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還是不說話。


    穆良通常是無論男女老少、妖魔鬼怪,隻要他想要溝通的人,沒有不買賬的,可這小女孩這樣無動於衷,還心懷警惕,鳳如青都要懷疑這小女孩是施子真扮的了。


    不過就在鳳如青心中嘟囔的時候,小女孩突然朝著她的方向轉過頭,她開口,指著鳳如青手中提著的袋子,“要那個。”


    穆良順著小女孩的手指看向鳳如青提著的袋子,鳳如青也低頭看了一眼,接著立刻道,“想得美,這是我大師兄給我買的!”


    片刻之後,鳳如青抱著雙臂,凝視著兩個蹲在地上,正扒著袋子,吃得如同惡鬼轉世一樣的小孩子,現在換成她滿心都是怨氣。


    穆良扳了下鳳如青的胳膊,“小師妹。”


    鳳如青側頭,一臉的不甘,荊豐忍不住想笑,地上那兩個“虎口奪食”的小不點不知道自己吃了誰的份子,忙活得頭不抬眼不睜。


    “待會我再去給你買一份,”穆良低聲安撫鳳如青。


    鳳如青也不是非要爭這口吃的,就是想要看穆良為難的樣子。


    這一刻,她尤其的想要驕縱任性,想要人哄,因為她看到這兩個小崽子的模樣,想到了曾經她在塵世顛沛的時候,也是這般模樣,或許還不如這兩個。


    而現在她有人疼有人愛,也有能力自己過得很好。


    這種心理就像是經年的窮鬼,突然間得了一生都消耗不盡的橫財,也頂多第二天早上起來多吃上一碗加肉的麵。


    鳳如青一共包了三個菜,都是這店裏的招牌,分量大,都是肉。


    這兩個崽子吃得一點不剩,吃完之後,穆良再度上前去問,這兩個先前蚌殼一樣嘴緊的小孩,總算是說話了。


    小男孩正如鳳如青之前在人群中聽到的那樣,是祥威巷子裏麵的柳家小崽,平日是在街上乞討過活的。


    家中時常不給他吃的,街坊四鄰的有些心情好了,會喂狗一樣給他些吃的,倒也夠他度命。


    隻是近些日子,城中說是什麽王爺和大人要巡查,不得有流民和百姓。


    南邊因為大旱來了許多流民,都安置在山裏,不得進城,城裏的乞丐也被驅逐了,這柳家的小孩在家中吃不到東西,實在太餓了,便出來討些吃的,可惜討不到。


    那些素日還有些善心的鄰裏,都怕惹上事,於是對他視而不見。


    “是這個姐姐每天給我送吃的。”柳家的小男孩指了指一直站在自己身側的小女孩,“姐姐說跟著她走,有飽飯吃。”


    穆良這才看向小女孩,沒有當著小男孩的麵戳穿她不是人,且意圖不明的事實,問她,“你家在哪裏?”


    “汾安道。”小姑娘說。


    荊豐頓時道,“正是南邊大旱的那個地方,前些時日我曾去那裏驅邪,隻是讓那邪祟跑了。”


    荊豐說,“我懷疑那邪祟乃是上界墜落的神族,神力幾乎沒有怎麽損傷,很強。”


    鳳如青看向荊豐,“還有連你如今修為都抓不住的?”


    “嗯,”荊豐說,“我帶著許多弟子,確實敵不過,索性沒有折損性命,讓那邪祟跑了之後,我在那附近尋了很久,也未曾找到。”


    穆良聞言看向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穆良視線落在她身後怨氣集成的烏鴉身上,片刻後又落到小姑娘黑得沒有一絲光亮,簡直像兩個空洞的眼睛當中。


    “你是從汾安道逃難出來的流民嗎?”


    小姑娘看著穆良,許久才說,“我叫月靈,是汾安道的流民。”


    鳳如青他們三人對視了一眼,而後穆良說道,“那我們送你們回家吧。”


    月靈沒有說話,反倒是看向了她身後的小男孩,那眼神與看著穆良他們時不太相同,其中透著一種難以割舍。


    “她爹娘都不要她了。”月靈說。


    那小男孩聞言也點頭,“我跟著姐姐走。”


    鳳如青不是個細膩的人,差點衝口而出,你姐姐不是人。


    她盯著小男孩看,看他的命格,片刻後驚訝地發現,是“她”,不是“他”。


    她出聲提醒穆良,但他們也不能看著一個人類和一個怨氣所化、強留人間的意念走,於是開始好說歹說地勸那小孩。


    穆良許諾了給一家包子鋪錢,讓那個被誤認為小男孩的女孩,每天都能去領包子吃。


    這才總算是把她安置了,而後他們一起將那個叫招娣的小女孩給送回去,接著商議怎麽安置這個怨氣所化的月靈。


    “送去羅浮門吧,”荊豐提議,“她不是怨氣所化麽。說不定羅浮門的高僧念上個一陣子經,她就能釋然心中怨氣了。”


    他話一說完,鳳如青還未等接話,突然間手上一鬆,抓在她手心的月靈整個人化為了一縷黑霧,下一瞬便煙消雲散在三人的麵前。


    鳳如青嚐試著以鬼氣去追逐,卻發現消散便是徹底地消散了,抓不到一丁點的蹤跡。


    “怨氣散了?”鳳如青伸手到穆良的麵前,“大師兄你看得到嗎,她還在嗎?”


