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自從在幻境當中避無可避地窺知了自己的心思之後,無法接受歸無法接受,他倒也不完全是個情愛之上的傻子了,他用了好久的時間,反複琢磨出來的結論是——他這難受的滋味,源於她用的武器是如今天帝給的。


    用民間的話來說,就是舊姘頭的東西。


    施子真想通之後,對於自己這種心思感到深深的不齒、譴責,甚至是厭惡。


    這又與他有何幹係,他難不成還要去管這種事情?!


    昏沉的這兩個多月,他被迫明晰了自己的心思、欲望,不由得自我唾棄自我厭惡,不過反複的驚懼崩潰之後,到如今他依舊無法剝離這樣的心思,還為此生出了其他,類似看到小徒弟用的是昔日姘頭的佩劍,生平第一次體味到了嫉妒的滋味。


    可施子真想來想去,那又怎麽樣?


    縱使他無法隨心所欲地消泯掉自己的情念,可他大可以放置不理。他活了兩千多年,修為對他來說固然是一直堅守的唯一信念,可他並不畏懼一切從頭開始。


    若非如今天裂不容等待,他可以重頭來過,他可以坦蕩地麵對自己的情劫。


    即便不能重頭開始,他也並未走到絕路不是麽。隻需要待他身體稍微再好些,他大可以如泰安所說迎回天魂,歸神位,再將這份錯位的情感親手剝離粉碎,又能影響到他什麽?


    施子真很快想通,於是在鳳如青還傷悲愧疚得幾欲嘔血的時候,施子真已經想好了一切。


    鳳如青小心翼翼地帶著食物回到焚心崖禁地的時候,施子真已經恢複如常,並沒有再表現出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樣,也沒有如鳳如青想的那樣絕食發火。


    他坐在床上,接過鳳如青命五穀殿燉好之後還加了神力的補湯,頓了頓對鳳如青說,“給我施個清潔術。”


    鳳如青傻兮兮地頓了一下,連忙“哦哦哦”的為他施了清潔術。


    施子真幹幹淨淨慢慢悠悠地吃起了東西,鳳如青就站在他旁邊看著他。湯勺輕輕地敲在碗邊,施子真被她看得頓了下,自我分析了一下這種手足無措的滋味,最後生硬地套用在了羞澀上。


    施子真愣了下,他從籍籍無名到受百家敬仰這麽多年,接受無數人各種各樣的目光,從未有過這種情緒……


    他被自己給羞恥到了,於是麵色沉肅地對一直盯著他看的鳳如青說,“去那邊坐著。”


    鳳如青像個提線木偶,乖乖地退到桌邊坐好,臉還是對著施子真的方向,施子真又說,“轉過去,背對我。”


    “啊……”鳳如青轉過身,背對著施子真,心裏難受得要死,心說完了,師尊果然不想看到她了。


    施子真見她轉過去了,放鬆下來開始喝湯。


    鳳如青耳力異於常人,連吞咽的聲音都聽得真真切切。施子真這一口一口的,簡直把鳳如青血肉脊梁都給囫圇吞進去了一樣。


    施子真這樣越是裝著無事,她便越是被愧疚的刀割得坐立難安。


    施子真卻沒有察覺到她的情緒,喝了一碗,又開始吃起了小包子,鳳如青心如火灼,想要說什麽,想要跪下道歉負荊請罪,可在施子真這份詭異的淡然之下,做什麽都顯得太過輕飄飄了。


    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夠挽回的事情,鳳如青索性抿住唇不說。


    沉默的氣氛當中,屋子裏隻剩下施子真吃東西的聲音。


    所有的食物都被鳳如青注入了神力,他吃完之後身上暖呼呼的,甚至出了一層薄汗。


    他記不得自己從前發汗的時候,是個什麽滋味,這會吃飽喝足出汗,竟然有種別樣的酣暢。


    他放下碗筷,在鳳如青把自己的心煎熬得外酥裏嫩的時候,開始詢問她如今熔岩天裂的事情,以及魔尊死後的四海形勢。


    鳳如青本來閉口不敢提淩吉的事情,可施子真主動問起,鳳如青不得不答。


    她先細說了熔岩天裂的彌漫速度,和如今各族的應對辦法,提起淩吉,她慢慢轉過身,看著施子真的臉色將一切都老老實實地說了,包括淩吉分魂成幼鹿,與她簽訂契約的事情。


    她緊緊盯著施子真的表情,一錯不錯不敢錯過,她心中其實很怕,怕若施子真當真咽不下這口氣。


    可施子真提起他神色如常,甚至還仔細地與鳳如青分析起了他的用意,“關於赤日鹿的事情,我也隻在典籍中看到過一些,泰安知道一些,倒是說與我聽過,與他給你看到相差無幾,他們一族,確實深受神族迫害。”


