到這一步,都不一定能夠有這纖瘦非常的女子堅韌。


    鳳如青是在威脅邪祟,亦是在賭,賭這世間螻蟻尚且偷生,無論是鬼修還是修真者,沒人想要死去。


    況且她亦是色厲內荏,真的快撐不住了,這疼痛,並非是人能夠承受,若是邪祟再繼續,她真的不若死了來得舒坦!


    細細的血線順著脖頸劃入衣襟,識海中的風浪止息,她脫力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條脫水的魚一般大口地呼吸,汗水浸透了外袍,黑氣逐漸在她的周身消散。


    隨行弟子收起誅邪陣,伸手欲扶鳳如青,鳳如青卻虛弱地搖了搖頭,笑得有些空茫,“師兄可否給我片刻喘息的時間?能否幫我將拘魂鼎撿回來……”


    伸手的弟子眉梢微動,沒有說話,又看了看鳳如青扭曲的手臂和腿,鳳如青當然知道自己方才掙紮得過於狠,生生將自己的骨頭扭得錯位。


    她對著隨行弟子笑著,伸手麵不改色地將自己的肩膀、手臂、腳踝和膝蓋都扭回正常的位置,這才說,“不牢師兄們憂心,隻消給我片刻……”


    欲伸手為她治療的弟子頓住,神色微變,同同伴對視一眼,接著將滾落到不遠處的拘魂鼎撿了回來,放在了鳳如青的旁邊。


    他們本也是要原地休整,便距離鳳如青不遠處原地打坐調息。


    而躺在枯葉和被她蹬得亂七八糟的泥土中的鳳如青,卻閉著眼,放空自己的腦子,像從前在塵世的每一次苟延殘喘一般,盡可能最快速地讓自己忘卻痛苦,積蓄體力。


    腦中安靜片刻的邪祟,又忍不住出聲——你這是何苦,不過一個殘魂而已,都不肯給我吃,你這女娃娃好生小氣。


    鳳如青側臉碰上冰涼涼的拘魂鼎,舒坦了不少,不知為什麽,她在這上麵,嗅到一些施子真身上冰冷清幽的氣息。每次她嗅到這種氣息都會心猿意馬,但此刻,隻有心口的隱隱作痛。


    那自稱是極境鬼修的邪祟,以為這一次鳳如青也不會回答他的話。


    但是片刻後鳳如青卻虛弱地開口,聲音幾乎是氣聲,“拘魂鼎中,是池誠,當初若不是池誠自爆傷你,為我們爭取時間,我們早已經死在了你的手裏。”


    那鬼修這次不屑地哼了一聲——雕蟲小技,你以為真的能傷到我?


    鳳如青沉默片刻,又呢喃一樣地說,“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父親,在等他回去。”


    她想起那個在鬼界中說要賠她衣服的少年,鳳如青比誰都知道,他的驕傲是被人寵出來的,就像她的嬌柔和無能也是被人寵出來的。


    池誠本該帶著這種驕傲和跋扈一直長長久久地活著,最後成為一派掌門,長成一個暴躁如野狗又不近人情的中年人,然後在千年後或許會死於青沅門所有大能一樣的毛病,靈力爆體。


    他不該夭折在鬼境,他自爆隻為了拖延一些時間,鳳如青如何能夠辜負他一顆少年剛正不屈的純善之心,將這樣一個曾經並肩作戰,隻剩殘魂的義氣少年,獻予一個邪祟飽口腹之欲?


    “你不配碰他。”鳳如青閉著眼睛說。


    鬼修沒有說話,接下來的一路上,也沒有再作祟,鳳如青沒有心存僥幸,覺得他一個曾經修到極境的鬼修,被自己幾句話打動。他不過是沒有其他的辦法,並且察覺了她的不可能妥協,暫時放棄了而已。


    不過一直到了青沅門,鳳如青捧著拘魂鼎,被青沅門的弟子引進門派之中,那邪祟都未曾作祟。


    隨行弟子跟在她身側,在青沅門靜心大殿,他們見到了青沅門的掌門,青沅門掌門乃是位樣貌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名叫池中節。修真界大多修者會將相貌停留在最年輕的時候,但池中節是先娶妻,後中年入道,相貌停留的年歲,乃是他妻子亡故之時。


    他著一身鴉青色道袍,玉冠高束,腰纏清歡劍,站在靜心大殿的石階之上,給人一種沉鬱的威嚴。


    鳳如青捧著拘魂鼎走近,他看上去麵上無甚變化,眼神卻細微地閃爍,接著嘴角微抿,眼角細紋透露出他心中的焦灼與悲切。


    這世間最苦痛,便是喪母、喪妻、喪子,而池中節母親早已亡故,妻子半路撒手歸天,現如今兒子又猝然夭折,心中之痛,即便是不曾出口,卻也能夠通過他周身滯澀的靈力窺知一二。


