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棠站在一旁,看看蘇非煙,又看看現在哭得像是淚人的她爹娘,好似明白了什麽。


    她在魔域聽過一句話,當時的術師沉浸在黑暗之中,祈求她不要殺他,哪怕他之前邪惡而狡詐,和雲棠是敵對關係,他說:“人不會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們今後的關係會不斷發生變化,今天的我並非是昨天和您作對的我,昨天和您作對的我已經被今天的我取代,如今您殺掉我,世界上不會少一個和您作對的敵人,反而會少一個有可能和您是朋友的人……”


    雲棠深以為然,然後一劍殺了他。


    她說:“人不會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我也不會連著殺一個人兩次還殺不掉,再見,你說得真對,以後我會注意。”


    至此,魔域野心勃勃的黑暗術師喪命於她的劍下。


    現在雲棠頗為惆悵,要是當初那個黑暗術師不死,現在也能和她討論討論。雲棠望天,當初爹娘愛她嗎?肯定是愛的,否則也不會在她掉下魔域後還大張旗鼓找她。但是八年過去了,她消失了整整八年,哪怕她現在回宗門,竭力想裝作之前的事情都沒發生,他們仍然一家團聚,她想重新踏入那一條河流,但已經不可能了。


    沒有人會在原地等她,以同樣的情感、同樣的熱絡。


    隻有她,或許是魔域真不是人待的地兒,她才會死死懷念曾經的溫暖,數年如一日。


    雲棠很快認清現狀,她也不覺得傷心,就像在魔域那會兒,不知道誰以何種手段想殺她,她就會非常暴躁,但一旦清楚一切原委,她就能非常坦然。


    都這麽大的人了,缺了誰的愛又不會死。


    太虛劍府是個不錯的地方,隻要不是魔域,都好。隻要不殺她、讓她受傷,都好。魔域中人最樸素、平凡的遙望就是安安穩穩過一生,至於多的情感要求,至少在雲棠這裏不算事兒。


    雲棠正默默想著未來,她很安靜,漂亮的眼睛澄澈坦然,堅定地望著前方。她的目光如穿越盈盈秋水,美而大氣,如舒展開的白雪紅梅,這樣的目光,甚至讓雲河覺得一陣心虛。


    雲河沒說什麽,心疼蘇非煙的雲蘇氏卻受不了雲棠的目光,色厲內荏提起聲音:“你在看什麽?難道非煙犯一次錯,你就得眼巴巴地看著你爹懲罰非煙你才開心?這麽多年的書,你都讀到狗肚子裏去……”


    雲棠這次連安靜站著聽都不願意,她隨口應答道:“你想多了。”


    隨著退到後麵去,退得老遠,還用手指捂住眼睛:“現在你們打不打,我都看不到,所以不管你們怎麽做,我都不會因此而開心。我隻是路過此地,被認為是我入魔,其餘事情與我無關,別找我。”


    雲棠超級避嫌地往後退了好大一步。


    雲蘇氏一愣,心底又有些不舒服,她還要說話,鶴陽子便不耐煩道:“夠了,入魔的是蘇非煙,不關旁人的事情。現在要查清的是蘇非煙為何會入魔,她入魔是她的事情,查的是她,而不是旁人。”


    言下之意便是讓他們認清形勢,別莫名其妙抓著無辜的雲棠不放。


    鶴陽子朝蘇非煙道:“之前你說到了你爹娘麵前就會說出一切,現在,可給了你這個機會。”


    “你說,你為何入魔?入魔後想做什麽?”根據蘇非煙的答案,鶴陽子會做出不同的懲罰。


    蘇非煙若心如死灰般,抬頭凝望雲河和雲蘇氏:“爹、娘,我曾經無依無靠,身如飄萍,當時年歲光景不好,我餓到沒有吃食,所有人都沒有吃食,被街上的地痞賣入青樓,給有錢的富人享用。”


    蘇非煙說到這兒時頓了頓,掃向不遠處站立的玄容真君:“但我還是處子,因為處子能在青樓賣個好價錢。”


