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夠承受住天池之水的蠱惑,沒人能夠從掌控整個世界的強悍中逃脫。


    他伏在池邊拘水飲下,在迅速恢複著,而鳳如青還陷在池水最底,沉溺在美好的夢境之中。


    還是那個夢境,她的母親父親,她的玩伴和灑滿陽光開滿野花的山坡。


    可她長大了,出嫁了,卻尋不到夢中的情郎,鳳如青掀開蓋頭看到一張陌生的臉。


    俊美得挑不出任何的缺點,笑容勝過這世間一切的繁花,符合這世間任何一個女人對情郎的幻想。


    可鳳如青抓住他的手,仔細看他,卻覺得不對,這不是她的情郎。


    她如溺水一般地掙紮起來,麵前的人在她的視線當中扭曲,她看到不遠處閃著幽幽的微光,鳳如青拚命地朝著那微光遊去,然後看到了兩朵盛放的蓮花。


    鳳如青伸出手,想不起她在這裏做什麽,想不起這兩朵蓮花為什麽在這裏。


    但她伸出了手,朝著那朵白蓮而去,就在她要碰到花瓣的時候,另一隻手便被另一個人抓住,鳳如青回頭,是那張俊美無儔的臉。


    他張開嘴,發出讓人聽了便想要沉溺其中的仙音,“跟我來……”


    鳳如青看著他,身影在水中逐漸淺淡,幾乎和天池融為一體。可她卻總是覺得她丟了什麽東西,丟了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她又轉回頭,看向那朵蓮花,她想折下來,於是她伸出手碰到了花莖。


    霎時間靈台清明,她的記憶爭先恐後地湧回來,她在水中逐漸淺淡的身影逐漸恢複,抓著她手的俊美男人消失,她想起了自己在做什麽!


    她毫不遲疑地折下了那朵蓮花,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裏吞下,又折下了紅色那朵收進儲物袋,接著從池中衝水而出,手握沉海徑直貫穿了在池邊竊取生機的聖帝殘魂心髒處。


    瀕死的龍吟傳來,聖帝試圖掙紮,鳳如青如水鬼般濕漉漉地從池中爬上來,手中沉海死死釘在聖帝心口,血染天池。


    “不可能……不可能……”聖帝不再掙紮了,卻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見過天道,你如何能夠脫身……”


    鳳如青眉心出現若隱若現的白色蓮花印記,聖帝看到之後卻嗤笑,噴出一口血,“你竟選了一朵白蓮,拒絕了天道……”


    “可毀去天宮,你神身何處棲。”聖帝神魂越發淺淡。


    鳳如青抓著沉海,終於肯對他說一句,“你守護的神族已經變成了一群酒囊飯袋,你難道看不到嗎?你已經死了,便安息吧。”


    “誰說無處可棲,天宮毀了,不是還有人間麽,”鳳如青笑得如同一個得到了糖的孩子,甜美又好看,甚至露出了犬齒,她喃喃,“我本就不想做什麽神仙……”


