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慶幸冷宮之中有個房間,那裏麵堆放了很多宮中丟棄的東西,裏麵便有筆墨。


    而那個以打他羞辱他為樂的太監,偶爾喝多了心情好,也會許他動那其中的東西。


    他一開始上手還是抖的,但是隨著他沉下心,手上便越來越穩,很快一對秀眉出現在空白麵容上,不偏不倚,恰到好處。


    而鳳如青根據這雙眉,很快變化出了真實的雙眉,接著便是眼睛,鼻子,嘴唇。


    待到差不多半個時辰,白禮嘴角因為含過筆頭,汙黑一片。


    而鳳如青眨了眨眼,和白禮對視,一張臉活靈活現,像畫眉,卻又比畫眉多了些獨特韻味。


    鳳如青動了動五官,開口第一件事,是抓住白禮的手腕,在他的腕內白皙的皮肉上咬了一口。


    人王之魂,果然與眾不同。


    鳳如青毫不懷疑,她能夠這樣利用本體變換出身體,白禮的蘊著紫色的人王之魂,功不可沒。


    白禮似是沒有想到她的動作,下意識地朝回收了下手,但很快又重新遞了回去。


    鳳如青吃了好幾口,這才抬眼盯著白禮的雙眸,在他眼中看到燭光,以及自己現在的模樣,開口道,“謝謝了小公子,你畫得很像。”


    白禮看著她如活人一般生動的眉眼,指了指地上堆著的畫眉,“她怎麽辦?”


    “這個我來處理,你不用怕。”鳳如青把這句話還給了他。


    兩個人沉默地站在偏房的門口,對視了片刻後,都無聲地勾了勾唇。


    他們都不怕。


    白禮手中還捏著毛筆,垂頭片刻,也對鳳如青說,“我有件事,也想向你坦白,如果你……你不嫌棄,我願意答應你白天說的條件。”


    白禮說著,轉身回了屋子,站在他主屋內門的門口,轉頭召喚鳳如青,“你跟我來?”


    鳳如青赤著腳跟上他,進來了裏間。


    白禮把筆放回去,又仔仔細細地洗了手和他臉上的墨漬,這才坐在桌邊上,半邊清秀的眉目透出一種決然。


    他慢慢伸手,解下了係在腦後的麵具係帶。


    接著將麵具拿了下來,他坐下之前特意端了一盞燭台過來,此刻摘下麵具,他醜陋的,布滿了黑斑的那半邊臉完全地暴露出來。


    半麵俊美似仙,半麵醜陋如鬼。


    第34章 第一條魚·人王


    因著美的那一麵, 和黑斑遍布這麵的強烈對比,甚至給人一種惡心眩暈的衝擊感。


    若要是尋常的人見了, 莫說是姑娘, 便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也能被嚇得一閃身。


    白禮也知道自己難看得令人惡心,所以即便是心中抱著“她是邪祟, 剛剛也脫了一層皮,看上去也很嚇人, 或許不會嫌棄我”這種思想摘下了麵具,卻也還是根本不敢抬頭, 下意識地將醜臉扭向了身後。