    施子真說,“不過赤日鹿昔日乃是神族爭搶的坐騎,不僅幻術強大,速度絕頂,甚至還能為主人防禦致命重擊。”


    鳳如青看著施子真眼睛逐漸濕潤,施子真卻不知她心緒起伏變化,還在說,“隻是赤日鹿一族,大多生來開智,極少數才願意心甘情願地與神族結契,也是因為他們大多不甘於神族結契,才受到迫害。如今那魔尊以分魂之法與你結契重生,也算是你的機緣,待他鹿身長成,是你未來一大助力。”


    鳳如青雙眸含淚,慢慢在施子真身側跪下,仰頭看著他。


    施子真這才看向她,對上她含淚雙眸,不知所謂。


    “你怎麽了?”他垂頭看她,“你這是做什麽,為什麽老是跪。”


    鳳如青抓住了施子真的手臂,施子真猝不及防頓時一僵,到嘴邊的話沒了,想要抽回來,力氣卻不及她大……


    “你……”


    “師尊……你為何不怪我……”鳳如青嗚嗚地哭起來,像個小狗崽子似的,“你該怪我恨我的,你為什麽不怪我……嗚嗚嗚。”


    “我怪你做什麽?”施子真喃喃道,“這本來就是……”就是他心生背德妄念,才會折損修為。


    不破不立,魔尊雖然手段陰毒,害他沒有準備千年修為盡折,可若沒有他這一逼,他還不知要何時能夠想通,還不知要釀成何種後果。


    施子真不是天縱奇才,他在最開始修行之時,也時常受挫。他若是受挫便一蹶不振,那他如何能夠走到如今地位。


    因此他隻將這一場難,當成了劫。


    而每一場劫難,都是早早埋下的因果。


    若非是他妄念叢生,膽敢蓄意戕害他的人,他早已經親手碾死。


    施子真自然不可能將因由告訴鳳如青,因此隻沉著臉要她起身。


    鳳如青卻抓著他手臂,哭濕了他半邊袖子,胡言亂語地道歉。還同施子真保證,“師尊,我以後肯定再也不亂搞了嗚嗚嗚……”


    施子真:“……你與我說這個幹什麽!”


    他本就心思正敏感,聽了這話簡直不知如何形容他的感覺,這話宛如居家婦人聽了那在外花天酒地的丈夫痛改前非的保證。


    施子真連修為盡毀都不曾惱怒萎靡,此刻被鳳如青這保證弄得惱羞成怒,“你莫要再說了!你滾出去!”


    鳳如青卻情緒宣泄起來,有些收不住。


    她不說那個,抱著施子真手臂哭得像個孩子,絮絮叨叨,“白禮曾經想要我助他登基,弓尤想要我與他共赴冥海,大師兄對我心魔叢生,情念不過是當年幻境當中的執著,宿深盼我助他鞏固妖族,淩吉機關算計,想要我為他複仇。所有人都對我有所訴求,師尊你為何從不曾要求我做什麽……還這般為我打算嗚嗚嗚。”


    施子真額角青筋隱隱有跳動的趨勢,“你莫要將我與他們相提並論!”


    鳳如青哭著朝上爬了些,試圖抱住施子真的腰。施子真本來因為仙骨折斷,腰身以下有些不著力。可他眼見著鳳如青爬他榻上來了,親密相貼讓他汗毛豎立,阻滯多日的經脈,竟然生生被嚇得通了——鳳如青手臂沒抱實,就被施子真一腳蹬地上去了。


    鳳如青“哎呦”一聲滾到地上,翻了兩圈頭朝下,開閘泄洪般的情緒總算被這無情的一腳給關上了。


    她趴了一會,從地上起身,淚眼婆娑的臉上沾染了一些髒汙,伸手抹了抹,帶著哭腔不知該高興還是傷心道,“師尊你腿能動了啊。”


    她說著又要上前,施子真顧不得什麽身為尊長的穩重自持,哆哆嗦嗦地指著她道,“你別過來!”


    她現在又髒又狼狽,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哭成兩個熟透的桃兒,施子真又害怕她亂抱,又嫌棄她髒,簡直看著她就渾身難受。


    指著她鼻子的手指,又指著門外,“出去!”


    鳳如青難得對著誰這般宣泄情緒,算起來也是幾百歲的人了。頓時後知後覺的也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抹花貓一樣的臉,邊點頭邊道,“好好好,師尊你別生氣,我這就走這就走……”


    鳳如青出了石室,施子真朝門口看了一會,這才放鬆下來躺在床上,幽幽地歎出一口氣。


    鳳如青從焚心崖後殿跑出來,被風一吹,臉上淚水被吹跑了,緊巴巴的,走到靈池邊上照了照,頓時被自己狼狽又淒慘的樣子給驚著了。


    想到師尊那一副驚懼憤怒的樣子,有點明白他是嫌棄自己,兩個多月以來,她第一次勾起嘴角,最後忍不住破涕為笑。


    她沒有用清潔術,而是拘著靈泉水,慢慢地把臉上髒兮兮的都洗好。


    看著池中倒映出來自己的模樣,她跪在池邊歎息一聲,對自己說,“我這一生,再也遇不見一個對我這般好的人了。”