    聖帝仍是一臉不甘和不解,但神魂逐漸散去,沒入天池。


    鳳如青筋疲力盡地靠在池邊,天池之水朝著四處傾瀉,生機將整個天界籠罩其中。她看著天幕之上,紫電雷雲漸漸散去,太陽出來了,映著這一片生機,晃得人睜不開眼。


    轟隆——


    轟隆——


    轟隆隆——


    天宮塌陷崩裂,鳳如青和這天池之水一起,朝著人間傾瀉而去——


    第165章 比翼魚·師尊


    天塌地陷, 天池水化為生機撒向人間,寒冬積雪融化,黑夜被這生機籠罩, 天地間霎時間被映照得亮如白晝。


    枯死多年的老樹重新發出嫩芽,在積雪未淨的料峭當中肆意地伸展枝丫。


    病重的老人咳出膿血,麵上的褶皺重新回到臉上, 顫巍巍地舉起雙手, 按住轆轆饑腸。


    林間惡虎放開已經咬住的野狼頸項, 野兔和地鼠, 從泥土洞穴當中鑽出,仰著脖子看向天際。


    以吸食死氣存於人間的邪祟, 被這白光灼燒焚化;纏綿病榻多年的消瘦書生,張開雙臂抱住一直照看他的賢惠夫人。


    枯枝的籬笆爬滿藤蔓, 新葉自枯枝的裂痕中鑽出, 瘋漲過整麵籬笆, 又將茅草的房屋遮蓋住半邊。


    所有在天界巨大響動中走出房屋看向天際的人族,都看到了天空中傾瀉而下的金銀般浮光, 他們深吸一口氣,神清氣爽, 沉屙盡去。


    而這五色斑斕的浮光之後, 是各族聯合結下的陣法, 陣法托著崩碎的天宮朝著熔岩天裂的地方飛去。


    被天池的池水所覆蓋,天罰不落,但這生機之水,對於妖魔鬼族, 卻是致命般的殺氣。


    很快他們的皮膚被腐蝕, 神魂被灼燒, 小鬼在強撐的搬運途中驟然消失,在這如夢似幻的景象當中灰飛煙滅,臉上的愉悅情緒還未來得及收起。


    修真界不得不再結陣法,護住這些妖魔鬼族,可天池之水無處不在,這白晝般的光亮便是斬殺邪魔的利器。


    失去龍魂守護的天宮大片地崩落,妖魔鬼族被灼傷焚化的嘶叫聲聲聲入耳,卻無處蜷縮。


    失去協作的修真界眾家仙首,撐不住這成片砸下來的天宮,結界開始碎裂,金晶石堆砌的殘桓斷壁,便朝著人間砸去——


    施子真和泰安神君幫著修真界撐開結界,離開天池之水,他們的能力被極速地削減,可施子真隻是短暫的虛弱,很快他的本體重新紮根在了鳳如青的識海,他重新恢複了能力,甚至能夠從鳳如青的識海獲取神力。


    但泰安不同,他是水生蓮花,與施子真千萬年來並蒂而生,驟然間被折斷了本體,神力正在飛速地消耗,他並沒有一個願意將識海供給他紮根的愛人,此刻自然是虛弱至極。


    施子真與他之間的聯係被切斷,已經感知不到他的狀態,隻是見他肉眼可見的衰敗,施子真又要以神力撐陣,又要去護著泰安,還有防止墜落向人間的宮殿,傷及無辜。


    而鳳如青以自己的識海來溫養施子真的本體,他動用的神力越多,她便越是虛弱,她見到結界崩裂,砸向人間城鎮的半座宮殿。


    這宮殿若是落入城鎮,必定死傷無數。


    她咬牙去撐,可她隨著天池墜落,身上的神力與所有神族一樣,在墜落的途中在不斷地消散,他們本是吸取天池幻化的生機靈力修煉為神,現如今天池崩塌,還生機回人間,神族身上的生機,一樣在被強製還回人間。


    鳳如青識海幹涸,咬牙撐著這宮殿,卻隻是改變了宮殿的墜落的方向,將其引入一片山林的方向。


    施子真撐著大部分的結界,神力飛速消耗,鳳如青撐不住宮殿跌落的速度,隻好張開雙臂抱著宮殿一角,身體因著宮殿朝著山林中飛去。


    天地崩塌,雖然天罰已經不會再至,可不斷死去的妖魔鬼族,痛苦的嘶叫和哀鳴,魂飛魄散前的不甘,是一處上演在生機織就的天幕背後的煉獄。


    可即便是這樣,所有的族群,無人撤退!


    被腐蝕成半邊的魔族,還在撐著墜落的宮殿,被生機燙化的小鬼,不斷地在空中消失,卻隨著被參商鬼王打開的鬼門,召出的地獄黃泉萬年惡鬼陰兵,補足了那些空缺。


    妖魔共主宿深綻開遮天蔽日的九尾在回護著他所有的族人,即便被生機光亮灼燒得七竅開始溢血,也未曾退縮。


    各族仙首全部拚盡全力,畢生修為似乎隻為今日,陣法在空中如同無形綻開的煙花,在為這一場人間生機之戰開到荼蘼。


    而已經完全解除幻術的神族,在墜落的途中有些撕心裂肺,有些驚懼瘋狂,也有一些看著崩散的天地,失落的天池,大徹大悟,開始幫著修真界注入所剩無幾,畢生幾乎未曾為人間動用過的神力。


    而隨著施子真撐起一片巨大的陣法,鳳如青被抽幹了所有的神力,極速朝著人間墜落而去。


    天際之巔,她看到那白衣的仙長長發長袍獵獵飛舞,為人間撐起一片安寧與祥和,為各族撒開一片生還的天網。


    鳳如青眉心的蓮花印若隱若現,嘴角溢出鮮血,但她卻笑了,她傾慕的仙君,依舊如當年,慈悲高潔純澈若雪。


    她連天道都見過了,卻覺得沒人比得過她的師尊。


    隻是這一次她怕是無法再僥幸苟活了,識海幹涸,隨著神力的消散,她在天池的生機之下恢複的傷開始重新崩裂。


    多年來殘破的神魂,終於在這一次全部找了上來,鳳如青感覺到神魂即將崩裂的痛苦,她苦笑著想,師尊說的沒錯,她確實猶如一片糟碎的破布……但是她亦如各族不曾退卻的戰士,雖死,卻不悔!