    鳳如青並未表現出什麽畫蛇添足的悲傷和同情,這樣的痛苦不需要別人的同情安慰。


    她隻是端端正正地立在大殿之中,盡量讓自己的脊背挺直,捧著拘魂鼎奉上,平靜地陳述。


    “我乃靈雀山任務隨少掌門一同入鬼界的弟子之一,也是唯二的幸存者之一,”鳳如青說,“少掌門修為出挑,心性高潔,乃是我輩望塵莫及的大義之人。”


    青沅門掌門似有所動,眉梢微微抽搐了一下,是強忍悲痛之態。


    鳳如青繼續道,“我與幸存弟子,多虧少掌門舍身拖延,自爆重創鬼修,才能得以苟延殘喘至我師尊營救,少掌門……”


    鳳如青說到一半,就被剛勁渾厚的靈力拍得飛出老遠,在地上滾了幾圈,嘔出一大口血,爬了兩下,這才堪堪爬起。


    “憑什麽,”池中節聲音裹著難言悲痛,“憑什麽我兒那般優秀卻要身死,隻餘殘魂,而你等卑微無用、修為低劣之輩,卻能苟活至今!”


    鳳如青跪在靜心大殿之上,聞言卻是笑起來,抹了下嘴角血跡,早就料到了池中節這種反應。


    這乃是普天之下所有人對逝去致愛會有的反應,憑什麽呢,憑什麽我心愛的孩兒為救你們而死,而你卻活著!


    他其實不該責怪,可這世間的很多事情,誰都沒有錯。


    鳳如青咳了兩聲,本就渾身暗傷,靈力紊亂,又被這樣一擊,雖不致命,卻也是雪上加霜。她清除喉間積血,繼續道,“如今少掌門隻剩殘魂,懵懂無知,能夠回到池掌門身邊,必然是……”


    鳳如青說到此處,便撐不住昏死了過去。


    她知道,池誠哪怕身餘殘魂,回到青沅門,他就還是那個肆意桀驁的少年。


    她真心為池誠高興,也真心的悲痛到極點,心牆崩塌。


    她與池誠同為人,不同命。池誠縱死,卻有人等著,而她人間黃泉,再無等她之人。


    鳳如青不知道自己昏死了多久,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畢竟青沅門掌門盛怒下的一擊,當今天下能夠受得住的也沒有幾人。


    她一直仿若漂浮在虛空處,上不著天下不落地,過往化作煙雲,如夢似幻地環繞著她,她卻無論如何也觸碰不到。


    她安逸閑適的人生因為妄念灰飛煙滅,大師兄的笑容,小師弟的依戀,五穀殿中廚娘做的乳糕,這一切的一切,她都再也觸碰不到。


    窺天石的慘烈結局,她感激戀慕的白衣仙長,全都離她遠去,鳳如青不知自己漂浮了多久,再醒過來之時,是在一個人寬厚的背脊上。


    她如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氣,五髒六腑似乎被攪碎一般的疼痛,頭也裂開了一樣,但她第一反應是抱住了這脊背,恍惚地叫道,“大師兄……”


    禦劍弟子脊背一僵,緩緩下落,片刻後落在一處空地,解下了把他和鳳如青纏縛在一起的飄帶。


    他轉過頭,鳳如青眼裏的淚落下,眼前清晰了,她的夢也碎了,不是大師兄,是先前去青沅門的隨行弟子。


    “師……妹。”他將懷中一個以靈力包裹的草藥遞給鳳如青,“這是青沅門掌門給你的,你帶著,我們正在回門派的路上,你且再忍忍。”


    鳳如青低頭看了一眼,遲疑了片刻之後,便認出了這是什麽。


    雙姻草。


    原來師尊要她務必帶回的東西,果然是十分珍貴,青沅門才有的稀有靈物。


    她是當時得知了小師弟的出處,去問大師兄,大師兄畫給她看的,這東西貌不起眼,花並蒂而生,陰陽兩色,煉製過後,乃是絕佳的溫補藥物。


    她慘笑了一下,到此刻總算是明白師尊偏偏要派她去青沅門送池誠殘魂,原是用池誠換了此等珍貴之物。


    連她都料到池中節必然意難平要遷怒,師尊怎會沒想到,他必然是想到了,隻是物盡其用罷了。


    左右她也快死了,左右無藥可救,有她這個半死的靈雀山幸存弟子去承受池中節的怒意,還能換取如此寶貝,何樂而不為?