    穆良閉上眼,神識外放,片刻後睜眼搖頭,“不在了。”


    荊豐更是四外環顧,“那麽濃重的怨氣,說散就散了?”


    三個人又找了片刻,沒有找到月靈,這才不得不回程。


    穆良要去給鳳如青再買吃食,鳳如青卻拒絕了,“算了算了,改日我們再來吃便是。”


    他們朝著黃泉走的時候,鳳如青還問道,“大師兄,你將包子錢給了店家,若是他收了錢不兌現承諾怎麽辦”


    “放心吧,大師兄給那店主露了些許‘仙法’,凡人不敢得罪神仙,”荊豐說。


    鳳如青這才放心,待到三人到了黃泉之後,又一塊說了許多話,吃了東西,最重要的是聊最近四海形勢,交換彼此知道的信息。


    待到天色黑下來,荊豐要走了。


    臨走前,他一雙眼在鳳如青和穆良兩個人身上轉了轉,說道,“師尊如今忙得很,四海邪祟紛起,他到處在跑,沒有時間管你們,待他閑下來,說不定要料理你們。”


    穆良說,“我會找個機會同師尊說清楚的。”


    荊豐點頭,對著鳳如青擠眼睛,“小師姐,我走啦。”


    鳳如青作勢踹他,“快滾!”


    荊豐走了之後,鳳如青轉頭與穆良又說了好一會話,穆良打算過一陣子,若是汾安道的大旱還沒有緩解,便再去看看。


    “天界雨神墜落,”鳳如青說,“即便是沒有墜落,他也是隻會溜須拍馬,不頂用。如今天界確實自顧不暇,但若大師兄實在擔心,不若我去一次天宮,要弓尤派神官來看看。”


    穆良卻看了鳳如青一會,搖了搖頭。


    “天界太子雖是未來天帝,掌管天庭大部分事宜,但你不知,即便是他做了天帝,也不可能完全管得了那些神仙。天界還有個上天庭,那其中的神仙比天帝的權勢還要大得多。”


    穆良說,“況且如今四海不安,到處都是各種各樣的麻煩事,天裂未曾現世之時,人間某處大旱也是尋常之事,怎用勞動什麽天界太子來下雨,也平白的擾亂天地秩序。”


    鳳如青聽著沒有說話,穆良對上她的視線,微微垂眼,手指攥緊了袍袖,說道,“更何況,我也不想讓你去找他。”


    鳳如青手肘拄著桌子,笑眯眯地看著穆良,“哦,我就默認這才是最重要的。”


    她說,“大師兄不想我見其他男人,那便將我藏起來啊。”


    穆良羞惱地看著她,鳳如青起身,走到穆良的身邊,拉起他衣袍寬大的下擺,將自己蓋住,“藏在這裏,旁人就再也看不見了。”


    穆良看著膝蓋前方拱起了一個腦袋的形狀,後脊的汗毛都跟著炸起來,他手指攥著袍袖,隔著衣袍推著鳳如青的腦袋,“你別胡鬧!”


    鳳如青先是低低笑,而後便這麽蓋著頭臉,半蹲在地,趴伏在穆良的腿上。


    “大師兄,其實我知道為什麽那個女孩子叫招娣,又為什麽那個招娣像個男孩子,不刻意地去看,會看不出。”


    穆良麵上潮紅,聞言拉開自己的下擺,溫柔至極地垂眼,摸著鳳如青的長發。


    鳳如青麵上不見悲傷,語氣中也沒有,隻是在陳述一個很尋常的事實。


    “她家裏先是希望她招來一個弟弟,然後又希望她能夠不占用家裏的任何東西,”鳳如青說,“若不是因為孩子不大不小的,已經在官府上了戶籍,她或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哪個亂葬崗,無人知道為什麽……”


    穆良歎息一聲,閉上了眼睛。他又何嚐不知,在送回那個女孩子之後,他也看到了她家人的冷漠無情。


    “可她又無處可去,”鳳如青繼續道,“她隨便就能因為一個吃飽的承諾跟著月靈走,她知道月靈不是人的。”