    鳳如青眼中看著那逐漸遠離的白色身影,可惜地想,沒法跟他真的結為伴侶,大概是她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情了……


    她閉上眼睛,聽著耳邊極速的風聲,壓在她身上的半座宮殿令她五髒移位,可她卻想,這次之後,人間總能夠徹底安寧了。


    她想起昔年自己和穆良,還有荊豐一起飲酒時,曾經許下的願望。


    荊豐曾說,“願終有一天,這世界上再無害人的邪祟,邪祟都能以其他的方式修煉,”


    穆良曾說,“願終有一天,天裂帶來的影響完全消失,妖魔之間和平共處,四海升平。”


    她卻希望,“願終有一天,人生來沒有等級之分,沒有高低貴賤。”


    此番之後,這些願望便不再是妄念,隻是她或許沒法看到了。


    鳳如青回顧這一生,這麽多次的生死邊緣,唯獨這一次,她是真的不想死。


    可她全身上下無半點力氣,隻能任由自己朝著人間墜落,但是就在她口鼻的鮮血隨著歎息一同湧出的時候,天頂的大陣突然崩了。


    施子真看到了下墜的鳳如青,突然撤離陣法,極速朝著鳳如青的方向飛來——


    剩下的仙首和神仙無人能夠撐住這樣的大陣,陣法上積壓的宮殿碎石,直接壓塌了陣法,所有人嘔出血來,被這碎石砸得東倒西歪。


    各族的驚呼和尖叫聲不斷,無數的殘破宮殿朝著人間墜落而去,鳳如青睜開眼,便見到天崩之中,那經年眉目不動的仙尊,滿麵驚懼地朝著她飛來。


    而他的身後眾生哀鳴,他卻不曾回頭。


    很快鳳如青被施子真從那半座宮殿的最下麵拉出來,那宮殿失去了最後的承托,迅速朝著人間墜落。


    施子真抱緊鳳如青,吼聲淹沒在一片哀叫之中,卻如洪鍾蓋頂一般撞入鳳如青耳中,“為何不求救!”


    鳳如青越過施子真的肩頭,被他抱在懷中,勒得幾欲昏厥,鳳如青聲音虛弱得隻剩下氣聲,“師尊……天塌了……”


    你不救眾生了嗎?


    可這句話鳳如青沒有問出口,她沒有一丁點的力氣了,隻有指尖捏住了他的雪色衣袍。失去意識之前,鳳如青想,就這一次,讓她自私一回,她不想死。


    施子真抱著鳳如青再度衝天而起,但是天石崩落至人間已成定局,他解開外袍,將她係在自己身後,繼續結陣救人。


    有人對他露出怨毒的神情,有人問他為何撤陣,施子真卻隻是一如既往的麵色肅冷,並不露出任何的愧疚難堪之意。


    這場天劫,不是任何人個人的責任。


    他救不了那麽多人,所謂救世,不過盡力而為。


    他是神,首先也是人,救世之前,他需得先救他鍾愛之人。否則縱使救世,他亦不會再愛這個人世。


    而就在眾人眼見人間即將遭遇浩劫之時,一聲龍吟通天徹地的傳來,弓尤醒了,他在下墜的途中衝破了護持的法器,徑直化身為龍,朝著散落人間的碎裂宮殿衝去。


    而此時妖魔共主宿深再也維持不住人形,化為一隻碩大的九尾狐,自他散落的衣袍當中,一束銀光衝出,在半空化為巨鹿,也徑直朝著那碎石而去——


    來不及搬動,弓尤隻能橫衝直撞,將那亂石全部撞碎,而化身為銀光的巨鹿直接衝往人間,散出幻術操縱人族,規避遠離遺漏的巨石落下的地方。


    待到弓尤和赤日鹿再度衝天而起的時候,施子真與眾家仙首已經再度結成陣法。


    弓尤落在施子真身側為陣法注入神力,他不由得側身去看施子真。


    看著他腰背筆挺如天界曾經最高的天柱,長發與長袍在罡風中獵獵飛舞,掌中神力拖起赤金遊動的大陣,承接碎裂的天石,為底下的眾生撐起護盾,爭取各族將天石運向熔岩的時間。


    他麵容如冰雕般冷然肅殺,天神便該如此。


    可他背後卻背著昏死的鳳如青。


    這是一副太過違和的畫麵,可弓尤想起醒來見的到的那一幕,舍眾生,救一人。


    誰又能說他是錯,這場戰爭不是一個人的戰鬥,誰也不該為誰犧牲又為誰舍棄,天崩之下憑本事活。


    而他總算明白,為何鳳如青有過那麽多的男人,卻唯獨想要和施子真成婚。


    若為神,他已竭盡全力。


    若為人,他亦情愛兩全。


    弓尤豁然一笑,看向這破碎的天穹,看著墜落向人間的生機與神族,心中的憋悶與無力,盡數隨著天池之水消散於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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