    鳳如青捧著草藥,慘笑起來,她甚至想要撕碎手中的草藥,想要將殘碎的草藥拿給師尊,看他會不會惱羞成怒地拍死她。


    她眼中幽色閃爍,手已經附著到草藥外的靈力罩之上,她縱使再虛弱,弄碎手上的東西還是有力氣的。


    她未曾發現自己已然被邪祟侵染的更深,思想發生了變化,偏激而極端,眼中幽色流轉,連看隨行弟子的神色也變得充滿敵意。


    但她看著這靈物,最終還是沒有下手,因為她猛地想到,這說不定是給大師兄用的。


    畢竟師尊再是厭她爛泥扶不上牆,對大師兄卻總是看重的,這草藥若是給大師兄的,她怎能毀去?


    於是她又珍而重之地將雙姻草收進懷中,貼身放著,對隨行弟子說道,“走吧,回山門。”


    一路上鳳如青醒醒昏昏,幾次到極限,卻在強撐,腦中邪祟大抵因為她神誌不清,大部分時間昏死,沒有機會興風作浪,倒是讓鳳如青少了一番痛苦。


    到了門派之中,隨行弟子直接帶著鳳如青去了焚心崖,鳳如青醒來,便看到施子真正站在洗靈池邊上,而本該泡在其中的大師兄,還有帶她回來的隨行弟子都不見了。


    施子真收回為鳳如青輸送靈力的手,一對上她的視線,立刻急急問道,“雙姻草呢?!”


    “快拿來!”施子真幾乎沒有這樣焦急的時候。


    鳳如青艱難起身,鬥篷滑落,她視線有些空洞,低頭從懷中取出了雙姻草,卻沒有急著遞給施子真,而是語調平平地說,“大師兄呢?”


    “閉關。”施子真說,“給我。”


    鳳如青做了一個朝前送的動作,卻又收回,確認道,“這……是給大師兄用的嗎?”


    施子真並沒有馬上答話,而是用一種奇異的眼神看著鳳如青,自己都這般的離死不遠,她想的竟還是穆良。


    不怪穆良如此疼她,可這兩個弟子都太過多情,無情道上注定神傷。


    “師尊,”鳳如青執著地問,“是嗎?”


    施子真這才抿了抿唇,擰眉有些別扭的別開頭,說道,“是。”


    鳳如青這才露出釋然的神情,將雙姻草交到施子真的手中。


    施子真取了,連忙轉身進了禁地,待他出來的時候,鳳如青正靠著一處石壁坐著,垂眸,渾身圍繞著黑沉的死氣。


    她快死了,她自己也知道的。


    不甘心啊,不想死啊。


    可是她也沒有辦法了。


    施子真快步朝著她走過來,伸手隔空以靈力扶了她一把,這才說,“去洗靈。”


    饒是鳳如青瀕死,聽到這話也哆嗦了一下,側頭看著施子真,虛弱道,“師尊……”


    洗靈之痛猶如淩遲,她已經內府痛如刀割,她就不能死得輕鬆一點嗎?


    施子真因著在他寢殿沐浴池的那些糾纏,忌諱與鳳如青觸碰,因此隻是以靈力托著她,不由分說地扔進了洗靈池。


    果然猶如淩遲,不,她身懷即將入魔之氣,更勝淩遲。


    但鳳如青卻連叫都叫不出了,在池壁上撲騰了兩下,就跌落在池底。


    施子真將她拖上來,她昏昏沉沉地在池壁趴著,身體如一條魚不斷抽搐。


    施子真將掌心一片葉片化作靈流,拍在鳳如青的頭頂,這疼痛便更如同鐵錘當頭敲砸。


    但是鳳如青這般都未曾伸手去擋,她已然沒了生誌,任憑施子真如何折騰,算是還他曾經獸潮之中的救命之恩。


    然而這種死亦無所謂的淡然,在察覺到有什麽東西被從識海中抽離的時候突然間崩塌!


    他竟是要將她的記憶抽離。


    不!


    鳳如青胡亂抓住了施子真的手,撕心裂肺地喊道,“不!師尊不要!不要!”


    她不能被抽離記憶,她不能忘了穆良,不能忘了那十幾年。那是她活到如今,唯一美好的十幾年!


    她猛地抓住了施子真的手,明明瀕死連路都走不了的人,不知為何爆出了一股強大的力氣,抓得施子真手腕上都被指甲劃出了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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