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鬼們說鳳如青還用三十萬功德換了他十世的潑天富貴,穆良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開始好奇。


    隻是這種話,他不會去問小師妹。


    鳳如青和穆良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顯擺不完的功績,連她救了隻螞蟻都恨不得讓穆良知道。


    她想讓她的好兄長知道,她雖然離了懸雲山,雖然身為邪祟那麽久,卻始終心存善念,將他教的所有都記在心中,沒有忘記過。


    黃泉很大,鳳如青的話也很多,不知不覺的,竟然已經過了午飯的時間,眼見著便能和晚膳一起吃了。


    鳳如青說的實在太多了,終於察覺自己口幹舌燥,拉著穆良回到鬼王殿喝水。


    她邊喝還邊道,“待哪日大師兄再有空閑,我帶大師兄去阿鼻地獄看看,還有幽冥之河的最深處,其實是靜止的,若是剛好碰到有幽魂遊蕩而過,宛若置身星河,十分的美。”


    穆良點頭,笑著給鳳如青又倒了一杯水,鳳如青接過,一口幹了。


    穆良這一整天都在點頭,都在笑,他幾百年都沒有這樣笑過,笑得心神都跟著搖曳起來。


    他這般搖曳著不理智的時候,鳳如青開口問他,“大師兄,今夜便留宿這裏吧,還要回去嗎?”


    穆良幾乎沒有什麽掙紮地就點了頭,昨天他還能因為多年分別乍然相認而自持地離開,今天卻是無論如何也拒絕不了了。


    仔細想想,他似乎從來也沒有舍得拒絕鳳如青什麽要求,從前是,現在也是。


    見鳳如青高興地笑,他穩住自己的心神,告訴自己不要竊喜,不要胡思亂想。


    留宿就隻是住在這裏,修士也無需休息,隻要調息一夜便很快就過去了。


    兩個人晚飯都吃了不少,穆良多年辟穀,吃得這麽飽一時之間很不適應,鳳如青很快看出來,便提議道,“大師兄,我這寢殿後麵很寬敞,不若我們活動活動,比試一番?”


    鳳如青眼中躍躍欲試,穆良自然不會拒絕,“好,那我便來看看,小師妹多年在外,都學到了什麽。”


    鳳如青習慣性地去摸自己的肋骨處,結果突然想起自己已經將沉海還給弓尤,歎息一聲,便以本體凝出了一柄長劍,金光浮現,看上去倒是格外像那麽回事。


    穆良看了眼,不由道,“這是?”


    鳳如青甩了甩如同生在自己手上,本就是自己本體的佩劍,粲然一笑,“這是我的本命靈劍,名為,‘如青’,大師兄瞧著好看嗎?”


    穆良淺淺一笑,“好看。”


    功德塑魂,魂再凝劍,如何能不好看?


    兩個人對視一眼,下一瞬同時出手——


    鳳如青同弓尤打架已經習慣了,都是致命拚死的招數,煞氣十足,鬼氣滾滾。暗色長發與她肅殺的豔烈眉目,如一捧炙熱的血,觸目,驚心。


    而穆良卻不同,他的劍招乃是懸雲山最最精妙的劍法,劍隨意動,舞動起來如遊蛇般的靈光浮動,如他整個人一般不緊不慢。


    他輕柔地化解了鳳如青悍莽的招式,而後再以劍身壓住她的佩劍,抵著她的進攻招式寸寸回擊。


    穆良的劍招密不透風,一時間當真看不出破綻,鳳如青被震得手臂發麻,心中戰意更濃,招式更加的大開大合。


    兩個人越戰越急,幾乎看不清身形,隻見鬼氣與靈光攪在一處,金石相撞,劍意嗡鳴。


    鳳如青酣暢不已,打出了一身熱汗,一時間忘形,便在撤招的空隙,將外袍除去,隻留裏麵暗紅色的裏衣,輕柔如霧,乃是弓尤先前送來的聘禮當中的雲棉紗所製。


    她與弓尤好聚好散,雖然沒有個好結果,卻也無論如何都不至於徹底決裂,因此放下了,鳳如青便能夠絲毫不在意地將未能成婚的那些聘禮,拿出來隨意地使用,權當是弓尤送她的尋常禮物。


    一些聘禮當中的法器,她還命人分發給了鬼君,為他們防身所用。


    而她身穿的這雲棉紗,輕柔至極,上身如若無物,尤其是在身形移動的時候,如雲霧繚繞周身,如夢似幻。


    貼附在她瓷白的皮膚之上,如同一個熟到極致的桃子,豔紅醇美的汁液,透過薄薄的外皮,露出內裏芳香誘人的色澤。


    仿若隻要輕輕一碰,就能汁水橫流,直叫人看上一眼便心馳神飛。


    鳳如青甩掉陰魂龍袍,再度持著長劍攻上,鬼氣因她全力一擊四散,露出她如此嬌豔欲滴的模樣。


    穆良猝不及防地看到,雙劍相抵,近在咫尺的眉眼對著他勾唇一笑,是他熟悉的眉眼,卻是他陌生的妖嬈。


    穆良不受控製地分神,雖然隻有瞬息,但是這瞬息的時間,鳳如青便已經極快地挑上了穆良的長劍,以一種強橫劈招朝著他壓上去——


    “嘶……”


    “哎!”