    玄容真君蹙眉,他知道自己這個弟子入得太虛劍府前身世淒涼,也沒想到淒涼至此。


    雲蘇氏和雲河更是心疼至極,顯然想到之前蘇非煙的慘狀。


    蘇非煙繼續道:“原本,我以為此生隻能在青樓中渾渾噩噩,不想,爹娘將我帶入太虛劍府,爹娘對我無微不至、師尊對我照顧有加,一夕之間,我以為自己有了家,我對爹娘師尊百般敬愛,我不斷修習,隻為了能達到爹娘的期許。”


    雲河和雲蘇氏攜手,他們都知道的……他們知道非煙孝順,拿他們當親生父母看待。


    蘇非煙又道:“可惜,有一天,我忽然知道,我得到的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叫雲棠的女孩兒。因為我長得有幾分像她,所以,爹娘才把我帶上宗門,我住在她曾經住過的房間,我隻是作為她的影子而存活。”


    蘇非煙越說,越是淚流滿麵,眼睛發紅,已然腫了起來。


    雲河和雲蘇氏聽見蘇非煙的控訴,悔得腸子鐵青,都是他們不好,他們一時鬼迷心竅,才會把人好好的女孩兒帶上宗門來作為他們痛失親女的補償。


    雲蘇氏哭得快啞了聲:“非煙,是爹娘……對不起你。”


    蘇非煙擠出一個笑意:“娘,我不怪你……我當時便想,影子便影子吧,我舍不得爹娘、舍不得師尊和太虛劍府所有人,我想留在這裏,無論以什麽方式。在我以為風平浪靜,我能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時,那個叫雲棠的女孩兒回來了……我很害怕,她是爹娘的親女兒,是師尊的親弟子,她回來了,也就不需要再有影子了,我每一日都很害怕,我擔心自己會回到曾經暗無天日的生活裏去。”


    “所以,偶爾我甚至會卑劣地想著,要是雲棠沒有回來該多好。”蘇非煙哭得沒了力氣,兩手撐在地麵,保持自己不暈倒。


    “爹、娘、師尊……你們可以打我、罵我,怒斥我了,我在這樣的生活裏,有這樣的想法,我不想去想,但我忍不住,我害怕啊,師尊、爹、娘……”蘇非煙從未哭得這麽傷心過,她一直以來修習、做事全都遊刃有餘,如今痛哭,顯得格外真摯。


    雲蘇氏的心隨著她而牽動,搖頭:“非煙,不怪你,是我們沒有給你足夠的安全感。其實我們早拿你當親女兒看待,隻是,也許一步錯、步步錯……我們開了一個壞頭,才讓你這樣患得患失。”


    玄容真君倒沒想過自己的兩個女弟子會有這樣的齟齬,蘇非煙居然想讓雲棠消失?


    玄容真君有片刻皺眉,不過,他看著地上的蘇非煙,她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剖析內心,想必也是坦坦蕩蕩。人非聖人,孰能無過。何況,她和雲棠的關係的確尷尬。


    他喜歡雲棠不假,但是,為人師表,也不可能因此便仇視他的弟子。


    玄容真君為人師表,願意給自己的弟子機會,他也歎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蘇非煙啜泣得上氣不接下氣,被哭崩了的雲蘇氏上前,心肝寶貝兒地叫著揉在懷裏。


    就連某些弟子也覺得蘇非煙有些可憐,她這樣美、這樣優秀,隻是苦於沒有一個好的身世,才一時想岔。


    雲棠站在一旁,有些疑惑,蘇非煙哭得真慘,她爹娘也哭得挺慘,但是,她就是覺得不對勁兒。


    雲棠問道:“……可是,這關我什麽事兒?拿你當影子的不是我,我之前從來沒見過你,為什麽……你聽著像是心裏有怨,卻不找別人,反而要來殺我?”


    她也太慘了吧。


    冤有頭債有主,她做錯了什麽才身上都散發著一股背鍋俠的氣質?她爹娘做的事兒讓蘇非煙有怨氣,蘇非煙要找她麻煩。蘇非煙做了什麽錯事兒,爹娘第一反應也是她做的,她就是連接她爹娘和蘇非煙之間的紐帶,俗稱鍋王?