    鳳如青隻是隨便看了眼, 並不知道他這什麽意思。


    她對於白禮長著一張什麽樣的臉,早就在白禮和這飛霞莊莊主譚林說話的時候聽到了。


    譚林將這件事作為白禮根本不可能成為皇帝的重要原因,想要白禮聽話地接受安排, 又不想讓他真的對那萬尊之位有什麽癡心妄想。


    說真的, 根據譚林話中描述的白禮人身魔麵的說法,鳳如青其實腦補得更加難看。


    她可是同魔在一起待了好多年的, 那些魔獸仗著生活在極寒之淵的最底層, 就狂野生長無所顧忌的模樣, 可是清晰無比地印在鳳如青的腦子裏。


    白禮這種實在稱不上什麽魔麵, 還不如她剛才脫皮的時候來得嚇人。


    因此鳳如青根本不知道白禮的心思, 隻是看了兩眼之後, 便雙手拄在桌上, 托著自己本體變換出來的臉捏來捏去, 等著白禮說話。


    心裏盤算著靠著吃人王魂魄變換出來的身體, 也不知道能夠維持多久。


    白禮等了一會,沒有聽到對麵人發出什麽聲音,也沒有他在旁人的麵前露出這張臉時,會引來的抽氣聲。


    他這才敢慢慢地把自己的臉轉過來,看向對麵托著下巴,看著他的臉,卻完全神色如常的人。


    白禮突然間想哭,死死咬住了牙齒忍住酸意。


    自從他記事開始,十幾年間,沒有人一個用這種平常的眼神看著他這幅模樣,他們都厭惡,惡心、嘲諷、毆打、驅逐。


    終於有一個人不嫌棄他容貌盡毀,卻也不是人,而是個畫皮。


    白禮心中升騰起難言的悲苦,但很快又釋然,他心中混雜非常非常多的陰暗情緒,卻是第一次,他才剛剛生出的情緒,便這麽快地釋然。


    畫皮如何,邪祟如何?不是人又如何,這世間的很多人,還不如邪祟來得像個人。


    白禮輕輕地將心中那口氣籲出來,這才轉到正臉,出聲問鳳如青:“你是……喜歡我,才跟著我嗎?”


    他問出這句話之後,自己發出的聲音便如同一記重重的巴掌抽在自己臉上,他這幅尊榮,竟還敢問出這種問題,她或許出現隻是接個屍體轉生,順手救下他而已……


    鳳如青被他問得愣了下,卻半點沒有想到什麽男女之情那邊去,她短暫的一生、漫長的死去裏麵,唯一的一點男女之情,全部在施子真的身上揮灑得幹幹淨淨。


    按照年歲上來說,白禮連她的零頭都不及,但鳳如青現在腦子裏根本就沒有長那根線,或者說她現在根本就沒有腦子。


    因此在白禮這張醜陋的臉上漫上紅暈,使其更加的難看,恨不能將吐出去的話再咬回來的時候,鳳如青卻理所當然地點頭,“對啊,喜歡你,才跟著你。”你的魂魄。


    白禮卻麵色更紅,抓著桌麵的手指都緊緊扒住了桌沿,指節泛白。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鳳如青,嘴唇動了好多下,強壓住奔湧的酸澀,把眼淚逼回去。


    半晌才澀澀地說,“我……我長成這樣子,你也喜歡嗎?”


    他這句話說得都有些失真,聲音飄在一個他自己都聽不清的位置。


    沒有人知道,一個生下來母親死去,被父親厭棄,比狗還不如地長大,任誰都能踢上一腳抽上一巴掌的卑賤之人,他又什麽時候在這世上得到過喜歡二字?


    這兩個字,似乎天生便與他絕緣,他從未敢想過,有人會對著他這張臉,用這樣尋常的語氣,對他說出這種話,更沒想到,他竟也敢問出這種話。


    他耳畔嗡鳴,卻還是想要努力地聽清對麵人是怎麽回答。


    哪怕她是邪祟也好,是鬼也好,是人是魔,哪怕是條狗都行,至少有這麽一刻,她曾讓自己覺得,自己並不是不該出生的孽障。


    鳳如青被白禮的話吸引著去看他的臉,頓了頓才說,“哦,你說這個?”


    她仔細看了幾眼,白禮恨不得鑽到桌子下麵去了,鳳如青這才起身,邊朝著白禮走,邊說道,“我跟著你跟你的臉沒有什麽關係,至於你這個……”


    鳳如青朝著白禮走的每一步,腳步落在地上輕不可聞,但聽在白禮的耳中卻震耳欲聾。


    每一次,有人用這種語氣說起他的臉,接下來他麵對的都會是羞辱和毆打。


    白禮一度以為他會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有人發現他的時候,他或許已經被野鳥和老鼠啃食殆盡。


    他隻希望那時候,他先被啃食的地方是臉,這樣死後便不會被人說成惡心的怪物。


    天知道鳳如青的湊近,他有多麽的想要逃,想要起身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臉,想要將麵具重新帶回去,收回說過的所有話,不祈求什麽一線生機,卑微地死在哪裏便好。


    可白禮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天下人越是厭他棄他傷他害他,他越是想要活!


    所以他抓著桌子,手背和被衣袍覆蓋的手臂上,都寸寸鼓起了青筋。


    他緊緊地抓著桌子,閉著眼睛,沒有躲,由著鳳如青靠近他,將帶著些微涼意的手指,覆蓋在他臉上的醜陋黑斑之上。


    “你這是中毒吧?”鳳如青伸手戳了戳,皮膚是軟的,和正常的皮膚一樣,隻是皮下毒素淤積?