    沒有人能夠做到施子真這般,也沒人能像施子真這般,修為盡折也依舊處變不驚。


    她對真正的強者又有了新的認識,也明白了施子真的心境。


    他從不懼修真路上的任何劫難,他不懼重頭開始,相比於她之前一味求強,畏懼失去能力的狹隘思想,高了不止一個境界。


    他果真從來都是那個令人高山仰止的仙門之首,是她畢生都要仰望學習的存在。


    鳳如青這些天來的灰心喪氣,都因為施子真的態度,還有這一通哭排解出去,重新燃起了希望。


    沒有什麽事情是沒有辦法的,她一定能夠找到令師尊重新恢複修為的辦法。


    這一刻開始,鳳如青便不再消極壓抑。她依舊奔走四海,依舊天界人間的幫著施子真尋找重新恢複的辦法,並且每每尋到了一些苗頭,就在懸雲山的藏書閣中研究那些晦澀古籍中的辦法。


    當然了,尋到辦法,她便興匆匆的去找施子真,細細地跟他說明,再由他來裁斷是否可行。


    這一天,到了用飯的時間,鳳如青照例為施子真準備了吃食帶來,然後帶著才找到的還未來得及理解的古籍,來與施子真商議。


    施子真吃東西,鳳如青偶爾也吃一口,他已經能夠緩慢行走,因此是坐在桌邊上吃東西。


    吃食裏麵鳳如青加注了比前些天多一倍的神力,施子真吃得通身是汗,鳳如青道,“師尊,這次我尋到的這個辦法,開篇便說一定能行!”


    施子真正吃著粥,含糊地嗯了一聲,示意鳳如青如前幾天一樣,念。


    鳳如青捧著古籍,興匆匆地翻開,“天地陰陽,女陰男陽,萬道溯源……始於,始於……”


    鳳如青湊近了反複確認,確保自己沒有瞎,也沒看錯。


    她沒音了,施子真抬眼看向她,示意她繼續。


    鳳如青聲如蚊蠅,“始於陰陽和合,男女雙修……”


    施子真先下意識地嗯了一聲,接著反應過來,“噗”的一聲,將嘴裏的東西噴出來了。


    第157章 雜魚鍋·下


    鳳如青發誓, 她真不是故意的。


    她隻是尋到一點苗頭,趕巧到了吃飯的時間,她就迫不及待來了, 這本古籍裏麵的內容她根本還沒來得及翻看,誰知道裏麵寫的是什麽東西!


    她說完就知道要完,施子真麵色一變, 鳳如青反應十分迅速地起身朝後退,手裏的古籍也變成了燙手的火炭, 根本拿不住, 掉在了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內容我也才開始看!”鳳如青連退了好幾步, 生怕施子真一個不順心, 手裏麵的粥碗就要朝著她飛過來。


    說起來施子真護她是真的護她,為她塑身連修為都能夠豁出去。可在施子真那裏,弟子就是弟子,修煉就是修煉, 根本不分什麽男女弟子。


    她無論是與誰打架還是受傷,哪怕在熔岩之上被火灼燒, 施子真也從來不至於為了一點點的傷處就緊張她。


    當年她入魔, 他在打算為她塑身之前, 首先便是打算殺她, 最後親手捅她的時候也沒手軟,從不將她當成個真的嬌滴滴的女孩子。


    素日相處也是, 氣急了就動手,或者直接將她轟出老遠。鳳如青最是了解,在施子真的人生中, 就不存在什麽憐香惜玉。


    於是她為防挨揍, 幾步躥出了老遠, 戒備地看著施子真。


    施子真以布巾抹了抹嘴,麵色確實不好看,但他也不至於因為這個就火了,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反應過度的鳳如青,將粥碗放下,正欲說什麽,餘光中卻瞥見了散落在地上的那一本古籍。


    這古籍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不僅書寫語言赤裸直白,甚至還在書冊當中活靈活現的配了圖。花樣之多重點部位之清晰,連畫春宮為生的老師傅見了,怕是都要自慚形穢。


    而此刻書頁散落,那直白到震撼的畫麵猝不及防地撞入施子真眼中,鳳如青正在盯著他,見他本就不好的麵色,如同那八月急雨前的烏雲,眼見著便黑壓壓的籠罩上來。


    她不由得也跟著施子真的視線低頭看了一眼,這一看頓時頭蓋骨險些沒當場驚開了,連忙喊道,“冤枉啊!”


    可惜晚了,施子真如今無法調動靈力,不能將鳳如青直接轟出去,於是在鳳如青喊冤的時候,施子真手裏的飯碗已經朝著她飛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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