    雲棠的疑惑聲不大不小,頓時讓一些原本就覺得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卻又看蘇非煙哭得太慘,說不上哪裏不對的人清醒過來。


    對,蘇非煙再有怨氣,也不該把怨氣撒在雲棠身上。


    鶴陽子的弟子秋月搖頭:“蘇非煙能怨帶她上太虛劍府,拿她當影子的雲河堂主夫婦,甚至能怨其他知情不報、將錯就錯的人,但唯一不該怨的就是對此事一無所知的雲棠師妹。”


    秋月身為宗主弟子,所以在這種場合下能少許說些話。


    她姐姐春月道:“可是,那是人之常情,雲堂主夫婦養了她,玄容真君教她,她怎麽好去怨她們,隻能怨……”


    春月對蘇非煙算是有好感,可是,哪怕是她,也越說越小聲。


    秋月嚴厲道:“所以隻能怨無辜的雲棠師妹?如果真要這樣理清楚,要不是雲棠師妹,她蘇非煙還無法得到仙緣,現在不知道在哪兒。春月,人皆有私心,可若是以私心害人,便不值得提倡。”


    春月知道她說得有理,她想了想,對蘇非煙的觀感也淡了下來。


    春月對蘇非煙的好感,不過是因為她喜歡奮力拚搏的人,但是,這樣的喜歡並沒有多牢靠。


    雲棠現在也不怎麽高興,她不大能接受一個人莫名其妙地想殺她,還得到別人的理解。


    雲棠道:“蘇師妹,我自問從未害過你,你入魔後想殺我的理由就是因為舍不得現在的一切?可是我回來那麽久,我難道和你搶過任何一點東西?”她很不開心,也很直接,“你別哭了,是你莫名其妙要殺我,我都沒哭,我不允許你反而像是受害者一樣哭。”


    雖然看見一個對自己抱有敵意的人哭哭啼啼挺爽,但是雲棠現在就是覺得不痛快。


    蘇非煙聽到雲棠的話,腫如核桃的眼兒微愣,繼而薄薄的麵皮更漲紅難堪。


    蘇非煙從來不曾被人這麽說過,她現在不過是宣泄情感、剖白心跡後為什麽不能哭?雲棠說得好像她有私心一般。


    蘇非煙腫著眼環顧四周,她知道自己不是那樣的人,可是四周……蘇非煙的眼哭得迷蒙了,再遠處的地方她看不到,隻能看到近處,離她比較近的便是之前在山洞的那二十九名弟子以及鶴陽子的徒弟春秋二月。


    秋月自始至終冷著臉,並不待見蘇非煙。春月也因為妹妹的緣故,對著蘇非煙眼神躲閃,至於其他的弟子,他們在山洞內親眼見到蘇非煙是如何質問他們為什麽要和雲棠親近、反而不捧著她…………


    蘇非煙那聲聲質問不隻讓他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更讓他們對蘇非煙起了忌憚。


    沒人願意和一個表麵上溫柔體貼,暗地裏因為他們和其他人稍微交好,就在心裏不滿的人做朋友。


    這些弟子全都容色冷漠,對蘇非煙完全沒了之前的親密。


    蘇非煙的神色漸漸僵硬,她沒有想過事情會這麽發展,她已經如此坦誠,不說得到大家的喜歡,至少也不該被抵觸才是。


    蘇非煙望向雲棠,果然,還是因為雲棠嗎?


    蘇非煙眼睛含淚:“雲師姐,我……一切是我鬼迷心竅,我雖然曾心有魔障,但從未對雲師姐出手,今日是因為中了迷幻曼陀羅,我才……我知道師姐受了委屈,我也自知逃不過宗門懲罰,我甘之如飴,隻求師姐原諒我。”


    雲蘇氏一聽蘇非煙會被宗門懲罰,更加護短。


    她也仰頭對雲棠道:“雲棠,你沒有受傷,這件事,說白了是我和你爹做得不對,你不看僧麵看佛麵,原諒非煙……”


    “嗤——”


    一聲嗤笑傳過來,燕霽從後麵慢慢走過來,他剛才便不想再飛行,心底對雲棠還殘留著氣,一直在背後慢悠悠踱步。


    如今他一過來,那般冰冷旖旎的聲線一下吸引住在場所有人的視線,太虛劍府這位過分年輕、行事張狂的聖祖一出現,總能引人矚目。


    燕霽諷刺道:“還未受罰,便能覥著臉讓人原諒,本座差點還以為你們受了多大的委屈,哭嚎成這樣。”