    白禮沒有吭聲,他牙關咬得咯咯打顫,說不出一句話。


    沒有人靠得他這樣近過,沒有人碰他的醜臉卻不是為了打他,他幾乎要抑製不住地抱著麵前這邪祟慟哭起來。


    但他死死地忍著,壓抑著,閉上眼睛,感官被無限放大,那纖細柔軟的指尖,劃過白禮的麵頰。


    是來自女性的,白禮曾經幻想過他母親才會有的觸感。


    “你平時帶著麵具,就是為了遮這個玩意?”鳳如青是真的沒有覺得有多醜。


    她又半抱著白禮的腦袋,湊近聞了聞,然後說道,“這個也不是沒有辦法,你幫我畫臉,我幫你弄弄,會有點疼,忍著點。”


    鳳如青說著,抱著白禮的腦袋,手指托著他的下顎,從他的唇邊開始,伸出舌尖,試探著舔了下。


    力度有點輕,效果不太好,她又加重了一些,學著腦海中曾經吃過貓科動物的舌尖生出倒刺,沿著白禮的黑斑寸寸勾過,將那下麵的黑氣都一點點地帶出來。


    白禮整個人戰栗著,是疼,也是因為他從未和人如此親近過。


    到最後,他的喉間都發出嗚咽聲,控製不住地抱住了鳳如青的腰身,仰著頭閉著眼睛任她舔舐,眼淚順著眼角瘋狂落下。


    他手臂絞得鳳如青腰上都要凹陷進去,畢竟她這身體現在還不怎麽牢固。


    好在她的恢複能力好,變形也能再變回來,等到她停下,白禮半邊臉都是口水,她看著有點惡心,掰開白禮的手,親自去旁邊他剛才淨手的水盆裏麵擰了個布巾,給白禮擦了臉。


    白禮一直閉眼,整個人瀕臨崩潰,他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壓製著。


    鳳如青給白禮擦好了臉,扳著看了看,少年臉上淚痕閃閃,死死閉著眼,但仰著頭這微紅的麵色,稱上一聲麵若芙蓉毫不為過。


    毒素自然是不好吃的,不過她倒是對這效果很滿意,在梳妝台上找到了銅鏡拿出來,拍了拍白禮還仰著的小臉蛋。


    “哎,睜開眼看看吧小公子。”鳳如青把鏡子硬塞在了白禮的手上。


    白禮十指僵硬得如同死去多時的屍體,死死抓著銅鏡,根本不敢睜眼。


    鳳如青也不逼他,隻是坐在他身側,手指輕輕點在他的臉上,“不看看嗎小公子,那些嘲你笑你的人,其實都不如你生得好看呢。”


    她這語氣帶著調侃,自然有親昵。


    白禮被她這聲音蠱惑也鼓勵到,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一眼,就隻看了一眼。


    他便猛地起身,一把將銅鏡拋出老遠,後退了好幾步,麵上是比剛才看到鳳如青那一副人蠟融化的恐怖模樣還要驚懼的表情。


    怎麽可能呢,他從記事開始就是個人人厭棄的醜八怪,他……那銅鏡中的人怎麽可能是他?!


    他後退幾步靠在屏風之上,紅著一雙眼看向鳳如青,“是……是你的妖術對不對?!”


    “是那個,”他結結巴巴,“障障眼法對不對!”


    鳳如青平靜地坐在桌邊,雙手捧著自己的臉,看著白禮發瘋。


    其實她心中不是沒有觸動的,解開那些被遺忘過幾百年的記憶,她在人世之時,對於很多淒苦感同身受,這其中,白禮的遭遇還不是最苦。


    她知道現在白禮的心境宛如一碰就碎的鏡子,需得萬分小心地捧著,護著,才能夠真正的兼顧下來。


    一如當初她剛剛跟隨施子真去懸雲山,她自己都難以置信她竟能真的入了仙門的感覺是一樣的。


    鳳如青之前還比較稀奇,照理說人王的魂魄確實好吃,但她大可以本體形態跟著,沒有人會察覺,一樣可以大快朵頤。


    但她卻屢次出手救他,現在算是明白了,她想救的,是如過去的她一樣卑微如泥,遭人厭棄迫害的自己。


    是白禮初見時背負著那樣深重的仇恨和絕望,卻偏偏要粉飾太平的模樣觸動了她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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