    “幾歲的孩子,看似懂的很少很少,但其實已經懂得了太多了。”


    她當時,也是被扔掉的啊。


    鳳如青聲音如潺潺流水,沁人心窩的涼,“就算她很幸運,遇見了我們,能夠有口飽飯的安然長大,待到出嫁能賣錢的年紀,還不知要麵對怎樣的命運。”


    鳳如青沒有說她看到了她悲慘的一生,穆良也沒有說他看透了她的輪回,他們都無聲地沉默,相互依偎著來安撫彼此的傷感。


    她沒有靈根,入不得仙門,鬼境之中,生人若無修為,一進入便死,他們唯一能夠做的事情,便是為她尋一個能夠長期吃到東西的店,付錢讓她吃上東西。


    一個孩子而已,可這世上卑賤如泥的孩子,又何止這一個,天下窮苦的人從來不少,各有各的淒慘和無從選擇。


    鳳如青還知道,即便是在正常的,能夠讓女孩子吃得飽長大的家中,也會因為家人們的偏重男孩而輕女孩,導致女孩子的性情懦弱,甚至扭曲而不自知。


    她們接觸到的都是女子本就該犧牲奉獻,吃苦為美德的思想,而為了在這種畸形扭曲的家中找到存在感,她們便會服從安排,屈從命運,無論是在家中還是出嫁,都將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這樣的情況,鳳如青見過太多太多。


    這世上若是人生來艱難,那麽女子便是難中更難。鳳如青有時甚至慶幸自己在塵世的生死堆中滾出了求生的能耐,才不至於被這恐怖如斯的塵世所同化,如同忘川中的陰魂一般。


    而恰恰,造成這種悲劇的,便是那個小女孩的娘親,那個曾經或許也被她自己的娘親錯待的人,最終在畸形的自我認同中來繼續這種可怕的傳承。


    弓尤想要打碎的,是天界迂腐的製度,人生來的三六九等,而鳳如青想要打碎的,便是這如忘川中被同化的陰魂一般,千萬年來女子的自我殘害。


    這世上為何不能生來平等,男女有何區別,世人又何分高低貴賤?


    鳳如青一時間心緒百轉,穆良靜靜地撫摸著她的頭發,伴著她,陪著她,等著她恢複。


    “大師兄,”鳳如青仰頭看著穆良,“若是這世上的每一個‘我’,都能遇見一個隨手救人的‘施子真’,都能遇見一個‘穆良’,你說該多好?”


    穆良低頭親吻鳳如青的眉心,歎氣一般道,“小師妹,終有一天,你所想,所願,都能成真。”


    鳳如青熱淚盈眶,抬頭親吻穆良嘴唇,穆良彎腰抱住她,將她帶著站起來,摟進自己的懷中低柔安撫。


    這一夜他們什麽都沒有做,鳳如青肆無忌憚地窩在穆良的懷中,舔舐自己昔年的傷口,隻一夜,便讓那深埋在心底的傷疤結痂。


    和穆良在一起,如一場從頭到腳的療傷,鳳如青每一天都沉溺其中,在穆良驅邪回來,到黃泉來找她之時,與他見麵親昵,跟他傾訴黃泉當中遇見的惡鬼與執著不肯往生的人。


    時間如同山間急速奔流的溪水,待到鳳如青猛然回神之時,竟已經悄無聲息地別過經年。


    這天,她例行教宿深功法之後,宿深突然跟鳳如青說,“姐姐,我已經六十歲了,到了能夠繼承王位的年紀。現如今依仗姐姐撐腰,妖族內外還算平穩,我馬上便是妖族妖王了。”


    鳳如青這才恍然,原來已經冬去春來四回,當初宿深來找她學習功法的時候,是五十六歲。


    這世間還是無甚大變化,隻是宿深長大了許多,因為傳承的原因,早已經高過了她一頭。


    他幾乎將她會所有功法都學遍,雖然還是敵不過她,卻因為天生聰慧,且有傳承傍身,又是九尾狐族,練出了屬於自己的一套分神幻術,遇上高境修士也不懼。


    宿深長大,眉宇間的那種魅色猶在,隻是身量突破了所有九尾狐男狐的身量,格外的挺拔修長,因此那股魅色當中是滿滿的英氣。


    他麵若桃花,出口卻聲音清冽,這些年也慢慢帶著人加入了鳳如青驅邪除祟的陣營,是曆練,也是兌現當日承諾,全憑鳳如青差遣。


    隻是他模樣太出挑了,實在招惹桃花,有兩次同其他門派合作,惹得一幹女修魂不守舍,連男修也有大膽親近的,甚至連合歡宗最擅勾引人的,都沒能壓過他的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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