    雲棠見燕霽來了,本還有些緊張。


    不過,她聽到燕霽在說話幫她,那點子緊張就煙消雲散。


    燕霽話語落下,許多人這時也注意到蘇非煙和雲蘇氏哭得淚水漣漣,的確,現在被入魔的蘇非煙想除之後快的是雲棠,護著蘇非煙的是雲蘇氏,她們甚至還未受罰,反倒哭上了。


    ……雖然他們哭得也算有原因,但是偏巧此事的最大受害者雲棠一滴眼淚也沒有,便襯得她們可笑。


    蘇非煙見燕霽出聲,她咬咬唇瓣,不知自己何時得罪了這位聖祖,更是不知……雲棠怎麽就得了他的青眼。


    她咬著唇沒敢說話,雲蘇氏仗著臉皮和輩分,道:“老祖宗,不是我們覥著臉求原諒,而是……”


    “而是雲棠是你們的女兒,和那位蘇什麽應該情同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燕霽冷笑,“那位蘇什麽已經知錯,她也不是想逃脫懲罰,隻是想求得一聲原諒,雲棠就該答應,可對?”


    雲蘇氏眼睛一亮,她雖聽出燕霽語氣不對,但是對蘇非煙的盲目維護讓她道:“是……”


    “蠢材!”燕霽聽得雲蘇氏說是,將手中從剛才那座山中得到的山川之石一下摔到雲蘇氏身上,雲蘇氏吃痛,後退好幾步,眼神便染上惶恐。


    燕霽又冷冷道:“鶴陽子,如今太虛劍府的規矩已經是比誰眼淚多了?”


    鶴陽子見被點名,站出來:“不是。”


    燕霽道:“如此,蘇非煙入魔傷人可是事實?你在這裏和她廢半天話,生生聽著她講上半天,講她的曲折苦衷,可聽到她講半句悔恨,你若是要等她哭到所有人頭昏再做出決定,本座不介意幫你做決定。”


    等他出手,就不隻是處罰的問題了。


    燕霽現在不殺蘇非煙,過了這麽多年,他可要看看,所謂的修真界正道,是否還是那般眼瞎。


    蘇非煙哭了半天,的確,沒有一句講她對受害者雲棠的愧恨。


    隻有她的無盡委屈,雖然她哭得很美、很真摯,之前還真讓人動容許多,但是此刻,那般的眼淚似乎都帶上虛偽的麵具,看不真切。


    鶴陽子哪裏敢勞煩燕霽,他當機立斷:“蘇非煙入魔殘害本宗弟子,雖是受迷幻曼陀羅侵害,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蘇非煙應領受十釘蝕骨銷魂釘,以儆效尤。”


    十釘蝕骨銷魂釘,不算重、也不算輕,對蘇非煙犯的錯來說剛好。


    蘇非煙朝鶴陽子、燕霽深深一拜:“是。”


    她又轉頭看向雲棠:“雲師姐,之前大家說我沒向你道歉,我現在道歉,我不該對你抱有那般想法……今後,我再也不會了,我會拿師姐真正當我的師姐,再不那樣,求師姐原諒,師姐不原諒……也可,之後我會讓師姐見到我的誠心。”


    雲棠有些牙疼,蘇非煙低眉順目,看樣子真要求一個結果。


    她點點頭:“你當時入了魔,情緒激動,我也沒有讓你朝我道歉,宗門懲罰是宗門懲罰。不過,我對一個想殺我的人一般說不出原諒,你既然那麽有誠意,那就之後看你的誠意好了。”


    她說完就準備溜掉,也沒什麽興趣看十根蝕骨銷魂釘。


    雲棠得多大的心,才能在正常的修真世界原諒一個莫名其妙想殺自己的人,她不想原諒,也不虛與委蛇,蘇非煙沒想到會得到那麽直接的回答。


    如果是其餘時候,別人若是不在場,聽說蘇非煙向雲棠道歉,被雲棠拒絕,免不了又要說雲棠性子驕橫。


    可是現在沒一個人這麽想,他們捫心自問,他們能原諒一個想殺自己的人嗎,答案是不能。


    這個問題,蘇非煙就不該問,至少不該那麽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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