    金光長劍壓著靈光長劍傾向穆良的肩頭,鳳如青一頭紅發在鬼氣和雲霧般的雲棉紗中飛舞起來。


    發現穆良晃神,鳳如青撤招已經來不及了,她豔烈的眉眼無限逼近,穆良眼眸中寧靜的幽湖露出了旋渦一角的暗芒,他腕上力道鬆懈,他自己的劍身便被壓著抵在了他的肩頭。


    裹挾著靈光的劍身鋒利無比,一下便壓開了他的素色長袍,鳳如青情急之下,用手中長劍將劍身挑偏了寸許。


    那靈光長劍險險從穆良的肩頭劃過,在他腳邊黑沉的石塊上落下一道深痕。


    “大師兄!”鳳如青將本體凝成的長劍鬆開,那劍融化一般地化為她魂體的一部分,沒入了她的身體。


    “你沒事吧,”鳳如青急急地去查看穆良的傷,穆良卻笑著道,“我打不過你。”


    鳳如青本應該極其高興的,可是見到穆良肩頭從衣袍之下露出的一點紅,什麽高興都沒了,伸手便去扯穆良的衣袍。


    “我看看被劍氣傷到了哪裏……”鳳如青一如當年,扯起穆良的衣服毫不遲疑。


    穆良也沒有防備,被她一下便將衣袍扯到了肩頭位置,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肩頭。皮膚猝然暴露在空氣當中,穆良下意識伸手要去拉衣袍,卻被鳳如青攔住了,“別動!口子還挺深的!”


    鳳如青怕他的衣袍沾到傷口,凝固了會疼,索性扯著又朝下拽了些。


    穆良抬手的動作懸在半空,肩頭衣物大片地散落,鎖骨因他肩頭緊繃,微微凹陷,些微散落到肩頭的長發被鳳如青撥開。


    穆良別開頭,側頸帶起一排青筋,他不去看鳳如青貼近的臉,卻無法忽視她不斷噴灑在上麵的鼻息,輕柔溫熱。


    他肩頭的血線順著肩膀滑落些許,顯得尤其的刺目,鳳如青眉頭緊鎖,自責得嘴都抿成直線,小心翼翼地攏了攏穆良的衣袍,說,“我去給你找藥。”


    穆良根本感覺不到疼,隻有癢,血線滑下肩頭的癢,鳳如青的鼻息噴在傷口的癢、她的手指碰到肩頭的癢。


    這癢簡直如同見血封喉的毒藥,轉瞬之間彌漫至他的五髒六腑。


    鳳如青說完之後轉身,要去屋子裏麵找藥,還叮囑他傷口不要被衣物給沾到。


    穆良卻什麽都聽不清一般,被壓製的心魔開始肆無忌憚地冒頭,他突然扔掉了手中佩劍,伸手,自身後圈住了鳳如青的肩頭。


    隻是瞬間的,佩劍掉在地上的尖銳聲音,便激得穆良回神,他突兀地撤開太過奇怪,因此他扳住了鳳如青的肩膀,帶著她原地轉了一個圈,再度和自己麵對麵。


    鳳如青:“……?怎麽了?”


    穆良死死穩住自己的呼吸和聲音,“不疼。”


    他鬆開鳳如青,後撤了一步,微微垂眼道,“我不疼,小傷而已,很快就好了,無需麻煩。”


    “那怎麽行,”鳳如青說,“是我太莽了,哎,我這有上好的傷藥,還是天界送下來的,來自鮫人,很好用,大師兄等我下!”


    鳳如青說著便跑進了屋子裏麵,穆良沒有再攔她,而是緊緊攥住了自己的袍袖,垂頭閉眼,運行靈力壓製心魔。


    他的眉心隱隱出現了黑氣,很稀薄,在這鬼氣濃鬱的地界上,若是有人看到了,甚至會以為是錯覺。


    但那確確實實,是他不為人知的惡欲。


    然而待到鳳如青去而複返,穆良已經恢複了一派溫和,


    鳳如青將鮫人的特製藥倒在穆良的傷處,傷處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愈合。


    穆良也驚奇道,“這傷藥如此神奇,不愧是鮫人族產物。”


    他笑著調侃鳳如青,“小師妹如此厲害,往後我可要靠著小師妹來照顧了。”


    鳳如青見傷口愈合,這才鬆口氣,“大師兄你別胡說,你分明還沒有盡全力,且不知為何分心了……”


    戰鬥之時分心是大忌,穆良如此沉穩的性情,鳳如青當真想不到什麽事情會讓他分心。


    於是她好奇問道,“大師兄,你因何分心?”


    穆良眉梢不受控製地一跳,卻沒有什麽遲疑地回答,“想起了明日之事,抱歉,我不該在比試的時候分心。我現在已經痊愈,不若我們再來過?”


    鳳如青索性將那一瓶子,若是被修真界知道了要搶到頭破血流的鮫人族秘藥塞到了穆良的手中,“算了,是我不該纏著大師兄比試的,大師兄把這個拿著,平日出去的時候便帶在身上。”


    是她不懂事了,白天纏了一天了,晚上要大師兄留下,還不讓他消停,明日他還要很早便回懸雲山去清點要去都伯山查看的弟子,荊豐據說是今夜回來。


    鳳如青羞愧地覺得是自己不懂事,但她在穆良的身邊,很容易就會任性妄為,實在是因為穆良什麽都縱著她,這習慣早就入骨了。


    穆良將自己被扯下的衣服扶回去,接過鳳如青遞給他的藥道,“這藥實在稀有,你身為黃泉鬼王,所遇凶險定然更多,還是你帶著吧。”


    穆良將小瓶子又遞給鳳如青,鳳如青卻沒有接。


    她對著穆良笑了笑,搖頭,“我不用這個。


    她說著,張開手掌,用另一隻手的指甲,照著自己的掌心劃了一下,頓時皮開肉綻,鮮紅的血液湧出。


    穆良緊張地去抓她的手,“你這是做什麽……”


    鳳如青任由穆良抓著,但是穆良的話音卻漸漸頓住了,因為他看到鳳如青的手心,傷口正在緩慢地愈合,和剛才他的肩頭使用鮫人族密藥的恢複速度幾乎相差無幾。


    “你能夠自愈?”穆良伸手碰了碰鳳如青的掌心,見那一條傷口隻剩下一道細細的白印。


    鳳如青點頭,“我現在是功德塑魂,但在這之前,我死後跌入了極寒之淵,和一隻翳魔融合在一起,連魂魄都沒有,等我從極寒之淵底下爬出來的時候,就有了這個能力……”


    鳳如青拉著穆良的手臂,帶著他朝內殿走去,“大師兄你進屋來,我與你細細地說,這一點傷口其實不算什麽,我還能將自己切開……”


    穆良卻是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他想的第一件事,並不是如神一般擁有自愈的能力,這是一件多麽厲害的事情。


    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好容易養到那麽大的人,不僅慘死,還跌落了極寒之淵,和魔融為一體,也不知混沌了多少年,才能夠重新活過來。


    而隨著鳳如青絮絮叨叨的,用炫耀的口氣說著她如今本體甚至能夠寄宿在別人的身體當中,充當傳信的工具,就像懸雲山的三元符文印一樣,穆良整顆心都跟著揪了起來。


    “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有這種能力的?”他站在屋子當中,眉目之間滿是心疼,“你將自己分離了多少次,測試過多少次?”


    鳳如青頓時就沒聲了,她看著穆良的神情,伸手去拉他的手,其實要是穆良沒說,她自己並沒有覺得這有什麽。


    但穆良這樣一說,她卻有一些鼻酸,她不敢跟穆良說自己在天罰之下被剁成肉泥的事情,先前說到開啟冥海大陣的那一件事,也是避開了自己獻祭的部分。


    她下意識地在回避這些傷痛,不想展示給別人看,但穆良總是能夠精準地看到,猜到。


    鳳如青有些鼻酸,作為邪祟那麽多年,她都忘了怎麽心疼自己了,到現在,她終於又有了大師兄,有了無論何時何種境地,首先考慮的都是她的大師兄。


    鳳如青朝著穆良走了兩步,並沒有開口解釋她自己是怎麽嚐試的才知道自己能夠將本體切割分離,而是伸手環住了穆良的腰,將頭埋在了穆良的胸前。


    “大師兄,你不要怪我嘛……”鳳如青語氣帶著撒嬌。


    穆良抿了抿嘴唇,責備的話到了嘴邊,卻在舌尖轉了幾圈,最終咽了下去。


    一個人在外有多難,他沒有嚐試過,但他也並非生來就是仙門之人,當然知道人間疾苦。


    穆良環抱住鳳如青,這一刻並不帶任何的男女之情,而是對於他親手養大的孩子,在外顛簸流浪的疼惜。


    鳳如青被穆良的手掌摩挲著頭發,舒坦夠了,這才開口說道,“大師兄,我們商議一下明天去都伯山的事吧。”


    兩人坐回到桌邊上,聊著明天要帶多少弟子,具體搜尋哪一帶,如果隻是個尋常的妖魔倒也還好,若真的同墮神有關係的話,又要如何應對。


    穆良眼中露出對鳳如青不加掩飾的讚賞,她如今當真不是當年的那個小姑娘了,雖然一如當年活潑嬌憨,行事和能力卻已經完全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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